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叶老板如此一问,在场众人却是心下一动。

  从泼天富贵的喜悦中挣脱出来,他们发现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是啊,漕帮的大事,要做多久?

  “实话实讲,何时成功,却是难说。”马伏龙坦然道,“不过兄弟却未想到这一着,承蒙叶老板提醒……这样吧,一年,至少一年!”

  他竖起手指,神色平静。

  “漕帮会付各位一年的钱……也就是说,哪怕漕帮的大事一天之内就做好,漕帮也会按照诸位一天的收益,为各位补足一年的钱。”

  即使是见惯世面风浪,在场豪商们还是惊呼出声!

  ——散财童子下凡了!

  若不是漕帮向来以一诺千金著称,他们几乎都以为马伏龙在戏耍他们!

  他们忍不住在心中盘算。

  越算,心中越惊越喜。

  一年的收益……这可不同于往日经营的利润!

  几乎不用动脑子,不用营销,不用下力气搞活动、做销售,因为书不要钱!送出去一本,便有一本的钱!天下竟有这么爽快的生意!

  到时候只要卖卖力,动动脑子,这一年便能顶十几年的收益!

  众人眉开眼笑,几乎就要给马堂主当场跪下。

  “漕帮是欲借诸位的宝地,做自己的事,些许银钱,就当交个朋友。”

  马伏龙云淡风轻。

  “请诸位抓紧时间、兜送书籍,送出一本,便是一本的钱。”

  “名下有印刷书刊产业的,可以连夜动工、全力出版,印刷所需的纸张材料、药水墨汁甚至雕版活字,本帮都可以免费提供,若有缺口,可前来云华堂申请,漕帮以天下大仓,星夜输送,全力供给!”

  “除此之外,本帮也会运来天下各州县的流行书刊,且寄诸位宝号售卖,一应收益照旧,请各位老板姑且摒弃门户之见,多多宣传……”

  众人喜笑颜看,纷纷点头嚷道:“好说好说!”

  他们盘算着花州读者群体虽多,但数量终究有限,即使推广免费阅读,毕竟书库尚浅,不足以挖掘出全部潜力。

  但漕帮居然把外地的书送来,这很好啊!

  只要劝读者们看看外地来的新鲜,送出一本,便是一本的钱!反正也不用读者花钱,她们哪怕今天拿走、明天来退,这钱也是我赚到了!

  ——陈柏棠冷眼旁观,心头冷笑。

  他犹自记得,〇文书店刚开业时,这些女频老板的排外嘴脸,皇极战天传说至今在街头巷尾受到小黑子攻击,便是这些人在背后撺掇。

  可漕帮公然说要把天下州郡的时兴话本全都倾来,这些家伙却狂喜乱舞,就差浓妆艳抹、喊一声“大爷里边请”了。

  曾经的大义凛然,说要“维护花州文脉正统”,说“曲诗文会永远都不会变质”,在解元郎所说的“资本”面前,还不是跟狗儿一样。

  “——我有话说!”

  一派赞叹恭顺声中,叶查高喊一句,打破了金风银声、财富美梦。

  马伏龙淡笑:“叶老板还有何为难之处?”

  “堂主还没有回答完小人的问题。”

  叶老板昂然道:“漕帮派钱发银,一年之期以后呢?这一行怎么办?”

  “漕帮做完大事,转身离开,撤钱走人,一地鸡毛,又是谁来收拾?”

  站在对面的,不仅仅是高高在上、实力雄厚的漕帮。

  还有同行甚至曾经的朋友们。

  人们都用莫名的目光看着他,就像是看一个昏了头的傻子。

  无言的目光透出同一个意思。

  ——谁来收拾?谁在乎啊!

  一年时光,便能把后半辈子的钱赚到,即使一地鸡毛,跟我何干?

  大不了关门走人嘛!

  “漕帮要做什么大事,我只是一介卑贱商人,自是不知的。漕帮要借我们这个小小行当,又肯给钱相商,我也很感激。只是……”

  让读者们习惯去看不要钱的书,现在有资金进来,确实可以维持。

  可目的达成,漕帮一走了之后,混乱的残局谁来理会?

  还有外地的大量书籍通过漕帮恐怖的物流网络倾盆而落,花州稳定的阅读环境被完全掀翻,他日漕帮离开,花州文坛曾经的繁荣盛景,街头巷尾、茶楼酒社的热烈探讨,路上的车夫也能哼唱书曲,百十亭台楼阁、舍院宇栏的浅吟低唱,满城共读一书的云江盛景,还能再现吗?

  叶查低声道:“马堂主……你在掀花州文坛的根啊!”

