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在朝堂上屡屡修闭口禅时,曾提及他的势力、旧部延伸得如何如何广,仅从字面上来形容,似乎有些空乏。

  可之所以提了,必有其因由。

  像任安、减宣这类身居要职的文臣,只是卫青这颗大树庇护下的冰山一角,他真正拥有巨大影响力、乃至控制力的,还在于军中那些纯粹的武将!

  真要细究。

  如今朝堂上位于大司马大将军之下的两位将领,骠骑将军、车骑将军,都在卫青手下听命过。

  再加上军中其他各类杂号将军、偏将军、校尉等,在卫青帐下听令过的各色将领数不胜数,说是遍布全军都不为过!

  当然了。

  话至此处,便要牵扯出一个问题——跟卫青打过仗的,哪些才算他的旧部呢?

  或者说,哪些人,还以其旧部自居呢?

  在大将军帐下听令过的将领很多,但并非所有人都以卫青马首是瞻,其中有个很鲜明的例子——李蔡。

  如果这个例子比较久远,当下朝堂上也有现成的——宗正,韩说!

  以及。

  前不久刚被霍去病一刀砍了的左将军,荀彘。

  李、韩、荀,这三位,稍一归拢,不难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有身份、有背景!

  在跟着卫青打仗之前、拜将封侯之前,他们就有背景。

  李蔡,出身陇西李氏,先祖乃秦朝名将;韩说,出身颍川韩氏,显赫家世能一直追溯到春秋战国。

  荀彘。

  他的背景最浅薄,却又最硬,他曾是当今天子的司机……

  本就有底气的人,即便跟着卫青上了战场、打了胜仗、得了军功、封了侯,他们对主帅的感激也不会太大。

  因为他们本就有底气,有股‘不在你卫青手下显贵,老子也能凭借自身身份在别处显贵’的优越感、松弛感。

  反之。

  平民出身、甚至出身更加低贱的将领,他们在卫青手下立了功勋后,会本能地团结在卫青身边。

  因为从此以后,大将军卫青,就会成为他们这些无背景之人的背景!

  都是人之常情,旁人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而中郎将郭昌。

  便是这么一位出身普普通通、跟着卫青打过仗,又始终团结在大将军身边的旧部。

  像郭昌一样的人,朝堂上下还有很多,他们平时或许没有多么亮眼,也或许始终在充当朝堂议事的衬托板。

  可一旦有事。

  他们真的站了出来,头上就会天然闪烁着‘大将军’的标签。

  这也是为何卫青在朝堂上愈发寡言少语,曾经的那个骑奴小子,早已今非昔比,他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朝堂。

  更牵动皇帝那颗敏感的心……

  商议对西南夷出兵的事宜时,百官用眼神示意卫青带头反对,皆因大家都清楚,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可同时。

  身为卫青外甥的刘据,也清楚卫青这么干了,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君臣情谊,用一次,少一次。

  纵然有天大的情谊,也有用完的那一天,真到了那一天,就危险了……

  于是,刘据在卫青出头的前一秒,率先替他站了出来,卫青当时皱眉,便是他有所发觉。

  ‘可君臣情谊用一次少一次,父子情分,难道不也是用一次少一分吗?’

  外甥体谅舅舅的困境,舅舅何尝不明白外甥的难处?

  司马府,廊檐下。

  当朝位极人臣的大司马大将军,默然远眺,面上无悲也无喜,心中万般思绪,尽数没入眼前浓浓夜色中……

  ……

  同一片夜色下,武阳侯府。

  今日太子携李良娣登门拜访,良娣领着女儿去了后宅,见府中女眷了,刘据和李广祖孙则在前厅谈事。

  “义公离京前,嘱咐过门下弟子,武阳侯日后与往常一样,去博望苑调养便好。”

  前些日子,李广跟皇帝在建章宫一起让医者诊脉时,查出旧疾缠身,本是宋邑在为他诊治跟进。

  后来宋邑归乡,便交给了义妁。

  不凑巧。

  齐王刘闳回国时,义妁跟了去,这事就又移交给了她的弟子,好在有前例可循,让他们给李广调养也并非难事。

  “哎呀!”听到太子专门提起这个,李广一脸无所谓,粗犷道:“老夫身子骨硬朗的很!”

