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暑气正盛,树叶花草在酷热的阳光下耷拉着脑袋,蔫头呆脑,倒是与当下京城百官的近况一般无二。

  陛下让公卿商议重启告缗,可数次议事后,始终没有一个统一意见,连带着地方官吏都有了波澜。

  波澜时断时续,却又不曾真的断绝。

  想来也是,毕竟此次太子宫站了立场,大将军、骠骑将军都有表态,风波显得格外有韧性,也就不足为奇了……

  太子宫,甲观殿。

  正值盛夏,但殿宇两侧各置有冰鉴,不显闷热,反而清爽凉快,惬意之际,有谈话声响起:

  “我日前去陈侍郎家中赴宴,听闻,河内太守杜周、汝南都尉尹齐得了调令,不日就会归京。”

  “杜周、尹齐?他们两个……”

  今天太子宫的‘小内朝’参会人员较为齐整,接话声中略显迟疑的,是武强侯庄青翟。

  提起杜、尹二人,庄青翟心中是有一份评断的,可他看了眼对面的张汤之子,张贺,庄青翟没再往下说。

  皆因——

  杜周,尹齐,都是响当当的酷吏!

  前少傅为人沉稳,顾忌张贺的存在没再接下去,最先挑起话题的东方朔,却唏嘘一声,仍继续道:

  “杜、尹二人,他们两个皆是手段酷烈之辈,陛下调他们回京任职,这信号可不太妙。”

  话音落下,殿内静静处理政务的众人,都不由停了停手上动作。

  在座诸位,要么是朝廷重臣,要么是太子亲信,对顶层的动向素来敏感。

  天子召酷吏回京,还一次召俩!

  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信号,酷吏上位,说好听点,是整治官吏,说难听点,就是皇帝要用其镇压异己!

  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档口。

  朝中波澜冲着‘重启告缗’去,可追本溯源,不就是变相冲着‘提出重启告缗的皇帝陛下’去?

  “如今朝堂局势,大家都清楚,纵使杜、尹二人归来,陛下也允了高位,要动刀,也是先动小官小吏。”

  “可僵持下去,难免不会刀口往上移。”

  东方朔捻着唇角胡须,迟疑片刻,朝主位上的刘据问道:“殿下,可要有个对策?”

  言下之意就是:

  太子你拿个主意,是跟代表皇帝的杜、尹继续硬刚,坚持反对重启告缗,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东方朔说出了在座半数人的心声,王衡、诸贺、虞初、蔡成等人,纷纷拿眼去看太子。

  从此刻情形来看。

  他们这些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大鸿胪、司农丞、尚方令,今日能齐聚太子宫的‘小内朝’,并非巧合。

  很显然。

  大家都在等刘据拿一个主意。

  “嘁!”

  殿内气氛微妙、太子沉吟之际,一道很不合时宜、也很不礼貌的嗤笑声,在右侧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开口之人坐姿随意,一脸络腮胡,被视线注视也毫无顾忌,大咧咧道:

  “真要起了冲突,以东宫的实力,也不是抗衡不了西宫嘛。”

  嚯!

  此言一出,在座除了寥寥几位,尽皆变了脸色,或蹙眉、或不悦、或侧目,或震惊哑然。

  “放肆。”

  坐于络腮胡左手边的金日磾,淡淡训斥道:“太子宫是太子宫,东宫是东宫,不清楚朝制不要乱说话。”

  “是,甲使教训的是。”一脸络腮胡的张光笑呵呵道。

  金日磾轻飘飘的训,张光不走心的回,可把旁观的几位看得暗自咂舌。

  那络腮胡汉子说的话,重点在以东宫指代太子宫吗?

  不在。

  在于暗指太子与陛下抗衡好吧!

  今日之前,殿内诸人并不清楚张光是何许人也,对太子这位门客什么身份来历也知之不详。

  太子宫的附属来源,看似驳杂,实则有个大致轮廓,例如出身诸子百家的农家王衡、墨家蔡成、纵横诸贺、虞初等,东方朔也算一个吧。

  他们可称为:百家派。

  而庄青翟、苏武、刘德、张贺这些人,都是公侯、或者公侯达官之后,金日磾其实也能算一个。

  他们可称为:显贵派。

  当然,这就是一个潦草概括,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界限分明,庄青翟是勋贵也崇尚黄老,显贵派、百家派内部又各有小圈子、小派系。

  但无论如何。

  能坐进甲观殿,能和他们共处一室、得太子信任,身份来源上终归都有个说法。

  今日之前,大家对张光很陌生,可能的猜测有很多,山野能人?致仕公卿之后?亦或者寒门有志之士?

