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皇帝御案上便出现了丞相的‘请诸侯入京疏’,由上而下吩咐的奏疏,自然审核批复的很快。

  等消息一经传出,长安达官显贵们的视线,迅速从朝鲜战事转移到这一新事件。

  须知。

  上一次皇帝不按节点、心血来潮的搞祭祖,大汉一半的勋贵都被撸掉了爵位!整整一百多个列侯啊!

  而今,当似曾相识的场景重现,没爵位的暗暗咋舌,有爵位的提心吊胆,生怕再来一次酎金夺爵。

  对于外界的揣测,皇帝没有解释什么,似乎乐得看勋贵们紧张。

  酎金夺爵,以后或许还有、或许没有,但像上次那般大规模的,真不会再有,否则就是动摇自己的根基了……

  此次祭祖。

  皇帝的目的不在整治、惩戒谁,而在威慑,以皇帝的丰功伟绩,威服臣民,震慑诸侯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一次开疆扩土的军事胜利之后,大祀紧随而来,所能达到的威慑效果无疑是最佳的……

  作为被皇帝主要针对的对象,诸侯王们,按照大汉礼制,他们应该五年入京朝拜一次,前提是没有特殊状况。

  何为特殊状况?

  比如——朕久不见叔伯兄弟,思念的紧。

  上次诸侯入京朝拜是在元鼎二年,据今还未到五年之期,只是皇帝说自己思念心切,臣子还能苛责不成?

  在当今天子面前,不能。

  尽管皇帝的由头很虚假,尽管皇帝又不按套路出牌,丞相还是做了一回口舌,上了一道奏疏……

  “早在去年秋季时,陛下便想以举行大祭的名义召诸王入京,只是中途出了岔子。”

  太子宫,甲观殿内。

  昨日尚有些遗留要商讨的舅甥三人,再次聚在一堂,聊到后续,便说到了皇帝祭祀宗庙一事。

  “去年陛下亲征,匈奴左部称臣,随后又南下泰山封禅,以至于回京后已有盛世景象。”

  说到这儿,卫青停顿片刻,“若是陛下回京后,于元封元年正月召诸王入京,时机无疑比如今更佳。”

  有道理。

  把玩着棋子的刘据点点头,年初时,自己皇帝老爹的政治热度可比现在高得多。

  “那陛下为何拖到了今日?”棋局对面的霍去病挑眉问道,刘据同样有此疑问,转头看向舅舅卫青。

  岂料卫青也正盯着刘据,大司马大将军一向沉稳的脸庞,罕见露出一丝无语的表情,仿佛在说:

  ‘你问我?’

  刘据起初还有些疑惑,可转念一想,立刻意识到了影响自己皇帝老爹装逼的岔子是什么。

  这时,只听卫青不咸不淡道:“若非齐地方士莫名其妙被雷劈死,扰了盛世景象,陛下何故拖延到今日?”

  是的。

  刘据弄出来的那道‘第二次天打雷劈’,余威之大,远超他的预料!

  北巡、封禅后,皇帝本想好了要趁热打铁,让叔伯兄弟们好好瞻仰瞻仰自己的丰功伟绩。

  却不料,天降雷霆,生生把自己塑造的盛世景象劈得岌岌可危,不仅如此,用句粗俗的比喻——

  还差点把皇帝吓萎了!

  “好在董仲舒歪打正着,用一套天人感应的理论,让陛下重拾信念,也算错有错招。”

  卫青这句话,如果再用一句粗俗的比喻,就是皇帝找到了一个逻辑自洽点——

  又雄起了!

  此刻殿内三人都清楚那‘天降神雷’的内幕,所以卫青说完后,刘据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尴尬。

  “年初陛下对匈奴、朝鲜用兵,也是想续上北巡、封禅的声势。”卫青转而看向另一位外甥,点道:

  “当初朝鲜战局不利,陛下让你临危受命,就是在确保不出差错。”

  话至此处。

  卫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擅自斩杀荀彘,终归有些不妥,好在赶上了恰当的时候,陛下不愿生事端。”

  “这其间纠葛原由,伱得清楚。”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舅甥三人从昨日延续到今日的交谈,卫青此刻的这句话,才是他真正要告诉霍去病的!