  话说一半。

  他话锋微转,大笑道:“哈哈,臣谢过殿下挂怀了。”

  不难听出,一向神经大条的李老头,在病痛缠身、死于病榻面前,也难得说了一回软话。

  刘据只当没看破他,交待完前事,他收了笑意,“此次登门,想必武阳侯猜到了,孤也是想嘱咐一些他事。”

  说话间。

  他看向下首一位年轻人。

  此刻正厅内,刘据与李广同坐主位,左侧则跪坐着李广长孙,李陵。

  “这事儿老夫知道!”李广此刻也看向自己孙子,板着脸,严肃道:“不用殿下亲自跑一趟,我也要叮嘱他。”

  “少卿首次领兵出战,绝对要打赢,不仅要赢,还要赢的漂亮,万不能给殿下丢脸!”

  说着。

  李老头还瞪向李陵,“你这回独领一军,虽说只是去攻打西南蛮夷,但毕竟是独自领军,朝堂上一些王八羔子都说你是沾了太子宫的光,他娘的!”

  “他们说得对!”

  “伱那点狗屁功绩,要是没有太子的情面,哪轮到你领军,此次好生打,拿军功回来堵住他们的嘴!”

  李老头就跟训孙子一样训斥李陵,而李陵这个大孙子,也跟个孙子一样当即应道:

  “祖父放心。”

  虽有一副沉稳面相,但骨子里终究是李家人的李陵,朝刘据一拱手,郑重道:“臣定不负殿下颜面!”

  李陵,字少卿,现官居户郎将。

  与此同时,他也是此次出兵西南夷的另一位领军主将。

  听到李陵这么说,刘据颔首以对,但他今日来不是鼓舞士气、索要保证的。

  “嗯……”

  略微沉吟,刘据正色道:“出兵自然要打胜仗,只是得稳中求胜,不瞒你们说,孤今日来叮嘱少卿,这会儿大将军估计也在叮嘱郭昌。”

  李广、李陵祖孙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纷纷凝神去看刘据,静待下文。

  “朝鲜之战中,扬、荀二位主将的教训不远,孤与大将军难免担心你与郭昌重蹈覆辙,再一个……”

  刘据看了看李广。

  “内讧不可取,轻敌亦不可取,即便是慢、稳,也要稳中求胜,朝廷如今吃不得败仗!”

  吃不得,委实吃不得。

  打胜了尚能勉强维持,一旦打输了,损兵折将、地方糜烂所带来的后果,以前的大汉能兜着,现在国库穷得响叮当,纵使勉强兜住了,也会扯出一团乱麻。

  刘据又道:“在战事没有确定下来之前,孤劝父皇缓一缓,等战事确定后,没法缓,孤只好来多嘴一句。”

  “还请稳一稳!”

  这不止是刘据一个人的‘多嘴’,也是他跟卫青、霍去病商量后,要告知此次两位领兵主将的。

  太子的严肃,李广二人感受到了,李陵神色一凛,拱手来对:“殿下言语,臣记着了!”

  刘据颔首。

  厅内气氛肃穆之际,李广接过话头,重重一叹,“唉!”

  李老头朝刘据苦涩且为难道:“殿下,有些话,我说了你或许不爱听,可而今我李氏与太子宫也非外人。”

  “要老夫说……嗐!”

  “殿下当日在朝堂上,何必跟陛下硬顶呢,不就是用兵嘛,好好打,打胜就是了嘛。”

  李广额头拧出一个川字,粗声道:“陛下的为人,说是不记仇,该心胸广阔的时候确实没话说。”

  “可真要计较起来,心眼不见得有多大……”

  此话。

  完全就是李广的肺腑之言了。

  活得久,见得多,很多旁人早已遗忘、乃至只是道听途说的事情,李广却是亲身经历。

  人一老,就喜欢把自己的陈年往事拿出来噘磨,噘磨得多了,李广对当今天子的印象,详细刻画没有,可大方向的一些喜怒禁忌,摸得八九不离十。

  刘据听出了他的关心。

  只可惜。

  当日刘据站也得站,不站也得站出来!