  他眼中却是哀求之色,望向江上人。

  对方不看书,不爱书,他的眼神平和,却冷酷。

  那些诗书话本、有趣的故事,是一些人茶余饭后的随意消遣,是另一些人奔波生计、奋力度日之余的全部世界。

  但对于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它们如鸿毛一般漂浮无谓。

  而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只是达成目的的工具,有用便用了,没用便可以丢掉,至于被利用、被糟蹋成什么样,他们不会在乎的。

  马堂主的语气依旧平淡。

  他甚至难以理解叶查在纠结什么。

  商人而已,我们又不是不给钱,管这么多干什么。

  “叶老板言重了,我并无此意。”

  叶老板慢慢闭上眼睛。

  他相信这话,可有些人,不会在乎池鱼。

  如此情形,漕帮挟难以想象的力量压来,投靠则回报丰厚、下半生无忧,若是抵抗,这遮天蔽日的免费书涌过来,如何抵挡?

  屈服是唯一且最明智的选项。

  平心而论,漕帮已经过于仁慈、过于讲道理了。

  可是……张不开嘴。

  坐在一旁的凌道人说道:“叶老板,命定如此,当顺应而为,毕竟不接受漕帮的友谊,不仅钱拿不到,现在的东西,恐怕也保不住。”

  人群之中有相熟的朋友说话:“老叶,事后哪怕是一地鸡毛,咱们哥几个慢慢收拾!马堂主不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才许以厚利吗?这是漕帮的良苦用心……人家给了脸,咱们花州人不能不要啊!”

  是啊,现在拿了钱,事后漕帮走人,在用这钱重建花州文脉。

  也好过在漕帮的冲击下失去一切。

  叶查沙哑道:“老童,这话你自己信吗?赚了大钱,看到一地鸡毛,你会辛苦收拾重建,还是转行做别的生意去?”

  被点中的人恼怒道:“你扯这个干嘛?唉!你听不懂话吗?”

  “叶老板。”

  马伏龙没有再说言语,只是伸出手来:“成为我的朋友吧。”

  云华堂堂主的手臂凝于半空、等待一握。

  对于一个书商来说,这善意背后,是难以想象的可怕压迫感。

  叶老板的身体都在发抖,汗水一滴滴滑落。

  凌道人喝道:“叶朋友,漕帮的友谊,白花花的银子,还在顾虑什么?”

  叶查身体一晃,几乎踉跄仰倒。

  身边的陈柏棠扶出一手,拥住他的后背。

  迎着临县乡窝宁的眼神,叶老板心中一震,对方笑容善意,向他微微颔首,只这一言,叶查便意识到一件事。

  这是个懂书爱书的人。

  对方甚至完全理解了他所有的纠结、忌惮和忧虑。

  “顾虑什么……”

  他站直身子,迎向江上人的目光,微微一笑。

  “——我怕以后没有书看。”

  莫名其妙的硬骨头。

  马伏龙心下略恼,他还是完全无法理解叶查拒绝的理由。

  不过他是漕帮贵人,自重身份,哪怕对这卑贱的商人稍以厉色,都算是失了风度,所以即使被拒绝,仍然气度从容。

  他笑道:“太可惜了……不过全凭自愿,漕帮并不强求。”

  凌道人则唱起黑脸:“叶老板,不如闭店远游数月吧,以免引起误会。毕竟,你不站在漕帮这一边,就是站在李知事那一边。”

  “不必了。”

  叶查深吸一口气:“小人已决意投靠李知事,阻挡贵帮行事。”

  马伏龙微怔,眼中终于闪过冷光:“我记得叶老板在不久之前,还与在座朋友一道,一同抵抗李白龙的暴政来着——他在花州推动〇文事,与花州的女性向书籍天然冲突,引起各位反对,他的行为,与本帮的行事有什么区别?漕帮还给钱呢。为何叶老板舍我而就他?还请示下?”

  走出那一步,叶老板心情落地,胆气渐生。

  “小人先前,与知事接触不多,但今天才发现……”

  李知事主政同文之后,搅闹地方,呼风唤雨,与花州官商争斗不休,可许多方针行政,立足作者,立足读者,全都贴合文坛脉搏,与花州息息相关,在提出“同人创作”之事后,知事甚至兴致勃勃与他讨论很久……

  叶查握紧拳头,沉声答道:“与堂主相比,知事大人虽然立场不同、手段狠辣,可从始至终,都在拿正眼瞧着我们这一行当。”

  此话一出,不少人神色微变。

  马伏龙心中冷笑不止。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所谓的礼贤下士、体察民情,有什么用?

  表面上,他还是客气说道:“受教了,叶先生保重。”

  叶查恭敬行礼。

  陈柏棠也拱手道:“既如此,我二人便告辞了。”

  “恕不远送。”

  在离开之前,叶查深深地看了一眼郑修远。

  这两个曾经的对手与朋友,为了曲诗文会会长之位明争暗斗,暗地交锋,明面上却互相了解、配合默契,现在终于分道扬镳了。

  郑修远无声地注视他,嘴唇颤动,脸色灰败,眼神复杂难言。

  叶老板转身离开。

  与陈柏棠并肩走出云华堂,天色澄明,日光炫目,江风拂面,叶查只觉犹如梦中,回头看云华堂的高大门户,他一时百感交集。

  “惭愧。”陈柏棠说道,“我还以为花州同行数十年浸淫女子书,全都成了柔弱娘炮,没想到叶老板如此够种,佩服佩服。”

  事已至此,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叶查本来就性情爽直果敢,决断既下,就无需患得患失,又听到乡窝宁在黑阿拉花州,登时开始吹牛逼。

  他傲然道:“里面那帮软骨头,做的是风花雪月的女子书,不值一提!”