  可今日之后,众人不必猜了。

  无论张光以前是什么来历,在他现在的身份之下,足以让旁者不关心、不在乎,更不想搭理这个首次冒头的家伙。

  那他现在是什么身份?

  太子鹰犬!

  鹰犬二字无疑是带有贬义的。

  事实上,只要是正常人,无论来自诸子百家哪一家、还是出身勋贵王公之后,他们不仅对张光‘贬’,对那个以训下属口吻训斥张光的金日磾,一样‘贬’,一样敬而远之。

  在常人眼中,酷吏,与天子的绣衣、太子的鹰犬,都是同等存在。

  都不是好东西……

  张光的话很狂,狂的没边,哪怕旁人没有意见,但作为前太子少傅庄青翟,此刻必须得开口。

  “抗衡一类的言语纯属无稽之谈,我大汉以孝治天下,太子与陛下乃父子,岂有对抗之理?”

  “切不可胡言。”

  庄青翟斥责一声,把谈话氛围拉回了政治正确,旋即,他又看向主位:“殿下,能不激化矛盾,尽量不要。”

  他一番老成谋国之言说完,被训斥的张光……反正不是一个体系,张光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只咧嘴傻笑,也看不出是赞成还是反对。

  这时。

  听了半晌的刘据终于开口,他笑了笑,朝左右道:“激进也好,保守也罢,各有各的道理,只不过……”

  “你们争论的那件事本身,已经没有了意义。”

  东方朔疑道:“殿下何意?”

  “不久前,甘泉宫发了一道诏书去南疆,任南海郡太守为前将军,整军备战,于秋季发兵昆明。”

  刘据放下手里奏疏,“此事过些时日应该就会公布。”

  他怎么提前得知的消息,刘据没有说,庄青翟等人也没有问,因为单单只是听,他们便惊愕无比。

  “已经下诏整军!?”

  东方朔失声高呼,错愕之余,捻着胡须的手一个不留神,揪下一缕胡子,疼的他倒吸凉气,“嘶!这……”

  “哪有这般道理!?”

  朝堂上反对重启告缗,其主要目的,就是拖延陛下继续动兵,可陛下不声不响的,竟然早就下令动兵了!

  钱的问题没解决,但花钱的事情,已经上了日程表?

  如此一来,真就成了太子说的那句:争论重启告缗一事,没有丝毫意义。

  此情此景。

  有一句不合适、但又很贴切的话——

  陛下何故先斩后奏!?

  国家大事,在天子,也在朝堂公卿,君臣互通有无、相得无间,则政通人和,即便国有弊病,君臣亦能互相扶持,竭力挽回。

  但天子不信公卿,君瞒着臣,上不通下,则上昏、下异,离心离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讲道理有用吗?

  事已至此。

  难道还能让陛下收回成命?那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倘若真如殿下所说……”甲观殿内沉默良久,还是坐于末席的虞初艰难道:“动兵已成定局,告缗一事恐怕不宜再反对,能给朝廷添些钱财,也是好的。”

  陛下不愿妥协,可总有一方要妥协,只能臣子退一步。

  虞初话罢,殿内仍旧死寂。

  “他说的,也是孤的意思。”刘据神色莫名,顿了顿,平静道:“只当,相忍为国。”

  此时,殿内方才有了些响动,眉头深皱的庄青翟叹了口气,东方朔也难得沉重一回,啧了一声,刘德学做大人模样,忽而摇头、忽而叹息……

  余者神色各异。

  陛下‘先斩后奏’的这番操作,说俏皮点,属实太离谱,说严肃点,就是对天下的不负责!

  以财政紧张、发兵在即的现实状况,倒逼公卿让步,强行启用一个会造成民间动荡的敛财政策。

  这已经不能算阳谋,完全就是耍无赖。

  对随波助澜的墙头草、小官小吏,陛下准备用酷吏,对忧国忧民的公卿,就用欺瞒外加无赖手段?

  当然了。

  以上种种,都是以臣子的角度揣测皇帝。

  谁又敢保证,皇帝心里不是想着:‘无赖手段?朕启用酷吏,不止要镇压小官小吏,公卿也不例外!’

  ‘现实状况若不能逼着你们退,为了天下计、为了刘氏江山负责,朕不介意拿刀子逼!’

  皇帝心里想着什么,外人必然是无法得知的,其他推波助澜、浑水摸鱼的官员要不要退步,太子宫的一众属臣也不知,反正在太子拿定主意后,他们决定退了。

  纵然告缗是颗带毒的果子,眼下也得吃。

  “诶?”

