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又下起了雨,冷冷的风从院子里穿过,满院子枯败的花枝都颤抖着蜷缩着身子。

  郁贵妃推开窗子,静静地站在窗边。

  微凉的秋风混合着雨丝从窗子里吹进来,她的发丝上沾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撒上了无数的细小的水晶珠子似的。

  “娘娘,您怎么站在窗边?”秀玲忙放下手里的水盆,要去关窗子,“万一您吹了风、旧疾复发可怎么是好?”

  贵妃却一把按住她的手,眸子仍凝望着窗外。

  芍药花已经全都落了,光秃秃的花萼变作一种灰绿混合着枯黄的颜色,在秋日的风雨里摇摇晃晃,似乎即刻便要倒下。

  “你看,芍药花落了。”贵妃道。

  “如今已是秋日了,芍药自然会落,”秀玲仍把窗子关上,“等到来年春日,新的芍药又开了。”

  “新的毕竟不是旧的,”贵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我原以为我不会在意,可毕竟还是在意的。”

  “只是究竟在意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贵妃转过身。

  碧玉珠帘垂下,悬在铺了暗红漆布的地板上。再往上,是一张檀木绣榻,铺着大红绫子的垫子,放了一个绣金丝软枕。

  枕头旁边搁着一双约莫只有指头长的小绣鞋,花样精致。只是,用的料子却已是多年前才时兴的了。

  她把手里的纸张递给秀玲:“你也看看吧,苏才人刚传回来的。”

  秀玲看了,问:“娘娘难道真的相信苏才人?这信未必是假的,可也未必是真的。”

  “真假又如何?”贵妃道,“左右这信上写的,十之八九都是对的。”

  “娘娘意欲如何?”

  贵妃不答,只道:“本宫看院子里的芍药看腻了,你让人把它们都拔了。”

  “来年,种上牡丹。”

  “可皇上……”秀玲有些犹豫。

  “本宫管他,”贵妃冷笑,“镇国大将军的嫡出女儿,种牡丹还是种芍药,他可管不着。”

  秀玲见贵妃变了脸色,急忙应下,退出去了。

  院子里光秃秃的芍药花萼依旧缩着身子,竭力想要在愈发寒冷的秋日活的更久一些。

  窗边梧桐树上的几片叶子在风雨里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一声声叹息,哀叹着它们的无知。

  玉华宫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还有几片从半开的窗子里钻了进去。

  阿雪随手把它们拂掉,关了窗子,伺候玉才人用膳。

  “此计虽不足取信于贵妃,”阿雪一面把早膳从托盘里端出来摆在桌子上,一面道,“但必定会让贵妃有所行动。所谓打草惊蛇、引蛇出洞,便是如此。”

  “只是,这样一来,贵妃必定会对才人您出手,您平日里应当多加小心才是。”

  “比如您的每道膳食,”阿雪取了银针,扎进玉才人面前的虾饺里,银针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青黑色,“都须拿银针试过才可。”

  玉才人大惊,却到底有过经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那该如何?”

  “请君入瓮。”

  覆着一层淡青色的银针在烛火里闪着幽幽的光。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珠从房檐上坠下,仿佛一颗颗用针穿好的水晶珠子。

  隔壁院子的长廊下面,云蓉正拿着绣花针手指翻飞,随着她的动作,绣绷上的一朵荷花渐渐成形。

  “云蓉,听说隔壁的玉才人中毒了,真的假的?”苏才人院子里一个名唤金霞的小丫头推了推云蓉问。

  云蓉却只低着头,拿着绣绷绣手里的花样:“我哪里知道。”

  “你和隔壁的丹琴、珠纱不是一向交好吗?”

  云蓉冷笑:“交好?坑着蒙着拐着套我的话,那叫交好?”云蓉转过身子,“你找别人问吧。”

  “诶,别呀,”金霞忙扯了扯云蓉的袖子,“别人才不跟我说这事儿呢,她们嫌我话多,还是你最好。”

  “我刚过去瞧了一眼,看见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来了呢,”金霞也不管云蓉愿不愿意听,自顾自说了起来,“拎着好大的药箱子,春兰她们几个,进进出出跑了好几趟。”

  “这宫里呀,一天天的什么下毒的、掉水里的怎么这么多?压根儿没一天安生的。”

  “要我说啊,还是熬到一定年纪,被放出宫来得好……”

