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初,中原大地冰消雪融。

  莫子布没有命令瑞恩斯坦东进去接收整个山东省,而是就地任命袁守侗总督山东全省兵马钱粮刑名等事,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同时,锦衣卫殿前司、刑名司和内廷转运司的缇骑和税务监督官只带着几十官吏,直接从开封奔赴曲阜。

  用的名义,就是衍圣公孔府藐视皇帝,藏怒宿怨,心有不敬。

  袁守侗紧急从老家邹平赶到了省府济南,然后就看到钱大昕奉皇帝之命给他写的信。

  袁守侗今年五十七岁了,身体也不算太好,但仍然在咬牙硬撑,就是为了子孙们。

  因为他们焦桥袁氏可不是一般的大族,而是天下巨富。

  袁守侗的祖父袁紫兰,在民间传说中是与明代沈万三,清末康百万齐名的巨富。

  传到袁守侗手里,焦桥袁氏在山东、河北拥有土地超过六十万亩,店铺数百间,商号二十余家。

  邹平、长山、齐东、临淄、寿光等县都遍布袁氏的庄园,甚至有大量私人控制的渡河码头等。

  他们家还在邹平的白云山中,修建了占地高达数十亩的避暑山庄,山上全以青石板铺路,尽显奢华。

  后世估算,焦桥袁氏的所有家产到嘉庆初年时折合白银超过三千万两,光是窖藏的金银,就超二百万两。

  这是清代山东唯一能与孔府相提并论的家族,两家略有不同的是,袁家在商业上投资比重较大,而衍圣公孔家则专注于土地,拥有超过一百二十万亩的田产。

  “这封信是谁送来的,朝廷大军可曾从徐州北上,前往曲阜的缇骑是跟这封信一起出发的吗?”

  袁守侗看完信后明显有点紧张,连续向侄子袁煦提出了三个问题。

  因为钱大昕的这封信上,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那就是以袁家目前的功劳,并不能保证袁家如今的地位。

  就算皇帝念及袁守侗的功劳保住袁家,但在大虞新立的浪潮冲击下,袁氏子孙能守得住这么大一份家业吗?

  袁煦却没有多着急,这是大家族的常态,因为组成这些大家族的是一个个的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小九九。

  袁煦组织了护送梁国治南下,为大虞招揽了乌三娘等一大批打入白莲教的奇人异士,他自己已经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山东坐探千户了。

  同时,他岳父纪昀还有保住永乐大典和一批珍贵古籍的功劳,最近又在通过他向上汇报和珅想要以保住紫禁城珍奇文物立功的事情。

  可以说,在皇帝如此看重古籍、古画等文物的当下,不管焦桥袁氏如何,他袁煦在大虞不但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有通天的上升通道在等着他。

  于是听到伯父袁守侗的问话,袁煦想了想很淡定的说道:“这封信不是钱阁老的家人送来,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赵旗官送来的。

  想来这不是钱阁老的话,而是钱阁老誊写的陛下之意。

  此外,朝廷的大军已经离开了徐州,但是也没有北上来接收山东,而是去了开封府。

  至于去曲阜的缇骑,就是跟这封信一起出发的。”

  袁守侗看了侄子袁煦一眼,“这些事情你知道的清清楚楚,看来传言说你接受了锦衣卫的官职,确实是真的了。”

  以为自己暴露的袁煦,看着这个他从小就很畏惧的大伯,犹豫了片刻,咬着牙承认了,不但承认,他还要直接骑脸输出。

  “大伯,侄儿不但是北镇抚司的山东坐探千户,咱们袁家的很多秘密,都是侄儿抖露出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升官。”

  只不过,袁煦以为袁守侗听完一定要勃然大怒,但实际上袁守侗竟然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你脸皮够厚,心够黑,竟然出卖自己家族。胆子也够大,还敢当着我的面的说。

  真以为你是锦衣卫的千户,大伯我就不敢动你了?

  你信不信,大伯现在叫人杀了你后,还有一百种办法让陛下不会追责。”

  袁煦额头有点冒汗,虽然他知道大伯袁守侗极大概率不会这么对他,但从小而来的积威哪是这么片刻就可以消除的。

  初春的三月从额头滚下几滴汗珠后,袁煦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伯您要打要杀,侄儿都没有怨言,但您也要知道,大虞新立,不似昔日天下板荡十室九空,朝廷没有那么多土地来均田。

  是以肯定不会继续容忍咱们袁家这样,占地几十万亩大地主存在的。”

  袁守侗嘴角扯出一丝奇怪的微笑,“你这见识,还是差了点。

  光中皇帝若是只奔着均田来的,他就不配完成驱逐鞑虏的伟业。

  煦儿你为什么不能想想,就以现在的均田模式下去,能解决问题吗?

