自温室殿出来,刘据对刘彻当前的情况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此刻刘彻的阿兹海默症的确不算严重,不过除了此前霍光在迷信中提到的健忘与癔症,如今已经出现了易怒的症状。

  而且从刘彻刚才的表现来看,这种易怒隐有不受控制的迹象,至少不是他的本意。

  否则怒容便不会那么快消失,更不会在发怒之后出现悻悻和懊悔的表情。

  另外,刘据亦从这些表现中,感受了刘彻的父爱。

  至少现在的刘彻,内心希望与他建立父慈子孝的父子关系,因此才会在他面前称老,亲手给他煮茶倒茶,尝试与他像父子一样、而不是像臣子一样交流。

  刚才的刘彻,就像一个最普通的留守老人。

  有那么一瞬间,刘据内心也出现了一丝不忍,后悔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试探他的状况,无视他主动递过来的父爱。

  现在的他,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不管刘彻想听什么,想做什么,他心里都一清二楚,甚至如果让他取代苏文去做黄门侍郎,他可能会比苏文做得更好……

  等等!

  刘据忽然迟疑了起来。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解题思路么?

  苏文在刘彻身边做了一辈子黄门侍郎,欺上瞒下的事自是没有少干,也时常寻找自己的过失,添枝加叶的构陷,被刘彻看穿的也肯定不会没有。

  但据史书记载。

  做着同样事情的常融和王弼等人,早早便被刘彻处死了。

  苏文却活的十分长久,直到“巫蛊之祸”过去很久之后,刘彻了解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痛心刘据无罪而死,才下令将其烧死在了横桥上。

  这似乎可以说明,即使到了刘彻真正的晚年,还有阿兹海默症影响。

  刘彻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并非没有可能在他面前苟住……苏文都能苟住那么久,现在的他自然可以苟的更久!

  何况,现在的他与历史上的他已经截然不同。

  现在他可是大汉除了卫青和霍去病之外的第三璧。

  刘彻此前能够容忍霍去病率领群臣上疏左右皇子封王就国之事,又能与卫青君臣和睦那么多年,除了霍去病英年早逝,卫青又始终夹着尾巴做人之外,必然也有政治方面的压力。

  以至于他们二人若无弥天大错,刘彻便不能动他们,否则恐怕朝野内外离心离德。

  那么现在彻底驱逐了匈奴,征服了西域的他,自然更不是刘彻可以轻易动的。

  甚至此前刘彻将他复立太子,都是处于这方面的考虑,不复立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以。

  刘彻有父爱。

  朝野有压力。

  自己有能力。

  三者相加,现在的问题似乎已经不在刘彻这个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的父皇身上。

  而是在自己身上?

  是自己因对历史的了解而先入为主,始终抛不开对刘彻的敬畏与担忧,以至于不能跳出圈外以旁观者的视角去考虑问题,导致当局者迷?

  “这……”

  刘据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再细细回想,“巫蛊之祸”的根源,其实也并不完全在刘彻身上。

  抛开身份不谈,本质上晚年的刘彻就是一个患了阿兹海默症的老人。

  这时的他,更容易受人欺骗,更容易被人左右情绪,也更容易被人诱发疑心,甚至有时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可怜、孤独且无助。

  但他也只是一个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的老人罢了。

  若没有江充、没有苏文、没有那些巫师方士之类的人联合起来欺骗他、左右他、诱导他,历史上的悲剧未必不能避免,毕竟刘彻就算喜好求仙问鬼,却也不是主业,若没有人诱导,他甚至可能连“巫蛊”是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巫蛊之祸”的根源,应该是江充,是苏文,是那些巫师方士,还有那些担心在刘彻驾崩之后,权力交替的过程中利益受损而暗中操弄事端的人。

  刘彻本来就不是他的敌人!

  那些操弄事端的人才是!

  而刘彻这个父皇,和他则应该是一边的!

