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孟秋,暑热消退,秋高气爽,正是河鱼肥美的时候。

  博望苑。

  穿过宫苑的昆明渠旁,流水从栈道下潺潺而过,木质栈道之上,正有三人或坐或躺,悠然自得。

  准确来说,是居中的大司马大将军在摇椅上躺着,搭在两旁的胳膊还扎着细长的银针。

  而他的左右各坐着一个外甥,骠骑将军、太子,二人手里各握着一杆鱼竿。

  很明显。

  卫青在做针灸,霍去病和刘据在钓鱼。

  “近些年你弄出来不少新鲜物件,马具、农具、吃食,于国也好、于民也罢,都是有好处的,传出去无伤大雅。”

  “可有些东西……”

  浑身气质宛如一名朴素老农的卫青,点了点身下躺椅,“就比方这坐具,坐着确实舒服,要论好处,也有。”

  “但你传出去后,得不到赞许,反而会被指责。”

  “这你也知道。”

  刘据的确知道,近些年从太子宫流传出去的新鲜物件,什么能传、什么不能传,都是有考量的。

  马具、农具,乃至包子、饺子、糖葫芦等等,传出去都无妨,百姓家吃着、用着,期间能稍微念起刘据一二。

  他都受益无穷,也倍感欣慰。

  但包子、饺子能传,凳子却不行,胡凳、胡凳,胡人用的东西,太子宫私下摆弄尚可,传出去就是在自找麻烦……

  “坐具如此,九卿何尝不是一样?”卫青喟叹道:“立意好的事情,不一定好做啊。”

  “哼!”

  左侧的霍去病闷哼一声,冷冽道:“好不好做、能不能做,得做过才知道!”

  身旁两人闻言都笑了笑。

  卫青颔首道:“去病说的是,想要做,尽管去做就好,真到了要我们出力的那天,开口即可。”

  “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会遇到什么麻烦、准备怎么解决,殿下心里都要有个数。”

  刘据点头受教。

  跟舅舅、表兄的交谈就是这般直接、简单,事情好不好?好,那就去做。

  有没有困难?有,那你先走着,我们在后面兜着。

  如是而已……

  晌午,两个空军的臭鱼篓子和一个病号没有吃到鱼,只在博望苑享用了一顿野味,随即便打道回府。

  回城后,刘据带着写好的章程,去了未央宫。

  承明殿内。

  皇帝一边看着手上的奏疏,一边绕梁而走。

  “任官回避制度想的还行,可这地方监察机构……朕设立一趟,就监察这么点内容?”

  “儿臣愚钝。”

  “愚钝?朕说,你拿笔记,再加几条,其一……地方大员提拔任用官吏时,不可任人唯亲、擢拔不公。”

  “其二,地方大员绝不能阿附豪强、损害政令!”

  “其三,即便二千石子弟仗势不法,也当严惩!”

  御阶下,皇帝接过墨迹未干的奏疏,搭眼一扫,重新递给太子,“明天早朝时,你提出来让公卿们议议。”

  正如刘据预料到的那样,太子宫幕僚想耍点小聪明,可皇帝不仅看出来了,还反将了一军。

  对此……

  刘据无所谓,他不怕得罪人。

  交代了差事,皇帝见太子脚步没动,脸上还欲言又止,挑了挑眉,迈步之余,不悦道:

  “有话就说,政务上由不得磨磨唧唧。”

  “是,父皇,儿臣认为九卿制度有些瑕疵,当改一改,儿臣这儿有些想法,你看……”

  话至此处。

  皇帝还没走出几步的身形突然顿住,确实正回头看着刘据,疑声道:“你认为九卿有瑕疵,你还有想法?”

  “对!”

  刘据满脸写的都是‘你不让我磨磨唧唧,我就直截了当’的表情,郑重点头,“父皇你听不听?”

  此刻,皇帝拿一种格外稀奇、古怪的眼神左右打量着太子,心说:‘你个小滑头,居然要动九卿?’

  ‘莫不是想以权谋私?’

  转瞬间,皇帝的念头就往阴暗面奔,不过他并未直接点破,而是试探着问道:“你什么想法?”