  就算把咱们这些大户的土地都没收了,一人也就两三亩地,每年三百来斤粮食,全部用来吃都只能吊着命,连酱醋都不能满足,遑论添置衣物,有个三病两痛。

  而且,目前一亩地能出一百多斤粮食,还是因为有大量大户在乡间修水利,出租耕牛和铁制农具得来的。

  要是这些大户都没了,你猜那些分了地的农夫,还能不能保持现在的亩产。

  没了乡间大户储存粮食,万一有个水旱灾,你猜乡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告诉你,这么均田下去,不出十年,反而要天下崩溃。”

  袁煦听完,颇有些不服,他梗着脖子说道:“可是大伯,咱们这些乡间大户不事生产,产出全是下面人种的,如今他们都能生存。

  但你却说没了咱们这些白吃粮食的,老百姓反而活不下去,天下间还有这样的道理吗?”

  “有!”袁守侗斩钉截铁的说道,脸上露出了袁煦从未见过的阴狠神色,“因为我们这些乡间大户,会让那些多余的人活活穷死。

  多出来的人,一般就活个一二十岁,没等吃到几个口粮就去见了阎王,他们省下的口粮,自然会留到那些可以活下去人的口中。

  所以哪怕全天下的粮食不够全天下人吃,但仍然没发生大乱子。

  因为有一部分人经过我们这些大户豪强的手,经过我们这些人用盘剥的手段,就把他们淘汰了。”

  袁守侗说到淘汰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都不自觉的在微微颤抖。

  “所以老夫才说,乡间没了大户,没有了残忍但必须的淘汰过程,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所有人一起穷死,一起饿死!”

  袁煦突然明白了,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大声惊呼道:“难怪皇上非要均田,原来他是想让所有人一起受穷。

  等穷到下面人受不了,活不下去了,不用朝廷组织,他们就会主动出来哭着喊着去南洋,去东北。”

  “哈哈哈,孺子可教也!”袁守侗哈哈大笑,“你现在明白了吧,陛下想的根本不是在内地均田,而是要均关外,均南洋的田。”

  恍然大悟的袁煦脸上,情不自禁浮现出了轻松的神色,“那么按这么说,咱们袁家不把田产交出去,也没多大的问题了。”

  “不,还要交!”袁守侗摇了摇头,“袁煦你记住,为臣可以深得帝心,但绝对不能深知帝心,就算知道了,也绝不要表现出来。

  咱们家继续交田产,但不是光交,也不是白交。

  交的同时,我会向陛下上书,请求在关外给我们袁家补偿同样的田亩数,袁家还会动员山东穷苦百姓出省,去协助朝廷开发关外。”

  袁煦服了,难怪自己伯父能在满清当阁臣,又能在关键时刻精准上了新朝大虞的船。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那三个问题了吧?”袁守侗问道。

  袁煦思考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侄儿明白,书信是锦衣卫送来,这就表示伯父的猜测是准确的,陛下就是要把人逼出去开拓,所以敲打我们袁家与他保持一致。

  朝廷大军没有北上,说明陛下想要让那些看不清楚的跳出来闹事,然后没收了他们家产的同时,又在山东鉴别出一些我们袁家这样有眼力劲,愿意配合新朝的地方豪族。”

  不过,说到第三条的时候,袁煦一时有些没想明白,袁守侗则呵呵一笑说道:

  “给老夫的信和缇骑调查衍圣公府一起出发,表明陛下也还是承认我袁家功劳,愿意接纳的,也有提醒我们袁家,做好衍圣公府崩塌后的善后工作。”

  袁煦点了点头,嘴里轻轻嘶了一声,“衍圣公自宋时就由孔家世袭,乃是奉祀圣人的圣裔,陛下如此做,就不怕天下读书人反对吗?”

