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同知爱听戏,花州许多人都知道。

  他爱听戏,也懂戏,甚至会亲自修订改编剧本、干涉指导花州的文艺创作,所以算是半个业内人,自然非常识货。

  所以只看第一句正文“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便觉不凡。

  只是这戏文名为《感天动地窦娥冤》,标题不太好,略显夸张,毕竟谅眼前这满面风霜、身份卑贱的挫汉,能懂什么冤情?

  他那所谓的感天动地之冤,多半只是图一乐。

  但没关系,戏文最重唱腔唱功,内容这东西,能哄平头百姓便是最好,倒也不算重要,高必进翻看几页,心中愈爱,便连声催促道:“你说花州无人识货,我识得!出个价,这本子我买了!”

  那汉子脸上浮现出希冀之色:“索价三百两,实价二百两。”

  蠢物!难怪卖不出去!

  墨凤,不,李白龙那狗驴在老爷我的书局写书,写到最新卷,给老爷我赚了不知几多钱,我才许他一卷八百两哩!而且是一口结清!

  你这戏文看本子厚度不过一万余字,也敢要二百两!

  高必进森然冷笑。

  花州富庶,戏曲文化发达,当地曲坛经营许久,已被官商联手把控,质量优良的新本子早被垄断。

  譬如这折戏从他名下戏院传出,其他戏班想唱,便要交费,不仅如此,演出所得还要分红,若是敢偷偷演,便会有衙门上门教规矩,还要加倍罚钱,不交钱时,观众想听,便只能来授权的戏班剧院听。

  再用报纸炒起舆论热度,形成风尚,便能吸引客人源源不断上门。

  这便是白花花银子如水流动。

  高必进乃是资深业内人士,从开头的文字便知剧本不凡,再加上先前惊鸿一瞥的“天地也”,便断定这戏有爆款之姿。

  将这戏收下,精选戏子演唱,再让街头市井宣传引导,四五年内,除去一应开支佣金,此剧收益至少会有两三千两银子落袋——老爷我辛辛苦苦才赚这么多,你这穷酸张口就要二百两,简直猪油蒙了心!

  ——他妈的,真不知这些穷酸笔奴哪来的大脸,一副笔墨,整日枯坐,便想从老爷这里分走白花花的钱!吃屎去吧!

  他淡然道:“不值二百两,你这般卖,当然没个识主。本欲五两买你的,我爱你才华,怜你不易,再加二两。你不具名,从此对外三缄其口,权当作者不是你,便加你三两,共十两,马三,给钱吧。”

  那男子涨红了脸:“金子岂能当瓦片来卖!不行!”

  高必进居坐马上,冷笑一声。

  马三作为随从,做惯此事,从怀中取出银票,森森道:“我家老爷抬举你,不要不识好歹,这位可是本州同知高大人,还不拜见!”

  中年人吃了一惊,后退两步,喃喃道:“我不卖了!”

  高必进哼一声:“世上岂有这般巧事,让你落魄街头、长吁短叹,得以见我?在你之前,也有许多想要一夜成名的穷酸跑来偶遇我,这一套,本官见多了。你打听到我爱戏懂戏,专门追转过来装模作样,是你的心机,我不见怪。只是我既有心成全了你,岂容你争多嫌少?当老爷我是什么人了?”

  那中年人露出恐惧之色,转身慌忙逃窜。

  高大人神色自若,淡然道:“马三。”

  随从得令,矫健追上。

  那男人惊慌叫喊,只顾往南边逃走,彼处无灯无火,只有黑压压一片的府墙,高必进只看他慌不择路、尽往暗处奔行,而路灯的光扯出马三的长影,一路拖拽,宛如不可抵挡的幽暗鬼物逼近了孤身无助的可怜写手。

  一场强买强卖,就在眼前。

  这不过是小事,高必进毫不在意,他端坐马上,捧着几页书稿看了又看,马三精明干练,办事他向来放心。

  忽然,一阵风悄无声息吹过。

  刹那间,胯下温驯安静的马儿嘶鸣一声,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突然窜出,高必进猝不及防,险些摔下马来,幸好他武进士出身,双腿如铁,夹住马腹,厉声道:“畜生!作什么怪!停下!”

  他连打带骂,弯腰抓起缰绳,这才将马抚住,片刻之间,惊马已经窜到南边黑暗处,正是马三追击那汉子逃入的区域。

  这里已接近府衙大街的行政办公区。

  刚刚一惊一吓,酒劲发散,高必进眼神莫名,打量周围,觉得这黑暗中的府衙略略眼熟,还没等他思索,便听不远处男人惊声痛呼。

  “你要干什么!杀人啦!啊!不要!呃啊啊啊啊啊啊!”

  高必进大吃一惊。

  怎的闹出人命来了?

  他高喊道:“马三!马三!”