  相比起让舅舅卫青带头唱反调,刘据这个太子来,更好些,毕竟父子情分总比君臣情谊多一些。

  既是身不由己,也是当仁不让。

  不过有关舅舅卫青的话题,在李府不好多说,刘据也就没有提,只以苦笑相对……

  夜渐深。

  李广祖孙一同将太子等人送至门外,刘据摆了摆手,与李良娣上了马车,往太子宫行去。

  车舆中,李珆怀抱着婴孩,襁褓里的小人儿已熟睡,她轻声轻语,跟刘据说些先前后宅里的趣事。

  说着说着。

  李良娣收了笑容,语带担忧道:“离府时,母亲跟我说,让我劝一劝殿下,莫要跟陛下闹矛盾……”

  朝堂上的事情,寻常百姓家不知晓,却很难瞒得过达官显贵们,尤其像李氏这类外戚。

  他们劝谏,也并非越俎代庖。

  在大汉朝这是有现实依据、也是很正常的,外戚与依存的皇室男丁,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岂止是李氏。

  恐怕要不了多久,远在鲁国的史氏、凉州的史恭,都会相继来信。

  刘据能理解,不过该做的他还是要做,“我跟父皇闹别扭,还有缓和的余地,总比舅舅跟父皇闹好。”

  卫青跟皇帝闹。

  以前不需要缓和的余地,因为在卫青屡战屡胜的状况下,皇帝能包容、无视一切。

  现如今。

  皇帝和卫青没有缓和的余地,皆因现实状况里,皇帝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之间,已经没有丝毫缓冲余地……

  要碰,就是硬碰硬。

  随着刘据的话音落下,车舆里陷入了短暂安静,在李府里,跟李广祖孙不方便说的话,刘据跟李良娣说了。

  然后她沉默了。

  过了会儿,李良娣一边轻拍襁褓,一边低声道:“既然是为了舅舅,殿下出面也没什么。”

  “可出面的次数多了,也不是事儿,再有分歧,殿下何不私下里,跟陛下开诚布公谈一谈,终归是亲父子。”

  “总比在朝堂上起冲突好些?”

  “不。”她刚说完,刘据便摇了摇头,神情平淡地回了一个字。

  李良娣脸色一怔,手上拍打的动作都顿住了些许,他以为夫君是固执、是在赌气,正要再劝……

  “你不懂。”

  岂料刘据主动替她解惑道:“有些事能私下跟父皇点明,但有些父皇装作看不见的事情,只能朝堂上讲。”

  说到这儿。

  刘据向后靠去,抬手捏了捏眉心,“你以为父皇不知道朝廷的种种弊病?精锐兵源丧失过多,他不知道?”

  “元鼎三年攻打东越国时,父皇让李敢、韩说率领囚徒出战,伐国不用兵,却用囚徒……”

  “那时节我尚且不知为何,也未多想,近些日子朝政处理的多了,方知状况严峻!”

  “打了几十年仗,文景两帝积累的府库打完了,可打仗只用钱,不用人?”

  李良娣姣好的面容有些发蒙,首次听到此类秘闻,让她一时无言。

  “呼——”

  刘据吐出一口浊气,“这些事我知道,父皇知道,朝中公卿也知道,可知道归知道,谁来说?”

  以丞相石庆的性子,多半早就跟皇帝私下说过,可皇帝明知的事情何须你提醒?

  我明知的事情却装作不知,你提醒还有用吗?

  没用。

  既如此,只能刘据这个太子,在朝堂上公开点破,期望皇帝能迫于压力,先缓一缓。

  没说不让你打仗,可你急什么?

  很可惜。

  皇帝不仅不吃这一套,还反手给刘据上了一课……

  “父皇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只是他不在乎,以为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车厢外木轮咯吱咯吱作响,车厢内却安静的出奇。

  过了一阵。

  李良娣方才面带忌色道:“长此以往,陛下岂不成了……自大之君?”

  她心里想的本是一个更贴切、更放肆,却大不敬的词语,只是话到嘴边,换成了一个‘自大’。

  “明知不可为,强力为之,将来……”李良娣望向自己夫君,忧虑重新布满脸颊,她压低声音道:

  “将来,不就是给殿下留一个烂摊子?”

  嗯。

  刘据视线瞅向她,先是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表示你猜对了,随后,刘据摩挲着下巴,朝李良娣纳闷道:

  “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测,你说,是不是你男人我太优秀了,给皇帝脸了?”

  李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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