  袁守侗嫌弃的呸了一声,“什么狗屁圣裔,圣人伟大的是他的金玉良言,是他总结传承的我华夏礼仪道德,是为万世开太平的大道,可不是那一堆鱼肉百姓的子孙。

  也就两宋的偏安之朝要靠这些所谓圣裔强化自身道统,也就元清这样的胡虏,需要把孔家捧起来收买人心。

  哪怕朱洪武不废孔家,也只是出于无奈,当年南北汉人已经分裂数百年,需要儒教和孔家用共同的礼仪道德以及利益,来把南北汉人重新捏合起来。

  但当今万岁可没有这个需求,所以正该废黜孔家的衍圣公爵位!

  哼,好好的名教,被这些歪嘴和尚念成了天方教与基督教,好好的千古圣人搞成了庙里的泥塑神仙,丢人现眼!”

  袁煦愕然,看着正在一顿狂爆输出的大伯,仿佛不认识一般。

  骂完了,袁守侗看着袁煦,“去把锦衣卫的官职辞了,以后跟着我,大伯亲自教你如何在新朝从地方土豪转为勋臣贵戚。”

  袁煦更加愕然,若是在以前他求之不得,但现在他很想拒绝。

  袁煦觉得自己很适合干锦衣卫,当然主要是想脱离袁家,因为这么庞大的家族,不单是权力,还有责任,看看他大伯过得这么累,就知道了。

  “大伯,侄儿可是出卖过家里情况给朝廷的,您真要我接手袁家吗?”

  袁守侗呵呵一笑,“出卖袁家得了好处就想拍拍屁股走人是吧,别做梦了,你既然够心黑,胆子够大,那就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过两天你去一趟曲阜,告诉孔家,他们可是我齐鲁大地的旗帜,千万别丢分!”

  卧槽,够狠!

  袁煦有些被吓住了,为了袁家,大伯连衍圣公这样的圣裔都敢下黑手。

  那么,对他这么个侄儿,也肯定是下得去手的。

  袁煦明白了,自己真要不接手,还是露出想要脱离袁家的姿态,他大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

  于此同时,曲阜如同皇宫一般的衍圣公府中,愤怒的声浪,正一浪高过一浪。

  其实最开始,衍圣公府不是要怠慢莫子布,而是因为第七十一代孔昭焕病重的连走路都要人搀扶了。

  孔家属于庙大妖风也大,这种要命的时候,孔昭焕病成这样,自然是上下人心浮动。

  听到皇帝要惩治孔家,胆小的想让孔昭焕的长子孔宪培去开封拜见皇帝认错,有的则在想着有没有什么可以立功赎罪的机会。

  更多的人则直接表面应激了,因为衍圣公孔家哪怕在满清时期,旗人皇帝对他们都要对孔府客客气气的。

  乾隆帝几次前来祭拜,甚至还给他们祖宗磕头,你这莫光中,天下还没一统,就敢不尊孔了?

  一个孔家耆老在孔昭焕的病床前嚎叫着,“千年以来,不管哪家哪姓做皇帝,都要拜尊孔祭孔。

  这光中皇帝尚未一统却要整治我们,还要我们交出土地,简直岂有此理!

  今日若是妥协了,以后他得寸进尺,那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对,哪家皇帝要治天下能少得了我们孔家出力,咱们是圣裔,没有我们,谁来祭祀先师!”

  然后,这些或是真糊涂,但大部分是真阴险的族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当代衍圣公的长子孔宪培。

  在这些心怀不轨的家伙看来,衍圣公的爵位是不可能被取消的,只分是谁来继承。

  如果孔宪培禁不住吹捧出头去挑战皇帝权威,那未来一旦被废黜,其他房岂不就有继承爵位的可能了。

  再说,皇帝要罚没孔家土地的事,确实也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

  孔家从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就在曲阜盘踞,如今已经两千年了,上下早就形成了复杂的利益链,整个孔府几乎烂成了山东大地上的一个脓疮。

  其铺张浪费和各房各支贪狠如羊,已经让一百二十万亩土地的产出,都有些捉襟见肘了起来。

  别说罚没几十万亩,就是少一万亩,也会引起连锁反应,是以哪怕是反对皇帝,他们也不会妥协。

  而且这还有先例,二十年前,这一代的衍圣公孔昭焕就在族人的怂恿下,在孔家已经霸占曲阜三分二民户的情况下,还要把手伸向那三分之一。

  他们连乾隆这种满清帝王的羊毛都敢薅,薅你个尚未一统的光中帝算什么。

  只是,这些人似乎是忘了,尊孔尊的是孔子,可不是他们这些所谓姓孔的圣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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