  马三没有回答,可过了片刻,便有马三的声音惶急喊出。

  “喂!你醒醒!出个声!”

  高同知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太平盛世,人命关天,即使他是本州副府,沾上人命官司也很麻烦。

  况且这里是府衙大街,理论上已经是政府办公区,在这里殴伤人命,后果更是难料!

  他今晚酒劲上涌,脑子本来就不太清楚,慌乱之下,便顺着声音的方向拔步赶去——这马三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巷子,高必进钻了进去,放缓脚步,喝道:“马三,你做什么了!搞什么名堂!”

  马三的声音慌乱道:“老爷快来!他背过气去了!快来输些元炁!”

  高同知松了口气,暗骂一声,快步赶上,星月黯淡,无光无辉,前方好像是个堂子,马三与那中年人却不见踪影,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压低了声音叫道:“马三!你在何处!那人呢!”

  月黑风高,辽阔空堂,突然响起马三的声音。

  “老爷,我在这里呢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声音转为宛如女鬼的幽笑,四面八方传荡出去。

  高必进寒毛倒竖,慌忙后退,脚下踩到一个硬物,发出低沉声响,他下意识低头,趁着朦胧星光看清楚地下之物的轮廓,竟是一把腰刀。

  好!

  到底是武进士出身,身处莫名鬼蜮,安危难论,高同知便不假思索,足尖一挑,勾起腰刀,铿锵一声,锋刃出鞘。

  他既持刀在手,胆气一豪,炁劲迸发,厉声道:“出来!”

  刹那间,火光耀起。

  一道道火把从四处燃起,照亮黑暗堂室,高必进眼睛一耀,定睛去看,这里竟是一官署堂外。

  正堂门上悬着匾额,写着四个铁画银钩般的大字。

  “天下同文。”

  同知用了三秒钟,才回想起这个陌生的匾额属于哪个抽象边缘衙门。

  ——同文局!

  高必进猛省道:“这是李白龙的官署,我怎么来到这里……不对!”

  他吓得一身酒意退散,急待回身逃跑,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一人从堂后转出,绯袍玉冠,龙姿凤仪,眸中日芒流转,宛如神君。

  不是别人,正是同文李局。

  锋林心腹大患,就在眼前。

  高同知下意识后退一步。

  李白龙大喝道:“高必进!你又无呼唤,深夜持利刃闯我府衙,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上官?有人对我说,你是锋林走狗,与我同在花州为官,任由刁民滑吏攻讦于我,必有歹心!”

  高必进心知厉害,暗中叫苦,想要强冲走脱,可背后门户锁闭,又有人举着火把窜上两侧房檐,天罗地网,显然蓄谋已久。

  他见不是个事儿,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我家随从走失!本官一时心忧,胡乱搜寻,误入贵衙,恕罪恕罪!”

  李局喝道:“你家随从在哪里?”

  高同知无奈道:“他两个已进堂里去了!”

  李知事怒道:“胡说!什么鸟人敢闯我的府衙!你这惫懒刁徒、犯上奸官,说甚随从走失,是不是还要引兵马强搜本府?禽兽也似,天地不容!”

  高必进火冒三丈,这是个陷阱!

  他厉声道:“我没有!李白龙,你竟敢设局害我!”

  李白龙振袖挥手:“左右!与我拿下这厮!”

  说犹未了,旁边耳房里冲出二十余条大汉,发一声喊,齐齐涌来。

  高必进持刀在手,本欲抵抗,但转眼看到李白龙面露期待之色,知道这黑心狗驴巴不得他持械反抗,长叹一声,弃刀在地。

  有精明的外勤人员便不去拿高必进,只将刀子捏住锋芒拖出,捧着刀身献给李白龙:“大人,证物在此,将来若有官司,可去勘验指纹!”

  李白龙颔首赞许:“古拉格班加一分!”

  那边的执法者们已将高必进团团围住,武进士出身的同知大人还在强行站定,维持地方大员的体面,喝道:“我是尊贵官身,就算……”

  临时工们听到“古拉格加一分”,纷纷红了眼睛,不约而同冲上来,对着高同知横推倒拽,要将这人立刻镇压。

  高必进大怒挣扎,然而黑衣大汉们抱腿搂脖,发狠钳制,恰似地精爬骑士,浑如黑兽压精灵,很快将高贵的朝廷大员压落尘埃。

  李白龙跨步上前,走到高必进身前,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你既是朝廷命官,法度也还不知道?你他妈一个五品的同知,满身酒气,持利刃夜入从四品衙门正堂,大呼曰‘出来’,此事众人皆闻。我问你,因何故手持利刃、意图行刺上官?”

  高必进被死死压在地上,五品官员的体面荡然无存,他听李白龙一个个罪名压下,双目喷火,凄厉道:“李白龙!你赚我来此,玩这阴邪手段,我若不死,必去金殿告你!”