  当下太子宫里的这番言语,其实与御史大夫卜式讲的一般无二,都是同一番道理。

  区别只在于……

  一个是隔岸观火,一个是指点迷津。

  霍去病脸色严肃,躬身朝卫青作揖一礼,并未说什么,至于内心作何想法,便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旁听的刘据也正色几许,趁着摆弄棋子的空挡,主动岔开话题道:“父皇同意了老师的请奏,命诸王入京,却没有明确哪一日进行宗庙祭祀,舅舅可知晓?”

  卫青微微颔首。

  有些丞相、太子不清楚的事情,他这个臣子兼好友,倒是多多少少能从皇帝口中听到些许风声。

  “观陛下的意思,应该是在建章宫完工之际。”

  严格意义上讲,宏伟、庞大的宫殿也是一种向外展示自身强大,顺便震慑外人的手段。

  很显然。

  皇帝把自己身边能算计的一切,全都算计了一遍。

  建章宫于去年夏季开始动工,期间征用的民夫、刑徒,陆陆续续多达数十万,工期紧、任务重,只能堆人数。

  时至今日,工程已经接近尾声……

  未央宫西侧。

  此处同样是长安城的西侧,以往用宫墙、城墙分割内外的区域,如今城墙之上,多了一条飞阁辇道。

  而城墙外,也有一座连绵的宫阙拔地而起,由空中辇道连通,从未央宫内部,可以直达城外建章宫。

  立于高处,尚能看到宫殿屋顶上光芒闪烁,这是阳光打在鎏金铜凤上引起的。

  铜凤高五尺,饰黄金,下有转枢,可随风转动。

  又有璧门,高二十五丈,璧门两侧,起圆阙,亦高二十五丈,又筑井干楼,积木为楼,高五十丈……

  远远望去。

  只见其高、其广、其恢宏雄伟。

  城垛旁,刘据默默注视着这片金碧辉煌的殿宇,良久无言,直到他抬了抬手,身后侍立的蔡成方才恭声道:

  “建章宫已经大致修建完毕,唯有少量区域还需雕琢,几座主殿业已完工,陛下前些日子寻了太卜令占卜,选了个吉日搬进去了。”

  “近期时常召大将军、车骑将军等人在建章宫晏饮。”

  闻言。

  刘据依旧没有作声。

  身旁的魏小公公瞧了眼太子神色,细声细气禀道:“奴婢听闻,大将军建议陛下跟自己一样,也找博望苑的医者养一养身子,陛下应了。”

  “最近宋邑、宋公,经常出入建章。”

  听到这话,刘据终于有了反应,转身朝城楼北侧走去,边走边问道:“他给父皇诊断的如何?”    “此事……”

  小太监也不知是真不清楚,还是怕说错话,斟酌着道:“奴婢对医术知之不深,此事恐怕需要问问宋公。”

  “殿下,可要命人去请?”

  “不必了。”刘据头也不回的道:“孤要去一趟上林苑,正好顺路问问。”

  城南,博望苑。

  刘据抵达时,宋邑正在训斥学生,自从唐安去世后,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就一改常态。

  以往老顽童似的作弄、笑闹消失不见,转而变得沉稳、和蔼,反倒有了名医高人的风范。

  “见过殿下。”

  “宋公切莫多礼。”

  刘据在医馆外等了片刻,待宋邑教导完弟子,这才让人请他出来一叙,寒暄几句后,刘据问起了正题。

  “入宫诊断一事?”

  宋邑捋着胡须,思索道:“老夫入宫期间,确实给陛下、大将军……奥,大将军身上陈年旧疾,殿下也清楚,早就疗养妥当,我只是给他照常针灸而已。”

  “倒是其他几位。”说着,宋邑脸色沉了几分,“车骑将军平时看着康健生猛,实则身体多有隐疾。”

  “老夫给他开了个方子,又辅以针灸调养。”

  刘据细细听着,并无不耐烦的神色,听到李广身体抱恙,刘据心底微动,默默记下。

  这时。

  宋邑说到刘据最关心的那位,“至于陛下,身体确实有些小毛病,老夫诊断后,陛下还问我严不严重,呵呵。”

  老头就像和后辈说闲话般,随意笑道:“实际就是年龄大了,气血衰败的正常现象,养一养便好。”

  他说的很轻松。

  但这段话透露的信息,以及透露的对象,若是细想,没有一个和‘轻松’两个字沾边!

