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尤家人打量屋檐下三人时,赵都安同样在审视这西来的亲戚。

  他身上没有穿官袍,只是一件相较素雅些的长袍,遮住了身上的肌肉线条。

  从外表看去,与其说是武夫官差,倒更像是一名读书人。

  配合覆粉般的脸庞,倒的确符合“小白脸”的刻板印象。

  旁边,尤金花母女,也是盛装出席。

  丰腴美艳的继母今日穿着宫中御赐的蜀锦织成的,她最喜欢的墨绿色印花长裙,极为端庄典雅。

  盘成妇人髻的乌黑发间,插着沉甸甸的金钗,放在身前的双手上,也套着董家赔礼,一并送来的翡翠玉镯。

  搭配白皙柔滑的双手,倒是真有几分京城贵妇人的风韵。

  站在母亲旁的赵盼,今日妆容同样惊艳。

  少女纤细的腰肢,用玉带束着,柔滑的黑发给尤金花认真梳成了官家小姐模样。

  俏丽的瓜子脸上,琼鼻翘起,睫毛如刷。

  秋水般的明眸,浅粉的唇瓣。

  因这几个月练习正确的武学功夫,虽仍是三脚猫,却养成了一股少女柔情,夹杂飒爽的奇异气质。

  不得不说,赵家三人的颜值,都还是非常能打的。

  与之对应的,顿时显得登门的一家三口黯然失色起来。

  父子两个还好,毕竟一个是粗犷气质,一个是不修边幅的少年,对外表不很在意。

  但珠光宝气的尤氏,一登场,就被克制的死死的。

  分明妇人在家族本地,也是雍容的贵妇身份,但与尤金花母女一对比,顿时生出一股子小家子的庸俗气来。

  尤展德也是惊讶了下,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率先开口:

  “金花……是你么?”

  一声带着家乡口音,“情真意切”的呼唤,顿时引爆了尤金花漂泊异乡多年的哀愁。

  “二叔……”

  尤金花鼻翼抽动,下意识地快步迎上前去,泪光闪动。

  十几年过去,眼前的二叔好似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老了一些。

  此刻,过往的记忆轰然爆开。

  性格柔顺,眷顾亲情的尤金花险些哭出来。

  过往少女时,那些并不愉快的过去,仿佛也被时光洗涤,淡化了太多。

  继子和女儿并不理解,她为何会对曾经待她并不好的亲属如此态度。

  但在尤金花看来,当年二叔一家虽的确在争夺家产上,刻薄了些,但总归血浓于水。

  她这些年,远嫁到京城,死了两任丈夫。

  期间受到的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人总会美化过去,尤金花便是如此,断亲十几年,当初的恨意也淡了许多。

  因此当猝然收到家中来信,哪怕心中也猜到,族中亲人只怕目的并不单纯。

  攀附也好,如何也罢。

  但终归能在有生之年,再与亲人重逢。

  于她而言,是某种巨大的慰藉。

  然而,尤金花终归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少女,稍稍失态后,便行礼依次给两位长辈见礼:

  “金花见过二叔,婶婶。”

  尤展德面露开怀笑容,妻子尤氏也挤出热情而虚假的笑容。

  扮演慈爱的长辈。

  “这便是禄儿吧。”

  尤金花又看向旁边十七八岁,便已胖如肥猪的少年,好奇道。

  尤禄儿进来后,便左顾右盼,四下打量。

  等看到人了,目光却是在尤金花母女两個身上,有些发直。

  隐晦在身为“堂姐”的尤金花胸口盯了一眼。

  视线又黏在后边缓缓跟上来的少女赵盼身上。

  赵都安眼睛略眯,嘴角扬起一抹极细微的,有些冷淡的弧度。

  但并未开口

  ——今天,为了让继母在娘家人面前,能挺胸抬头,挣一回颜面。

  他今日决定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继子。

  如非必要,不破坏继母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团圆。

  “是啊,禄儿,快行礼,见过你姐姐。”

  尤展德豪爽笑着,催促小儿子。

  如肥猪般的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垂下头,叫了声:

  “堂姐。”

  尤金花喜不自胜,这才想起什么,转头去招呼赵盼过来。

  介绍了女儿的身份,让她叫人。

  赵盼板着脸,心中对这所谓的亲戚,极为抵触。

  尤其那小胖子的眼神,也令她不舒服。

  但为了娘亲,还是耐着性子行礼,依次叫了:

  “二姥爷,二姥姥……”

  赵都安笑了笑,没有给自己认两个长辈的想法。

  走到赵盼身旁,只是点了点头,道:

  “前几日,听说姨娘的长辈要来,倒是没时间多做准备,只备了一桌家宴,还请进来坐吧。”

  尤展德这才看向今日攀附的“正主”。

  这位走南闯北,也算一方人物的小家族家主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笑容,赞叹道:

  “这便是赵家大郎吧,果真是仪表堂。”

  言语间,全然没有将其看做“晚辈”,反而带着一些敬意。

  赵都安笑了笑,也不意外,当即邀请尤家人进了堂屋。

  丫鬟忙送上茶点,双方寒暄着分宾主落座。

  肥胖少年皱眉进屋,扫了一眼,捂着肚子道:

  “没准备饭菜吗,我饿了。”

  此言一出,富态的尤展德脸色微变,呵斥道:

  “如何这般没礼数?”