  那些人不单单想害死他,何尝又不想害死刘彻,然后扶持一个能够确保他们权力和地位的傀儡上台?

  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

  史书记载,在“巫蛊之祸”发生前夕,刘彻住在新建的建章宫中时,便曾见到一个陌生男子持剑进入中华龙门,于是心中怀疑,命人抓捕查明身份。

  结果这名男子弃剑而逃,一众侍卫追赶却未能擒获,自然也不知此人的身份。

  刘彻自是大怒,下令处死了掌管宫门出入的门候,并立刻命人封锁上林苑,甚至关闭长安城门,戒严十一日搜捕此人,依旧一无所获。

  也就在这个时候,公孙敬声擅用北军军费之事忽然败露,公孙贺为保儿子,请命抓捕一个已被通缉的名叫朱世安的游侠赎罪。

  而朱世安被抓之后,却从狱中上书刘彻,引出了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让巫师在刘彻前往甘泉宫的驰道上埋下木人诅咒刘彻的事情。

  那名始终未被抓获的陌生男子,显然是一个关键人物。

  建章宫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自建成之日起,便几乎取代未央宫,成为了大汉皇宫的地方!

  这种地方不但能有陌生男子持剑随意出入,还是刘彻亲自发现的,最终居然还在众多禁宫侍卫的抓捕之下消失的无影无踪,难道建章宫是公厕不成?

  这显然是有人内外呼应。

  甚至刘据有理由认为自那时起,寝居的皇宫都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刘彻的掌控,成了一些人为所欲为的地方。

  还有后来江充同党马何罗等人刺杀刘彻的事情。

  诺达一个皇宫,非但有期门武士守卫,还有数千郎官宿卫,马何罗竟能身藏利刃轻而易举的进入刘彻的寝宫,若非金日磾多留了一个心眼,还是碰巧起夜,这场针对刘彻的刺杀行动恐怕就真的办成了。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那些人针对的不仅仅是他,也是刘彻。

  此刻刘据终于后知后觉,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将刘彻当做敌人。

  相反,天子和太子才是荣辱与共的共同体,他们未来面对的是相同的敌人!

  所以他与刘彻绝不是彼此的地狱,他人才是!

  原来满级人类也不能免俗。

  穿越者的先入为主会令他傲慢,一切从心会蒙蔽他的心眼,无法真正理性的看待问题,无法洞察事情的本质。

  是他糊涂了。

  如果他真像此前所想的那般远远的躲去西域,将刘彻这个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的可怜老人交给那些别有用心的奸佞,又或是将刘彻当做敌人,继续依照计划行事,那才是真的亲者痛仇者快。

  现在的刘彻,步入晚年的刘彻,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的刘彻,正是最需要他留在身边的时候。

  现在他要做的。

  正是留在刘彻身边尽孝,成为刘彻的保护伞,助他抵御那些奸佞的蒙蔽与操弄。

  唯有如此孝道,唯有真正的父慈子孝,才是阻止“巫蛊之祸”的唯一手段!

  “父皇……”

  刘据转过身来,望向了已经离开百步的温室殿。

  期门武士和郎官还在,苏文已经进入殿内伺候。

  而此刻,刘据却觉得这座宫殿就像一座监牢,那些期门武士和郎官,则像是一个一个的狱卒……

  里面关着的,是一头越来越力不从心、即使鬣狗都敢在其面前造次的迟暮雄狮。

  如果狮群没有抛弃它,鬣狗安敢?

  它又何须因恐惧不安而炸起鬃毛?

  刘据抬起脚来,重新向温室殿走去……

  ……

  温室殿。

  “苏文,刘据走远了么?”

  靠在龙榻上,刘彻的情绪有些低落,声音也有一些低沉沙哑。

  苏文一眼便已看出,方才刘彻与刘据的交流应是不太顺畅,说不定又像之前一样出现了一些不快。

  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

  这次刘彻并未在刘据离开之后还怒意难消,反倒透出一股子无法言喻的失落。

  即使苏文在刘彻身边伺候了数十年,这种情况也极为少见。

  他有点不太明白,自得知刘据答应回京复命,与他一同参加封禅大典之后,刘彻不是一直便在盼着这一天么?

