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血?真吐还是假吐?”

  “据太医院传来的消息,并非假装。”

  太子宫,甲观殿楼台之上,刘据凭栏而立,目光眺望着西面,幽幽言道:“这一口血,来的可真及时。”

  身侧的金日磾神情阴郁,缄默不语。

  太医院近半的医官都是博望苑出身,想探听清楚李夫人的病情,并不难,猗兰殿也藏不住。

  但正因为打听的明白,知道那一口血确实是由病情导致、而非伪装,楼台上的氛围才会沉寂。

  倘若是假的。

  猗兰殿只会弄巧成拙,偏偏是真的,此时就轮到刘据坐蜡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呼,人算不如天算。”

  “可惜。”

  天意难测,的确非人力能揣摩。

  但可不可惜,还有待商榷,因为李夫人那一口血,吐的有点严重……

  猗兰殿。

  寝宫廊檐下,协律都尉李延年神色紧张,来回踱步,周围宦官、宫女们也个个如临大敌。

  不多时。

  随着一道身影踏出殿门,李延年立刻迎上去,“太医令,夫人病情可好?”

  年过花甲的老者叹了口气,“夫人诞下皇四子时伤了身子,遗留的病根本就险峻,现在又受了刺激……”

  太医令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话没有说满,他只道:“着实棘手,老夫开个方子,尽快用药吧。”

  “好好。”

  李延年连忙吩咐宦官跟着太医令同去抓药。

  中医讲究慢工出细活,一副药喝下去,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效果,乃至一个疗程下去,可能都无法见效。

  药初入口,顶多舒缓些许症状。

  然而。

  李夫人那一口药喝下去,并无缓解的迹象,反而时不时疼痛难忍、呻吟不断,引得猗兰殿内一片混乱。

  太医进进出出,手忙脚乱,熬到夜半时分,情况不见好转,反而——

  “来人,快来人,夫人晕厥了!”

  “怎么会这样?”

  “病情急转直下,我等也束手无策呀!”医官们一边擦汗,一边急道。

  李延年看着床榻上面无人色的妹妹,又看向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的医官们,怒从心头起。

  想到还需他们诊治,生生咽下呵斥,追问道:“请太医院其他医官能不能治?”

  太医院能请的医官,早就请来猗兰殿,剩下没请的不是不能请,而是他们出身博望苑。

  猗兰殿一直有所提防。

  可现在人命关天,已经顾不得许多!

  只是。

  李延年刚问出口,太医令便颓然摇头,“那些人与我们相差不了多少,来了也无济于事。”

  “非我等不尽力,委实病入膏肓,神仙难救。”

  “唉……”

  “呔!”看着众医官颓废哀叹的模样,李延年突然暴怒,眼神直逼众人,杀气腾腾道:

  “一群庸医,治不好夫人你们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下场!快给我想办法!想不到就等着陪葬!”

  这话一说,果然奏效。

  原本磨磨蹭蹭、四处撇清责任的太医顿时急了,跳脚的跳脚,惊慌的惊慌,生死存亡之下,办法飞速出炉:

  “能救李夫人的,恐怕只有义公!”

  义公?

  李延年脸上怒色一滞,左右的医官们还未察觉异样,仍在激动附和:对对对,现在恐怕只有国医才行……

  可说着说着。

  意识到义妁跟太子宫的关系,太子宫又和猗兰殿的关系,周围忽然没声了,众人只拿眼去瞧李延年。

  办法给了,能不能请到人,那可就和他们无关了。

  “请!”

  协律都尉神情凌冽,朝左右吩咐道:“拿着未央宫的调令,立刻去请!”

  随侍的宦官脸皮一抽,见上官乱了方寸,只好指了指昏黑的天色,提醒道:“都尉,现在是子时……”

  子时。

  不仅长安宵禁,未央宫更是落锁,没到时辰前,谁都出不去,如何去城外的博望苑请人?

  “我……”李延年本想说他现在就去找陛下,可转身的动作将动未动之际,他蓦然想起,陛下没在未央宫。

  外出行猎的皇帝陛下今夜并未返回长安城,而是留宿上林苑五柞宫,皇帝不在,落锁的宫门谁都打不开!

  李延年怔然片刻,只能咬牙吐出一字:

  “等!”