  这时,抚着唇角的东方朔忽然疑道:“陛下启用的那个前将军,南海郡太守,我记得是……”

  平南侯,李广利!

  东方朔后面的半句没有说完,不过已无需再言,在场众人都反应了过来。

  然后,先前还沉浸在国事艰难、唉声叹气的太子属臣们,瞬间凛然,随即一个个眼神凌厉,目光炯炯。

  就连半月前,刚稀里糊涂成为太子臂膀的刘德,此刻也正襟危坐。

  不管他当初是怎么被太子忽悠上船的,总之等他回过神,刘德已然在太子宫这架马车上站定了。

  在其位,谋其政。

  上了太子的贼当……恩,被绑上战车后,刘德也没反抗,似乎还挺享受的。

  总而言之。

  身为太子党,一切涉及到争储的话题、潜在的争储敌人,都要保持高度警惕,这既关乎情义操守,也关乎死生荣辱、身家性命。

  是的,就这么现实,残酷。

  “陛下启用李广利,难道是宫中皇四子说情?我记得,皇四子年仅四岁,有外人教?”张贺神色警惕,立刻出言。

  “有可能。”王衡点头。

  “平南侯李广利的二弟李延年是阉宦,可随意出入宫廷。”苏武补充道。

  “呵!平南侯回京又怎样?”张光冷笑。

  一时间,先前沉默不语的纷纷开口,有人怀疑、有人忌惮、有人不屑。

  庄青翟想说什么,似乎是要出谋划策,张光还想说什么,似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类无法无天的言语。

  开过口的、没开过口的,此刻都想开口。

  不过。

  他们再度开口之前,却见太子抬手压了压,殿内随即安静无声,“诸位,你们的心情,孤理解。”

  刘据笑容如故,“可你们也要对孤有些信心嘛。”

  他看向庄青翟,看向东方朔,又看向王衡、刘德,“老师,如今朝政多送太子宫,还需老师多多帮衬。”

  “大鸿胪,发兵西南已成定局,按照朝廷旧例,估计很快就会命鸿胪寺派遣使臣出使昆明,你妥善安排。”

  “司农丞,桑弘羊忙于财政,分身乏术,农务上你要事事上心,粮食乃重中之重!”

  “内官长……”

  话至此处,刘德早已起身听令。

  不止刘德,自庄青翟起,东方朔、王衡、苏武、金日磾、诸贺、蔡成等人,尽数起身,肃然以对。

  刘据看着刘德,话头仍在延续:“你配合桑弘羊,尽快命宗室缴清罚金,填充国库。”

  “另外,宗室日后位列官场,寻常御史监察难免束手束脚,孤明日会向朝廷举荐你为宗正丞,专门监督彼辈。”

  刘德拱手,正色道:“此为宗正职权,可要知会韩说?”

  “不必管他。”

  “唯。”

  此时此刻,刘据郑重起身,朝在场所有人拱手一礼,“诸君,国事为重!”

  “谨遵殿下令!”在场众人,轰然应诺。

  到了这时,刘据肃穆、正经的脸庞,方才如春风化雪,再度浮现笑意,只见他一手扶剑,一手微抬,和煦道:

  “列位,你等担忧的、忌惮的,且放宽心,孤来应对。”说话间,刘据脸上笑意更盛。

  “孤政务处理久了,儒雅久了,又不是没脾气了。”

  “你们说呢?”

  话音一落,又是自庄青翟始,前少傅面色一怔,当即苦笑,是啊,太子确实和善的太久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忘了那个一怒之下,就敢假借先帝名头、当街朝丞相行凶的人,是年少时的太子!

  苏武也忘了。

  忘了幼时就敢拔剑直指刺客的人,是太子。

  太子埋首案牍、专心政务的时间太久,让他们都忘了,忘了从始至终、从小到大,太子都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

  “嘿嘿嘿……”

  这一刻,又是一道不合时宜的笑声,发笑的人,又是【甲丞】张光。

  此次却无人训斥他了,殿中唯有凛然。

  东方朔等人忐忑着来,坚定着走,等一众文臣武将离开甲观殿,刘据独留下了两人,两个人人敬而远之的甲卫。

  金日磾上前一步,作态张扬的张光,此刻收尽了狂放作态,神色内敛,躬身立于其后。

  “殿下。”

  刘据目视殿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觑眼回忆着先前殿内众人的种种反应,目光幽深,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敲了敲剑柄,“平南侯大概率是要回京了,准备准备,给他弄个欢迎仪式。”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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