  大家都是男人,陈柏棠知道他在吹牛逼。

  不过看破不戳破,是男人的浪漫。

  他伸手勾住叶老板的肩膀,笑道:“话又说回来,现在明白了吧?”

  叶查好奇道:“明白什么?”

  陈柏棠低笑道:“六大派,是不是也没什么好怕的?”

  叶查一愣,旋即放声大笑。

  “咱老叶也是得罪过六大派的人啦!”

  他笑容爽朗,挥拳道:“漕帮的面子我都不给,以后谁还能让我低头!”

  一段时间后。

  同文局二堂。

  叶老板麻利地跪倒在地:“小人身家性命,就全都交给局座啦!”

  “起来起来,别跪来跪去的。”

  李局从陈老板的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

  “你很好,识大体,深明大义。”他勉励了几句,“能在漕帮的银弹攻势下不忘初心、坚持立场与忠诚,实在让我印象深刻。”

  叶老板低头道:“知事过奖。”

  一方面确实不想让漕帮蹂躏花州文坛。

  另一方面,谁让他早些时候已经投效了李知事。

  若是反水……李知事能不能打赢漕帮,暂且不说,能不能按死他这个二五仔,好像也无甚悬念。

  “好了,大敌当前,也不必多说废话。”

  让两人坐下,李白龙倚坐堂桌,说道:“如此一来,叶老板的宁海书社,陈老板的〇文书店,以及同文局名下的云江书局,而今对抗免费阅读的文学阵地,就剩下咱们三家了……”

  叶老板闻言苦笑。

  云江书局是从高必进手中剥掉的,本是花州赫赫有名的书局。

  宁海书社的声势也不小。

  再加上〇文,已算实力不凡。

  大概能占花州文学界最多两成的体量……

  也就是说,敌占八成,还有漕帮近乎无限的金钱与物资支援。

  况且,免费阅读,直指人性本心。

  读者群体恐怕也不会有多少站在这边。

  怎么打?

  他心生绝望,只能沉声道:“只听知事吩咐。”

  说实话,李局也被干懵,他之前还指挥若定、要与漕帮全面开战,谁知这群臭卖鱼的直接掀桌砸棋盘了!

  可恶!这明明是我这个官老爷的特权!

  漕帮用卑鄙的金钱攻势、利用人性弱点,用免费阅读砸场子,显然是利用大水漫灌的形式将读者们的书库塞满,让街头巷尾热议此事,使人们急于占便宜、领免费书看,从而冲淡和转移对征文活动的关注和兴趣。

  这样一来,同文局收集愿力的效率就会大大降低。

  何其歹毒。

  这还是明面上的威胁。

  暗地里,免费阅读一出,皇书的销量也会受到致命冲击。

  这可是朕的愿力!

  他沉吟道:“议一议吧,在击败漕帮、逼迫他们撤资走人之前,我们几家书局应该坚持收费路线,还是跟他打免费战?”

  叶查与陈柏棠对视一眼。

  从本心来说,他们都不愿意搞这种免费阅读,可在对手搞免费这一套的情况下,依然坚持收费,似乎不太明智,许多非核心读者一定跑掉。

  可搞免费,漕帮有如此财力物力人力,怎么烧得过他们?

  两人俱是有些为难。

  叶查小声提醒道:“漕帮用财力物力压来,是以其之长、攻我之短,小人以为,与其对攻,殊不明智。我们也要以长击短才是……”

  李白龙点点头。

  己方的最大优势,自然是身为花州文艺沙皇的无限权力。

  叶老板出主意道:“直接立法禁止这种免费模式?”

  李白龙摇头道:“阻碍群众薅羊毛、占便宜,是会被唾弃的,世道艰难,难得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便宜事,谁阻挡,谁就站在时代的对立面。”

  他倒不是怕被骂。

  可若因此失了民心,漕帮居中引导,则征文事就更难了。

  “况且,根本难以立法禁止,漕帮有钱,便有的是办法绕过去,说到底,有钱确实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李白龙叹了口气。

  他妈的,自从天衣阁创办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有钱人的大晒。

  在这种银弹攻势下,哪怕写信给皇叔求助,要来的钱也未必烧得过漕帮……大房铆足了劲要压同文局一头,可谓势在必得。

  可恶,云爸爸怎么这么多钱,分我一点可不可以?

  ……咦?

  李白龙若有所思,突然问道:“漕帮给书店返钱的流程细节是什么?”

  叶老板愣了一下,又仔细说了一次。

  李白龙闻言沉吟,慢慢点头。

  “你们说……”他慢吞吞道,“我们有没有可能从这个流程中薅出钱来,用来补贴读者买我们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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