  刘据没有第一时间答话,而是走上御阶,在御案上取了笔墨纸砚,一旁侍立的宦者令见状连忙帮衬。

  不多时。

  皇帝就看到太子将太常、宗正等一众九卿的名字写于纸上,又一一铺在地上。

  “父皇你先把不能动的挑出来,免得儿臣说了也是白说。”刘据指着地上的纸张道。

  瞧见这一幕,皇帝神色微微收敛,在九卿官名与太子的脸上来回扫视,片刻后,用脚把写着‘卫尉’的纸张踢开。

  “这个不能动。”

  卫尉,是九卿中唯一一个掌握军权的,看来皇帝始终清楚自己权力的根源所在,一出手,就把最关键的挑出。

  刘据不是很意外。

  若非猜到几分皇帝老爹的心思,他哪会开口前先问上那么一句?

  “父皇请看。”

  刨除一个卫尉,剩下的几个,刘据照样有很多想法,他指向最左边的一张纸,其上写着:宗正。

  “大汉立国初期,诸侯国繁多,权柄甚重,所以设立宗正一职、又以宗室子弟担任,用以管辖诸王。”

  “可如今诸侯王势力衰弱,当初用以管辖诸王的宗正,唇亡齿寒下,反而成了他们在朝中的传声筒、代言人!”

  “不可不防!”

  话音未落,皇帝的脸色已然严肃下来,听到‘代言人’那几个字,眼中更是闪烁寒芒。

  酎金夺爵时,宗正就站在诸侯王一方,当年盐铁官营时,也有宗正替诸侯王反对的声音。

  刘彻早就心生不满。

  他双手负后,冷声道:“朕多次更换宗正人选,但换来换去,他们总会搅合到一块!”

  这时,刘据肃容来对,“父皇,宗室子弟担任宗正一职,这是惯例,也是祖制,可谁说祖制就不能改?”

  嗯?

  皇帝闻言,嘴角忽然翘了翘,“继续说。”

  “既然宗室子弟始终会和诸侯王搅合到一块,那便启用外臣担任宗正,并且,也可适当削弱宗正府的权柄。”

  说完这个,刘据又指向另一张纸,“少府职能太庞大,宫内、宫外,财政、衣食、营造,少府无一不管。”

  “这不好。”

  何处不好?

  一个臣子权力太大、太多,就是不好!

  皇帝听罢,当即点头:“朕知道,所以才让你监管的水衡都尉分割少府,你认为还不够?”    “不够!”

  刘据正色道:“只要不涉及皇家的财政,要一律移交大农令,无关皇家的营造,也要移交将作大匠。”

  “少府管了内帑,就不能再碰外朝,内外纠葛不分,极易惹出事端!”

  ‘事端’两字就很贴切。

  须知,少府下辖的诸多官署、工坊,如尚方、钩盾、织室等皆在未央宫内,皇宫西侧,甚至单独开了一道宫门,用于让平日的工徒出入。

  在未央宫这么个地方进进出出,时间一长,能没点事端?

  “拿笔记下!”

  皇帝对一旁的宦者令吩咐道,神色凝重的老太监连忙躬身应是。

  随后,皇帝又示意刘据继续。

  刘据没有客气,指着另一位又道:“太仆权柄太小,要么彻底裁撤,要么就得加权。”

  “为何?”

  “父皇,公孙贺担任了几十年太仆,父皇难道没有察觉到他在朝堂上很少发表政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帝站的高、望的远,瞭望全局方便,可难免会忽视脚边的异样。

  尤其是公孙贺这么个潜邸旧人,皇帝信任他,某种程度上,就会理所当然的忽视他。

  公孙贺身为九卿,即便他性子沉默、不善言辞,可几十年来位列朝堂,国事听了几百上千件,却始终不开口?

  苏武这等性子,在太子宫议政时,都会提几句建言,公孙贺就那般寡言少语?

  “嘶——”

  皇帝突然紧皱眉头。

  有些窗户纸一捅就破,他转头看向持笔的宦者令,叮嘱道:“着重记下此事,还有,晚间朕设宴,召子叔入宫。”

  公孙贺,字子叔。

  到了此时,皇帝心中阴暗念头也好、轻视之意也罢,统统消散,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除了肯定,就是赞许。

  “朕皇位坐久了,臣子们都生惧,有些事不敢直言劝谏,即便知道出了问题也不敢提。”

  “以后你提,当面提!”

  公孙贺一事,往小了说是让亲信寒心,往大了说,就是朝廷政局的失衡!