  李局傲然道:“为什么只能把你赚来,却赚不来别人,多想想自己的原因!还有,什么叫阴邪手段,这是跟你本家高太尉学的!”

  “我他妈哪有本家叫甚么高太尉!”

  高同知几乎发指,便要奋力挣扎、与他拼命。

  同文局差役将他死死按住。

  众人先前听到古拉格班加分,岂肯落后?内炁压制,老拳砸下,呼喝道:“老实点!还敢反抗!”

  “我是朝廷官员!五品同知!”

  被李白龙算计,只是暴怒,可被这些贱役折辱,便是狂怒,高必进怒吼道:“还未论罪,便是官身,你们这些卑贱差役,岂能辱打于我!李白龙,你我都是朝廷官员,你难道要容许这些贱役冒犯官威吗!”

  李白龙淡淡道:“言之有理。”

  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他确实应该自觉维护朝廷官员的体面,不能让身份低微的腌臜下等人去羞辱玷污朝廷命官。

  所以李局上去就是他妈的一脚:“那么现在由尊贵的从四品上官打你!请问你还有什么待遇上的要求吗?”

  “……”

  难怪锋林火山欲杀此人而后快!

  这等贱人,居然活到现在,尚未遭到天谴!

  高必进悔不当初,为什么这几日要出门饮酒看戏!

  他还不知最大的秘密早已暴露,兀自在奋力求生:“我乃五品同知,知府大人临行前更是将本府大权托付……”

  李白龙又踹了他一脚:“好哇!竟蒙蔽了知府大人、窃取了本州重权!皇天啊!知府大人刚他妈走了一天,你就敢带刀夜闯从四品官堂!几天之后你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高必进凄厉道:“你他妈——”

  李白龙又傲然道:“看来知府大人所托非人!你做出这种禽兽之事,有何面目再代替府尊行使大权?知府出差,同知下狱,花州大权空悬……看来,我也不能谦虚了,我从四品高官,确实可以代理花州府权!”

  高必进落网之后,一直在拼命思考李白龙这么做的目的动机,听闻此言,方才后知后觉,觉得自己捉住了某块碎片。

  他不可置信道:“你……你大胆!”

  “大胆的是你吧。”李白龙蹲在他面前,幽幽道,“昭王调停锋林灵御,国战止息,那事本应该到此为止。你作为锋林系的人,擅自寻衅,安插密谍,鼓动滑吏围攻于我、坏我名声,甚至直接持刀夜闯官堂……”

  高必进瞳孔巨震。

  ——李白龙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可恶!

  他咬牙死撑,锋林之事绝不能松口,就像李白龙说的那样,擅自起衅,这样的罪名他担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别想诬陷于我!”

  “哦,是吗?那我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

  李白龙淡笑道:“如果说是为了讨八锋台欢心,那你今夜擅闯之举,似乎有些过于刻意、过于生硬了……”

  ——废话!是你赚我来的!

  “想要解释这一生硬行为,除非你有更深层次的动机——也就是说,你是故意让大家看到的,看到你这个锋林系的官员带刀深夜冲击本官官署。”

  李白龙低语道:“你以锋林系身份寻衅,会被解读为锋林火山不服皇叔调停、执意继续激化矛盾,这样的话,昭王会惩戒锋林火山,灵御派也一定会继续参战,因此,朝堂刚刚平息的大战国战就会继续,大齐就会重新乱起来,归根结底,都是你这个小卒子夜闯同文局惹的祸。”

  “那么问题来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国乱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为什么这么希望锋林火山继续与灵御派开战?”

  李白龙森森然说道:“只有北宁派遣的奸细,或者被北宁策反的恨齐党,才想让我大齐乱起来!你说!是不是拿了北宁的五十万贯!”

  高必进先是惊愕,后是狂怒,这厮竟如此心狠!

  他怒极反笑:“你编出这个生硬的故事,说出去,花州官场谁会信!你构陷朝廷命官、戕害同僚,闹到京师,我看灵御派能不能护住你!”

  仿佛是为自己打气一般,高同知咬牙冷笑道:“你落进同文局这等死地,被我们打得丢盔卸甲,无计可施,便要行此下策,在我看来,已是狗急跳墙!还想强行罗织罪名,构陷本地高官私通北宁?这事儿要是这么简单,北宁谍子早就把大齐官场的高官害干净了!”

  他说到这里,底气恢复不少,恶狠狠盯着李白龙:“你肆意妄为,坏了官场规矩,我看御史调查下来,你该如何取信于他们!”

  “说得好,说得对,高大人这么懂,我倒要问你一件事。”

  高必进冷笑不语,直接闭上眼睛,打定主意不再说一字。

  李局不以为意,露出恶魔般的莫测笑容。

  他戳了戳高同知的脑袋,幽幽道:“高大人啊,您看我这生硬罗织、牵强栽赃、构陷您私通北宁的罪名——锋林火山愿不愿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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