  云蓉收拾了绣绷绣线,趁她说的起劲儿没留神,赶忙转身走了。

  云蓉摇摇头,话这么多,能不能活到出宫都是个问题。

  窗纸里透出朦胧的光,尽管有些黯淡,仍能瞧见窗外有个灰黑的人影。

  “院子里头的小丫头们说什么呢?这么叽叽呱呱的。”

  苏才人梦中忽听得一阵喧闹,嗡嗡的,好像许多人的声音团成了个球一下子朝她撞过来,把她那光怪陆离、不知所云的梦给冲散了。

  睁开眼,外面的声音小了些,却依稀听得云蓉她们讲话,炮仗似的,一会儿都没停。

  “是隔壁院子里的玉才人中了毒,请了太医过来呢,”秋芜上前,扶着苏才人坐起来,“看样子,贵妃那边动手了。”

  苏才人揉揉太阳穴,摇头:“贵妃这是被戳到痛处,乱了阵脚了。昨日我回来之后寻思着,她们说的那‘牡丹芍药’大约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要做的事恐怕还藏在后头呢。”

  “那才人您打算如何?”

  “夹缝求生罢了。”

  苏才人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微凉的苦涩的茶水从喉咙里灌进去,糊在眼皮上、黏在脑袋里的睡意一下子退去。

  “如今看来,还是玉才人这边胜算更大,”苏才人坐在椅子上,窗外一阵风吹过,屋檐上的水珠子顺着风的方向斜斜地往靠窗的长廊里飘落,“那这一次,我就押玉才人这一边。”

  “不过贵妃那边,大约要催我了。秋芜,你且想个法子糊弄糊弄她。”

  秋芜垂眸笑道:“才人放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房檐上的雨珠子渐渐落得慢了,一颗一颗的,隔了许久才落到地上,带出一点很轻的水声。

  不知不觉间,一整日的光阴都被这水珠子串着,滑向白日的尽头。

  阿雪端着药碗,坐在玉才人床边。

  夕阳橙黄的光透过素白的窗纸照进来,模模糊糊的,仿佛窗子连同着外面的日头都成了一盏巨大的灯笼。

  “才人,该喝药了,”阿雪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凉,又浅尝一口,确定无碍之后,方才喂给玉才人,“这次,您必定能取信于贵妃。”

  早上,阿雪发现玉才人的水晶虾饺被下了毒,原本想着让玉才人装一装中毒的样子,玉才人却摇摇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玉才人夹起虾饺,一下子咬掉半只,吞了下去,“太医院里面必定有她的耳目,若我不是真的中毒,肯定会被她发现。”

  “如今这般,她与我之间必定只能活下来一个,”玉才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明雪,再过不多时,你就去请太医吧。”

  苦涩的药味渐渐沉淀在地板上。

  玉才人喝了药,靠在床头。

  她的面颊是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颜色,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狭长的眼眸半垂着,眼神却很清明。

  “春兰那边,如何了?”

  “春兰姐姐去罗美人那边了,”阿雪道,“她说,罗美人一向和贵妃不和,早年间还被贵妃害的落了胎。如今见您落得如此境地,必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将要有所作为。”

  阿雪把药碗收起来,又道:“只是这样却还不够,我们还得再给她添一把火才行。”

  “只有彻底断了罗美人的后路,她才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可是这样……”玉才人有些犹豫,“是不是太过算计罗姐姐了?”

  玉才人和罗美人素无交集,后者也并没有害过她。

  阿雪却反问:“那不如您来牵这个头?”

  “……”玉才人犹豫了许久,终于点头,“那便我来。”

  “可是您要知道,这样一来,一旦您失败了,或是被贵妃发现了,”阿雪道,“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罗姐姐若失败了,不也是一样的吗?”玉才人道,“昨日我同你说的,我不愿日后良心愧疚、寝食难安,并不是随口之言。”

  她也想狠下心来不管不顾,按着明雪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

  只是,午夜梦回之时,她总会梦见未曾入宫之前在家里头的庄子上,同父亲母亲还有妹妹一同度过的日子。

  日头把田间的禾苗熏的暖烘烘的,清甜的草叶的香气顺着田里溢出来的水汽往上腾,欢笑声从梦里溢出来,化作泪珠子湿了枕巾。

  可即便醒来之后,只是空虚与枉然,她也不愿日后她的梦变作别人的哭泣、怨恨,殷红的血,一片窒息的漆黑和一条漫长的、永无尽头的不归之路。

  她轻轻叹息一声,凝视着自己白皙的双手。

  大抵,她只能如此了吧。

  阿雪道:“您既然决定了,那我必将竭尽全力让此事万无一失。”

  玉才人犹豫了一下,问:“我这样做,你不会觉得我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吗?”