  为何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刘据,却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起来,是因为刘据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可是也不对啊,这回见到刘据,他能够明显感觉到刘据的成长,他应该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在刘彻面前口无遮拦,惹刘彻生气了吧?

  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于是苏文小心翼翼的答道:

  “回禀陛下,这么一会殿下应是尚未走远,陛下若还有事,老奴这便去将殿下召回来。”

  “不必了……”

  刘彻摆了摆手,翻了个身面向龙塌靠背,

  “朕有些倦了,你也退下吧,待晚宴准备停当时再来叫朕。”

  “诺。”

  苏文自是不敢再说什么,连忙取过一旁的毯子给刘彻悉心盖好,而后躬着身默默的退了下去。

  如此待苏文退出去之后。

  刘彻却依旧睁着眼睛,目光瞟向了那根悬挂于龙塌之后墙上的金柄藤条,自言自语起来:

  “是朕此前对他疏于关爱,又对他太严厉了么?”

  刘彻不是善于反思的人,但这一刻,他却真的在反思自己。

  他想到了自己在刘据成长过程中的缺失。

  刘据那座博望苑虽是他赐予的,但自打刘据住进去,他便一次都未曾去过,直到前些年刘据搞出来那场“毁堤淹田”之时。

  也是因此,刘据自小便与卫子夫和卫青更亲。

  以至于更多的时候,他这个父皇才像是一个外人……刘据小的时候会在卫子夫和卫青面前撒娇任性,但在他面前,却始终局促到手足无措。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才感觉到刘据真正将他当做了父亲呢?

  刘彻细细的回想着。

  他觉得应该是刘彻第一次对他说出那句“父皇,你糊涂啊”的时候。

  的确,那时他很生气,简直快气炸了,因为在这之前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这个逆子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竟一点都不觉得可气了。

  反倒觉得刘据敢在他面前那般造次,正是因为心中有他这个父亲,在他面前有足够的安全感……

  而他是如何回应的呢?

  禁足、打入诏狱、软禁、废立太子……

  是他一步一步将这个儿子越推越远,令这个儿子越来越惧怕他,渐渐磨灭了他心中的安全感,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从“儿子”变回了那个与他见外的“臣子”。

  他做的那些事情,不正是在打造一个这样的“臣子”么?

  “所以,是朕亲手掐死了朕的儿子,换来了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臣子?”

  刘彻胸中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刺痛,这刺痛令他的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轻声唤他:

  “刘阿彘,刘阿彘……”

  这个声音很熟悉,刘彻豁然翻过身来,随即看到塌前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披头散发如同恶鬼。

  “陈阿娇?”

  刘彻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身子。

  “咯咯咯咯,刘阿彘,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陈阿娇”发出癫狂的笑声,言语极尽讥讽之意,

  “我的诅咒终于应验了,如今连你最心仪的儿子也不认你了,你合该孤独终老……”

  “不过这可怪不得我,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似你这般薄情寡义的人,本就不配父慈子孝,咯咯咯……”

  “你可还记得你这一生害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恨你入骨,在背地里咒你?”

  “这便是你的下场,你终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家寡人罢了,呵呵呵呵……”

  “唰!”

  伴随着一声轻响,刘彻忽然拔出了悬于龙榻一侧的佩剑,奋力向面前的“陈阿娇”刺去,

  “信口雌黄,朕杀了你,杀了你!”

  下一刻,“陈阿娇”消失不见了。

  “呼——呼——”

  刘彻大口的喘着粗气,青筋暴起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目光中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戾气,

  “是巫蛊,是诅咒!”

  “还有人在咒朕,还有人想害朕!”

  “查!朕要将他们全部查出来,碎尸万段,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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