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刚解决的问题,发现皇党大佬在集体严肃讨论,是什么体验?

  赵都安的感觉挺奇妙的。

  偏殿内,气氛凝重而紧张。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大虞朝这艘战舰上举足轻重的一员。

  此刻,神色因连日来的神仙斗法,都浸润着疲惫。

  “……总之,事件如今已是十万火急,怪老臣未能及时体察,竟令对方在眼皮子底下,于翰林院中,纠集了众多力量。

  若非有学生得知,透露传达,等士子群起而攻,抹黑新政,甚而攻讦陛下德行,只怕棘手。”

  董太师喟然叹息,疲倦的脸上,满是自责。

  龙椅上,徐贞观闻言摇头道:

  “太师不必如此,朕知道,太师鞠躬尽瘁,精力悉数铺在修文馆内,如此年纪,已无暇顾及那许多,这才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

  儒雅清俊的大青衣也出声附和:

  “为今之计,该议如何反制。”

  刑部尚书头疼道:

  “只怕困难,书生议政,自古有之。如今京城士子,多少背后都有家族,岂会愿意束手就擒?依我之见,还是该分而化之,揪出学子中领头的,许以利益,才是正理。”

  一名官员道:

  “此言在理,只是时间来得及么?况且,发动此事的,乃是那陈正儒,背后必有李彦辅支持,其挑出的‘骨干’,只怕也难以收买。”

  一时间,群臣各抒己见,却都遭否定。

  赵都安好奇听着,发现这小朝会不愧是“关起门来”的,大家商讨起来,并不遮掩。

  说话也不云山雾罩,比如收买“领头”的学子,就明晃晃地说出来,也没人觉得不对劲。

  这种话,若公开出去,会被读书人喷死,立为奸臣典范。

  他若有所悟,所谓的“自己人”,本质上,便是一群人一起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说一些见不得光的话。

  如此一来,彼此才能互相信任。

  前世他曾困惑,为什么时代进步了,那些享受着充沛物质,分明可以合理地满足需求的大人物们,仍会不时被曝光出,集体参与变态行径。

  每一件曝出来,都耸人听闻。

  一种解释是有钱人阈值高,寻找刺激,或者抨击其人性丑恶。

  但还有一种解释:

  哪怕时代进步了,可人与人之间,想迅速地,缔结信任的最有效方法,仍旧只有一起做件坏事这一种方式。

  ……

  “薛枢密使如何看?”

  讨论中,忽然有人发问。

  目标,赫然是赵都安入殿时,感受到的那股威压视线的源头。

  枢密使?薛?赵都安猛地明悟对方身份——薛神策!

  大虞朝,最高的军事衙门,乃是“枢密院”。

  类似“军机处”,负责调集指挥兵马作战。

  与负责“后勤”的兵部,共同掌控遍布大虞九道十八府的百万军卒。

  当今,枢密院最高长官“枢密使”,乃是大虞朝赫赫有名的“军神”,薛神策。

  其在先帝时期,便已坐上这个位置,非但战功彪炳,且个人武道修为深不可测。

  当初,赵都安意外侦破“火器匠人案”,得知枢密院中潜藏逆党。

  那是他与这位枢密使的第一次“接触”。

  却直到今日,方甫见到真人。

  穿武官二品绯红袍服,胸口绣着方正的“狮子”图案,面色白皙,颌下蓄短须。

  约莫四五十岁外表,隐约可见年轻时英挺俊朗的大虞“军神”自始至终,少有发言。

  这时见众人望来,平静开口道:

  “薛某一介武夫,只懂排兵布阵,耍枪弄棒,若依我之见,趁着对方尚未发动,先寻個罪名,将诸多首犯擒下,所谓擒贼先擒王,如此,立竿见影。”

  好家伙……英雄所见略同……

  赵都安心中啧啧称奇,心说这不就是我刚刚做的事吗。

  折腾了那么一圈,就是为了擒下“李彦辅”这个王。

  众臣面面相觑,刑部尚书委婉道:

  “薛神将的法子,不无道理,只是如此粗暴,唯恐刺激到那群士子,反而不好,若实在没有好的方法,再做考虑为宜。”

  心中暗骂,抓人谁不会,但问题这不是良策啊。

  你今日敢抓,明日准保整个京城舆论大哗,一群热血冲头的年轻学子起身抗议。

  薛神策平静地闭上眼睛,恢复假寐:

  “那薛某没办法了。”

  群臣叹息。

  一时间,会议陷入僵局。

  几条对策,都各有弊端,着实难以取舍。

  殿内的气氛如外头的天色一般,笼罩乌云,沉闷异常。

  主位上。

  徐贞观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心知最终只能自己拿主意,美眸扫过群臣时,视线忽然停在末尾的小透明身上。

  她察觉到,中途溜进来的小禁军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

  过往的经历,令女帝对这家伙早已不敢轻视。

  何况新政本就由他提出。

  之前,命莫愁将他带进来,也未必没有想听听他意见的想法。

  “赵卿,你可有话要说?”