  “那我若说是,您会改变您的选择吗?”

  玉才人摇头:“不会。”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湖边的回忆。

  “可万一娘你后悔了怎么办?”

  母亲放下手里的纸鸢:“娘为什么要后悔?”

  “嗯……”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嘀咕,“说不定那是娘你这辈子唯一卖的出去的一只纸鸢?”

  母亲一把揪住她的小辫子:“你就把你娘看得这么扁?”

  “本来就是嘛。”

  母亲想了想,把纸鸢搁在地上:“我既做了这个决定,那就不会后悔。即便我这一辈子都卖不出去一只我自己做的纸鸢,那也无所谓。”

  日光落在湖面上,金绿色的光在风吹皱了的涟漪上跳跃,落在玉华宫素白的窗纸上,不多时,便化作一点橘红色洇开。

  “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不会推了别人来承担责任,便是为此丧了命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阿雪笑道:“这就是了。若您一下子就答应了,反倒叫我害怕呢。”

  “也不怕跟您说句实话,”阿雪坦言,“我方才在想,若您今日肯让一个素日无冤无仇的人替您蹚这趟浑水,那改日我也好、春兰姐姐也好,必定也会在来日被您当做弃子。若是如此,我大抵会另觅新主,另寻他路。”

  “可这样,”玉才人望着被晚霞浸得通红的窗纸,“我大抵日后在这深宫之中活不了多久吧。”

  “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中,哪里容得下良知?”虽然如此说,玉才人却释然笑笑,“可若是没了良知,我活着与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春花凋落,秋叶飘零,垂髫白发,红颜枯骨,”玉才人推开窗子,阴影里暗红的近乎漆黑的宫墙最上方,斜斜地洒下一缕红的发黑的、却又夹杂着些金橘色的光来,“一切既然终将成空,那顺着我自己的心意过完余下的日子才算是值得。”

  日头彻底落到宫墙后头,黑压压的云铺天盖地的压在人的头顶。

  阿雪拿了火折子点燃铜灯台里的一盏蜡烛,浅浅的暖橘色轻颤着、摇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那我必将尽心竭力为您谋划。”

  烛火在窗缝里透进来的夜风中微微摇曳。

  “才人。”

  春兰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

  阿雪走过去把门拉开,笑问:“春兰姐姐,罗美人那边怎么说的?”

  春兰进来,关了门,压低声音:“罗美人说今夜亲自前来,与才人商讨此事。”

  “我听罗美人的意思,大约是要借着此事狠狠让贵妃栽个跟头。”

  “毕竟六宫之中,除了贵妃那一派的,又有几个没受过她的磋磨?”

  “那依你们的意思,”玉才人问,“我今日见到罗姐姐的时候该如何说?”

  阿雪思忖片刻:“若要我来说,才人您如实相告便好,只是要隐去故意中毒一事。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玉才人点点头,望着铜灯台上微微摇曳的烛火出神。

  烛火在素白的窗纸上贴了一个略有些模糊的美人的身影。

  “才人,您在想什么?”秋芜端了晚膳进来。

  “我只是在想,这六宫之中谁更适合由谁出面来给贵妃狠狠一击。”

  苏才人提笔蘸墨,在纸上依次写下几个名字。

  “项美人因贵妃在酒水里下药殿前失仪,从此失了宠,几年了都没再见过皇上;罗美人被贵妃害得失了个孩子,从此再难有孕;玉才人的话,她左脸上那道疤就是贵妃所为,如今又更添下药之新仇……”

  “不对,只有她们联手,胜算才会大些。”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墨点。

  苏才人忽搁下笔,拿起桌面上那张随手写了字的纸放在烛火上。烛火烧焦了纸张的一角,灰黑的边蚕食着剩余的纸张。

  她随手把它往瓷盆里一丢,不多时,纸张便化为一点黑灰。

  “既如此,那我便也助她们一臂之力。”

  “以静制动不如先发制人,”苏才人笑了笑,“我父母终究不能长久地住在郁家的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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