  这一等,就是数个时辰,待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宫门打开的第一时间,一队宦官便纵马出了未央。

  一刻钟后,太子宫。

  有人匆匆而来,低声道:“我有急事,立即通传殿下!”

  嘟,嘟。

  门扉敲响,过了会儿,寝殿内亮起烛光,李良娣仅穿着件亵衣,服侍刘据披好衣裳,片刻后,殿外。

  “怎么了?”

  “殿下,李夫人病危,未央宫派人去博望苑请义妁了。”金日磾沉声道。

  说着,这位匈奴小子面露杀机,“太医院无人能治,义妁不来,李夫人必死,要不要臣给义妁传个信?”

  “别!”

  说这句话的不是刘据,而是在殿内听到声音、穿好衣物匆忙走出的李良娣。

  她快步行到刘据身旁,担忧道:“去请义妁的人已经派出,此时太子宫再有动作,难免落在有心人眼里。”

  “倘若李夫人之死与殿下沾上边,仅需一丝怀疑都会坏事!”

  造化弄人。

  太子宫大力扶持医术,培养圣手,仅以功利之心论,刘据就是为了表兄霍去病和舅舅卫青。

  谁能料到有一天,自己养的人也会让自己的仇家得利。

  刘据望着远处即将破晓的天色,面色如刀劈斧凿般冷峻,缓慢道:“听良娣的,什么都不用做。”

  “殿下?”

  一直蹙眉的金日磾还想争取,不过他再劝之前,刘据已然转过身来,微亮的天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朦胧可见,另外半边仍隐在黑暗里,晦涩难明。

  “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做了。”

  金日磾心中微动,眉头忽然舒展,垂首躬身,行了一个无声的揖礼。

  一旁的李良娣沉思间,看向太子的眼神也多了丝光彩……

  ……

  南郊。

  随着快马抵达,尚在睡梦中的博望苑被惊醒,通传声、问话声、脚步声,接连不断。

  医学馆东侧一间小院内。

  弟子正在紧忙收拾药箱、马车,外面急的不可开交,屋内却一片镇定平静,静的过了头,乃至有些压抑。    “太子宫还没有来人吗?”

  “没有。”老态龙钟的宋邑压低声音道:“太子宫多半没有收到消息,要不要我遣人去问问?”

  “不可。”

  端坐不动的义妁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时间来不及,痕迹也太明显,而且遣人去问太子,太子能怎么回?救,还是不让救?

  遣了人去,落了他人眼,就只能有一个答案,必须救!

  现在没有一点消息传来,反倒好办了……

  “唉!”

  宋邑重重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吗!”

  为医者,理当救死扶伤,可食君之禄,也要忠君之事啊,太子宫与猗兰殿李家近些天打的不可开交。

  已然是翻脸的死仇。

  他们如今夹在中间,如何处之?

  人性的考验、道德的抉择最是煎熬,宋邑一脸为难,数次起身又数次坐下,叹气不止。

  他很焦躁,义妁却很冷静,“女性病症,你不精通,他们来请的人也主要是我,你就不必一起入宫了。”

  “这……”

  宋邑眼神疑惑,正想问什么,却见屋外跑进一人,禀报道:“车马已经备好。”

  “好,走吧。”

  看着义妁离开的背影,宋邑张了张嘴,他总感觉有些不妥,可又说不出何处不妥,终究是一言未发……

  官道上。

  一辆马车疾驰在前,十数名宦官骑马在后。

  东方即将破晓的光晕,将天边云彩染得红通通,那一角云层在黑沉沉的大地与天空映衬下,仿若一道被撕开的裂口。

  深沉,可怖。

  看着道路两旁飞速掠过的树木,坐在车舆里的义妁神情复杂,似追忆,似惋惜,“上一次我匆匆忙忙入城,还是去救你父亲。”

  赶车的车夫闷声道:“侄儿一直都记得。”

  “你父亲可好?”

  好像因为被清晨的寒风吹着,替自家姑母赶车的义呈,声音有些打摆子,“父亲安好。”

  “他给姑母写的信没有得到回复,就时常托侄儿来看望,现在父亲治政手段温和了很多。”

  “他常说,悔恨当年没有听姑母的劝导,今年酒泉郡上计,父亲评了‘最’,明年……明年就能升…升迁。”

  这一刻。

  义呈语调哽咽,泪流满面。

  坐在车舆内的义妁闻言,眼中惋惜更甚,沉默片晌,轻声道:“我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倒是连累了你。”

  “父债子偿,谈何连累!”