  伴随女帝开口,殿内群臣先是愣了下,旋即一道道诧异的目光,同时汇聚于某人身上。

  赵都安宛若享受全场的聚光灯,却丝毫不见局促,拱了拱手:

  “臣旁听诸位大人商讨,已大略明了当今局面,只是……在臣看来,这议题或已无必要,因所谓的僵局,已由臣解开。恩……臣今日此来,便是向陛下汇报此事。”

  他的声音很平淡,好似诉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然而落在皇党一众大佬耳中,却宛若惊雷。

  董玄豁然抬头,难掩惊愕。

  袁立眼眸亮起,疑惑又期待。

  刑部尚书愣住,莫名联想起当初三司会审的一幕。

  充当记录员,捏着笔杆的莫昭容抬起头,眼眸撑大,心中猛地涌起熟悉的感觉……来了,他又来了……

  便是连闭目假寐的薛神策,也睁开了眼睛。

  自己等人困境,他已解开了?

  若是旁人说这话,这群人早嗤之以鼻,但若是这个赵都安,却一时令人惊疑不定起来。

  刷——

  霎时间,不少人扭头,看向龙椅上的女帝,投以探寻之色。

  揣测:

  莫非陛下早有另行安排?

  徐贞观神色平静,冰肌雪肤之上,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

  然而唯有极亲近之人,如莫愁,才注意到,女帝肢体的细微动作,暴露出她内心同样错愕。

  “赵卿,且随朕来。”

  徐贞观缓缓起身,抛下一句:

  “其余诸卿,且在此稍作休憩。”

  说完,转身径直朝外走去,经过门口时,目不斜视地低声一句:

  “跟上。”

  ……

  夕阳西斜。

  皇宫的回廊内,白衣胜雪的徐贞观莲步款款,一根根红漆木柱掠过。

  赵都安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引得外头许多宫人意外瞩目,又飞快垂下目光。

  徐贞观迈步,走入一间安静无人的房间。

  转回身来,神态顿时从威严的神明,转为活色生香的仙女。

  她不再维持君王的威严,眼眸有些奇异地盯着他,语气急促:

  “你又背着朕,做了什么事?”

  什么叫背着你……说的我好像偷人了一样……赵都安无力吐槽。

  本想拿腔作调一番,但见她实在是焦急。

  这段日子不见,哪怕以徐贞观的修为,眉宇间也凝结了化不开的疲倦,连近乎完美的脸颊,都好似消瘦了些许。

  便也放弃了作弄心思,认真道:

  “启禀陛下,正如臣方才所说,陈正儒谋划的举动,已不会发作了。不只如此,若无意外,明日早朝上,李党的官员便会偃旗息鼓。”

  徐贞观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幽幽道:

  “你可知,乱说话可是欺君之罪。”

  赵都安正色道:

  “臣禀告前,正要请求陛下宽恕臣的些许冒犯之罪,陛下不宽恕,臣不敢说。”

  徐贞观愣了下,似没想到这小禁军竟然会与自己讨价还价,胆气见涨……

  心底与其说气恼,不如说,更多的是好奇。

  她略作沉吟,道:

  “只要不过分,朕可恕你无罪。”

  伱这就没诚意了,过分不过分,还不是你一张嘴张合的事……赵都安吐槽。

  见女帝还要催促,只好道:

  “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李应龙说起……”

  接着,赵都安不急不缓,将自己如何调查李应龙,得知林娘子的案子,顺藤摸瓜,得知皇室猛料。

  并尝试布局,玩了一出“仙人跳”,捏住李应龙的把柄。

  再以其为筹码,逼迫李彦辅点头的一系列操作,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同时,从储物画卷中,取出他这段时日收集的诸多证据,一并呈上。

  末了,他垂首行礼:

  “……臣唯恐迟则生变,且心中亦无把握,这才未经陛下容许,与李彦辅私下见面,敲定这一桩交易,其中诸多细节,臣也斗胆私自定夺,实乃逾越之罪。

  然,臣之所为,皆为陛下分忧,事急从权,赤胆忠心,日月可鉴……事已至此,恳请陛下决断,便是处罚,臣也无一句怨言!”

  他双手捧起与李彦辅草拟的“合同”,大声道。

  而站在他对面,仙姿玉颜,清冷绝世的女子帝王,早已是怔在原地。

  垂眸定定望着眼前恭敬的小禁军,恍惚出神,久久不语。

  他……竟在无人知晓处,为了自己……做出这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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