  询问皇帝的身体状况,发问的人,还是太子。

  意欲何为?

  一般人听到此类事情时,都会有本能的反应,宋邑一个早年身为齐王侍医的医者,在宫廷里转了大半辈子的医者。

  能没点反应?

  事实上,宋邑轻松随意的作态,本就是最大的异常反应,只是恩义所在,让他难得糊涂了而已……

  不过。

  刘据询问自己皇帝老爹的身体状况,倒也没有什么阴暗的思想,只是在尽量熟悉掌控局势。

  上次封禅回京后,皇帝碍于种种原因,瞒住了自己的病情,结果就有人乘虚而入,整出了‘三神山’的幺蛾子。

  刘据可不希望再来一次。

  一次计划之外的纠错,往往会引出一连串意外,只许胜不许败的战局,还有迟来的‘祭祖’就是明证……

  思绪飘飞间。

  刘据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以前他总是盲目的以为,皇帝老子寿命还长着,从宋邑口中得来的信息也印证了这点。

  可是……

  ‘现如今英年早逝的霍去病即将奔三,科举制更是提前几百年问世,熟知的历史早已面目全非。’

  ‘这般状况下,谁能确定原本长寿的人,还会继续长寿?比如发生点什么蝴蝶效应,小意外?’

  咳咳!

  念及此处,刘据赶忙收回思绪,太不吉利了。

  他正想着,却听身边的宋邑又感慨道:“唉,都老了,陛下老了,大将军老了,李广将军,更老。”

  刘据循声转头望去,宋老头一边捶着腰,一边苦笑道:“岁月不饶人呐。”

  老头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宛如沟壑,刘据看了会儿,也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恳切道:“宋公不妨直言。”

  “呵呵。”

  宋邑混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感慨,朝刘据拱了拱手,“臣自打西来,入了殿下宫中后,不敢说鞠躬精粹,也算小有苦劳。”

  “近些年培养的弟子不少,殿下给我这个老家伙刊印的医家典籍也不少,哎。”

  他笑了笑,“如今我也老了,不想落个跟唐老头一样的下场,时常想着,落叶归根。”

  说到此处。

  宋邑整了整衣冠,双手前伸,向刘据郑重作揖一礼,缓缓道:“殿下,臣请归乡。”

  那一日,刘据将其扶起后,并没有说挽留宋邑的话,而是向他再三感谢,有代表刘据自己的,也有代表大汉百姓的。

  秋日的一个清晨,两辆牛车,几名弟子,护送着宋邑一路东归故土。

  他一路走、一路治病。

  后来刘据得到消息才知,宋邑赶回齐国、迈入临淄城的一刻,方才永远闭上了眼睛。

  事后,刘据替宋邑讨了个追封,又给他的子孙谋了几个差事,如是而已了……

  逝者已逝,生者还需继续演绎。

  且说。

  入秋后,朝堂有两件大事,一个,是对战事的收尾,对匈奴的战事、朝鲜的战事。

  主要牵扯精力的是后者,在将军功、抚恤、府库核对完毕后,朝廷把目光聚焦到卫满朝鲜的国土上。

  经公卿商议,天子拍板,分朝鲜国土为乐浪郡、真番郡、临屯郡,以及玄菟郡,合称为汉四郡。

  新扩国土中,一律派遣汉人担任郡县长官。

  与此同时。

  和当年吞下南越的步骤一样,这一次朝廷未雨绸缪。

  先将当初‘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那几个俊杰,朝鲜降臣,派往了辽西、辽东附近坐镇,以便随时招安朝鲜的遗老遗少,防止叛乱产生。

  忙忙碌碌中,时间不知不觉间入了深秋,也就意味着,皇帝定下的祭祖时间,马上就到了……

  ……

  长安城东,官道之上。

  这日两路人马不期而遇,是巧合吗?也不是,因为那两路人马关系很近。

  “刘旦,拜见皇兄。”

  “呵呵,三弟切莫多礼,既然相遇,一同入京?”

  “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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