  义呈咬住牙关,强忍哭腔道,他一手持缰,一手伸入怀中,眼眶通红,泪珠滚滚而落。

  “姑母,恕侄儿不敬了!”

  义妁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即将破晓的天空依旧是那么深沉、可怖,不值得她半点留恋。

  马车高速疾驰着。

  义呈从怀中抽出匕首,声音颤抖,嘶吼道:“杀了姑母,侄儿便自刎当场!”

  车舆内苍老的妇人听罢,缓缓闭上双眼。

  “合该如此。”

  “合该如此……”

  忠义难两全,唯有一死尔。

  初晨的微光照在匕首刀锋上,闪烁着寒芒,男子死死握住刀柄,持缰的手用力一甩。

  啪!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速度再快几分,趁此时机,义呈松开缰绳,面容痛苦而扭曲,握住利刃反身朝后扑……

  咴、咴——!

  “放肆!”

  “谁人于上林苑纵马!”马匹惊叫过后,一声爆喝突然从林木左侧钻出。

  闯入视线的是从另一方向驰上道路的骑卒,他们原本的速度也很快,与马车骤然相遇,立刻勒住缰绳。

  战马高高跃起,嘶鸣一声,顿时止住了冲撞的动作,随即错开方向,并道而驰。

  仅这一手,便知骑卒精悍。

  与他们差点相撞的马车却因马匹受惊,猛地拐向道路右侧,车上两人歪倒不说,相遇的一瞬间,骑卒领头之人瞪眼望去,却见一抹寒光闪过,惊得他再度大喝:

  “你拿的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骑将径直从马背跃起,跳上相邻的车驾,一手控缰,另一手一把攥住义呈手腕。

  “吁、吁~”

  其他骑卒相互配合,迅速将马车逼停,跟在车后的宦官还要上前交涉,可骑卒们却突然拔刀。

  “有上前者,杀!”

  “别误会!我等是未央宫寺人,猗兰殿李夫人病危,前来求医,马车中乃是义妁、义公,绝非歹人。”

  “我等有调令为证!”

  骑卒听了却无动于衷,冷漠依旧,唯有一名副将朝后大声请示道:“都尉?”

  马车上。

  奉车都尉握住那把原本要杀人的匕首,挑开车帘,看了看神色凛然的义妁,又看了看一脸惊恐的义呈。

  将领目光如炬,眼神凌厉,在姑侄之间来回扫视,结合宦官的呼喝,他仿佛猜到了什么。

  义妁攥紧双拳,正欲掩盖。

  却不料……

  “忠心可嘉,但你死了,太子麻烦更大!”那奉车都尉说完,瞥向冷汗直冒的义呈,将利刃随手抛回。

  悄声丢下一句后,将领转身跳下马车,“我看错了,的确是义公,不必紧张。”

  闻言。

  周围兵卒方才收刀入鞘,这时,左侧岔路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不一会儿,大队骑兵蜂拥而至。

  又过片刻,一辆车辇在兵卒簇拥中驶来,见到仪仗,道路旁候着的十数名宦官急忙跪地。

  车辇里的人并未露面,只听到嗓音浑厚、低沉,“苏嘉,出了何事?”

  已翻身上马的奉车都尉苏嘉,抱拳道:“禀陛下,撞上了义公等人,他们正要去未央宫。”

  “那就一起吧。”

  “喏!”

  李夫人病危的消息,皇帝无疑从自己的渠道早已得知,所以才有当下相撞的一幕。

  从队伍火急火燎的速度来看,皇帝挺急。

  之后的情形也证明了这一点,汇合后的队伍再次快速奔向长安城,从南侧西安门入,直达未央宫。

  随后。

  径直去往猗兰殿。

  期间义妁始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再无半点‘自杀’的机会。

  入了猗兰殿,义妁面色如常,该号脉号脉、该问诊问诊,待看完病人,出了里间,她朝注视着自己的一干人等、包括皇帝陛下,歉意一礼,摇了摇头道:

  “恕罪,老妇无能。”

  话音一落,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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