  尤氏是个护崽的,一听有些不愿意,护着小胖墩:

  “你与儿子喊什么?”

  气氛略有些僵硬,尤金花下意识望向继子,却见赵都安笑着说道:

  “无妨,本就快到正午了,棉桃,去吩咐厨娘上菜吧,边吃边聊。”

  棉桃应声去了。

  早等在厨房的一名名鼎丰楼的传菜伙计,熟稔地将早备好的酒肉菜肴送进来。

  不多时,便已是丰盛昂贵的一桌子。

  尤氏大为惊讶,为了遮蔽皱纹,覆了厚厚一层水粉的脸庞上,眼睛眨了眨:

  “侄女啊,这不是你家的厨娘手艺吧……”

  尤金花微笑点头:

  “唯恐怠慢了二叔与婶婶,大郎从附近酒楼请的厨子。”

  怪不得……一家人面露恍然。

  尤氏坐在桌旁,腰肢挺直,眼神中有些轻视地说:

  “我就说么,看着不似家养的,原来是雇的,这也要花不少钱吧。”

  嘴上说的,好似是受宠若惊。

  实际上,却满是优越感……

  对大家族而言,雇人待客,远不如自家养着厉害厨娘体面。

  不只是菜肴口味的缘故,更是家族财力的体现——

  唯有大门大户,才养得起一群厨娘。

  花钱雇人,无疑有些跌份。

  这句话明里暗里,却是在比较赵家与尤家的实力。

  赵都安笑了笑,替继母回答道:

  “倒也还好,花费不多。”

  他没有解释的是,他只吩咐下人去说了声。

  京城中都排的上号的鼎丰楼掌柜,直接亲自带着整个后厨,自备食材登门。

  为此,不惜将酒楼关了一整日。

  更是死活不收一个铜板,只求能为赵大人聊表心意。

  日后若能稍微照拂一下,便感激不尽。

  完全不是尤氏想的,花钱去请人过来。

  “咦,这餐具器皿,却是有些意思。”

  尤展德眼光毒辣,格局比妻子大的多。

  一看看出盛菜的瓷器式样精美,做工精细,捧起来酒樽翻看了下,惊讶道:

  “这是前朝皇家官窑的戳?”

  尤氏也忙看过去,愣了下。

  皇家官窑是专供皇室的,寻常人根本别想获得,流入市场的,价格也远高于正常器皿。

  何况还是前朝官窑……这意味着,这套餐具年代至少六百年……

  还是一整套,若是真的,该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该收藏起来的古董。

  岂会拿出来吃饭盛菜用?

  “呀,这仿的倒是精细,看着当真唬人,”

  尤氏笑了下,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劝道:

  “不过侄女啊,这真正的富贵人家,可是从不去用仿器的。

  这吃饭的器皿而已,寻常的便好,何必偏要弄一套仿造的古器来?

  咱们在家人还好,但若给懂行的外人瞧去,是要取笑的。”

  尤展德虽觉妻子语气不妥当,但话倒不错,便也只道:

  “说这个做什么,金花也是一片待客的好心。”

  夫妻二人,俨然是将这些器皿当成假的了。

  毕竟……

  赵家住的这样普通寻常的宅子,显然不是多富贵,这猜测也就顺理成章。

  赵都安与继母,妹子三人对视。

  彼此交换眼神,表情略显古怪地都没吭声。

  尤金花一副很怕磕碰的模样,她知道,这些器皿是真的,的确是六百年前的古董。

  价值极高。

  乃是上次董太师,亲自命孙子董大带来,送给赵家赔礼道歉的。

  尤金花不懂古董。

  但她知道,堂堂太师送出来的礼,不可能是假的。

  便将其收在柜子里,死活不拿出来用,怕损坏了。

  这次,还是赵都安强行要求,命下人取出来用。

  一来是给继母撑面子。

  二来……赵都安如今身怀上万两巨款,之后还有至少万两的后续分红,也不在乎一套瓷器。

  也就是时间赶,不然就先买宅子,搬家了。

  “呵呵,说的也是,是我们考虑不周了。”

  赵都安懒得解释,只是笑笑,随便这家人怎么想。

  尤氏连续两次,对比两家,都自觉胜了一筹,不禁傲气重新膨胀。

  又看向尤金花身上的珠宝首饰,以她的眼力,倒没瞧出假来,却也劝道:

  “都是见自家人,这般隆重作什么,这是蜀锦的裙子吧?

  哪怕你家大郎有本事,想来家中也不多。

  不该穿着吃饭,若脏了如何是好?

  侄女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了,要学会当起这个赵家主母来啊。”

  尤金花只能笑着点头,接受长辈的谆谆教诲:

  “婶婶说的是,我们家小,比不得娘家大族人多。”

  赵盼在旁边闷头吃饭,这会低下头,借此掩饰笑容。

  她很想说,陛下赏赐给大哥的绸缎布匹,做了好些衣服都用不完。

  如今堆在厢房里,都担心给虫子蛀了,而且,一家人平常也是这般的衣服。

  尤家人上门,自以为找到了优越感。

  却不知,他们的一切言语举止,都在暴露自己的无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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