  皇帝庆幸之余,听得兴起,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剩下的纸张,连连催促:

  “快继续。”

  刘据心中腹稿甚多,见老爹如此,犹如伯牙遇子期,他也谈兴大起。

  从掌管国家财政的大农令,说到负责对外沟通事宜的大行令,以及肩负刑律的廷尉。

  以上三者,财政、外交、律法,刘据都建议加权!

  权从何来?

  从少府、宗正、太常中剥离!

  并且建议皇帝提高将作大匠的品级,以此来重视桥梁道路、水利工程的营造。

  刘彻频频点头之际,刘据也说到了自己留到最后,也是最重视的一位公卿——郎中令!

  “这个……”

  皇帝意识到太子要下狠手,忍不住提醒道:“郎中令不能轻动。”

  刘彻现在是既想从儿子口中听到好的建议,又怕儿子的建议确实好,但坏了自己的谋划,只好先道:

  “朕要靠着郎中令选拔人才,权柄不能削减。”

  “不削!”

  刘据拍着手,瞪大眼睛道:“怎么能削?不仅不削,还要加权,加最多的权柄!”

  “怎么讲?”皇帝立刻仰着头追问。

  一旁记录的宦者令见到这一幕,脸都皱缩到了一块,老太监看着激动莫名、在殿内快步疾走的太子,很想说:

  ‘祖宗呦,您要不也坐下讲?让陛下抬头看你,大不敬呀!’

  老太监心里想什么,父子俩都不知道,反正皇帝没在意,刘据更没在意,他现在正在兴头。

  只见大汉太子兴奋道:“郎中令麾下的各类谏议大夫、中大夫、中郎将,都不必管。”

  “我认为要加权的地方,就在郎官!”

  “只在郎官!”

  刘据望向自己老爹,神色难掩睥睨,“郎官是天子储才之地,可每年靠着功勋之臣的荫庇举荐,能得几个人才?”

  “规模太小!着实太小!”

  “儿臣建议,父皇当重启建元年间的召集贤良文学入京问对,重启后,不再作为特例,而是要设置为永例!”

  “每三年或四年一次,初时的大量筛选可假于人手,等到最后的策问,父皇理应亲自出面。”

  “参与者的身份也不能再设卡,尤其是……”

  说到这儿。

  皇帝双眼精光大冒,噌的一下站起身,立时接过话头:“尤其是人选不能再让地方太守举荐?”

  “不错!”

  刘据刚肯定完,皇帝已经彻底想通,握拳疾走间,脑中急思,快速完善后续想法。

  “朕近些年让少府四处散布经义文章,已初见成效,不愁没有生源,但如此选拔的人才,难免弱于武事……”

  “郎中令下应当增设一丞,单独管理此类人,不宜再叫做郎官,应该换成…换成……”

  “天子门生!”刘据沉声接道。

  闻言。

  皇帝蓦地转过身,脸上表情顷刻间就生动起来,惊喜道:“好,好一个天子门生!”

  “不附权贵,不附豪族,唯附天子,天子门生!”

  “好!”

  如果说刘据之前关于少府、廷尉的建言,让皇帝重视,此刻那四个字一出,就是让皇帝喜出望外。

  多年前,刘彻就开始筹备‘百年大计’,但坦白的讲,对于纸张、印刷术的铺开,会引发什么影响,他有预估。

  否则也不会让少府一直推动。

  然而。

  这份预估是模糊的、朦胧的,直到今天,刘据的‘天子门生’出口,就像击中了皇帝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让他浑身颤栗又舒爽的不行!

  “此事重大,我儿得跟朕好好商议一番。”皇帝拉着刘据的手就往御阶上走。

  行到御案后,一把夺过宦者令手中的纸笔,皇帝亲自持笔挥墨,胸中风雨吼,笔下龙蛇走!

  “增设郎中令丞,贤良文学入京,永例,不需地方官员举荐,还当有……”

  刘据的声音在旁侧适时响起:“策问内容,不应局限于空泛的治国之道,甚至不能只考经义。”

  “有道理!”

  皇帝立刻附和,笔下挥,嘴里也急道:“选拔寻常官吏,并非选拔治世能臣,经义、律法、术算……”

  “对了。”

  刘据这时插嘴道:“父皇,既然侧重了律法,经义就不能只考儒家的经典,也当包括法家的。”

  皇帝顿了顿,立刻点头:“有道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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