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子急匆匆而来,拦住丞相时,朱买臣便察觉到不妙,等两人久久未出车舆时,朱买臣叹了口气。

  随即径直入了未央宫……

  箭在弦上,即使丞相不去,朱买臣也要将弹劾张汤的奏疏递上去!

  他有他的坚持。

  替举主——庄助报仇!

  元狩元年,中散大夫庄助与淮南王之女刘陵交好,参与刺杀太子案,被当时的廷尉张汤,上疏处死。

  然而。

  涉及到宗室内斗,属于宫廷丑闻,此事内情并未向外公布,外人得知的信息,唯有当初张汤在朝会上的请奏:

  “中散大夫庄助,身为近臣,出入宫廷,然私交诸侯,收受财货,意图不轨,应弃市!”

  从此处看。

  无法得知庄助参与了刺杀太子,只能看出,庄助结交诸侯。

  那时节还没有附益法,张汤坚持将庄助处死,在外人看来,手段过于酷烈。

  而在朱买臣看来。

  庄助原本能活,但因为张汤这个酷吏,死了!仇恨的种子便自此埋下,直到今天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先不说朱买臣入了未央宫,能不能得偿所愿,他这一去,庄青翟可就坐蜡了。

  朱买臣是丞相长史。

  庄青翟是丞相,自己的属官去弹劾自己的政敌,外人难免会有联想,可一旦联想上,半只脚就踏进了鬼门关……

  车舆里。

  刘据拿过庄青翟手中的供状,快速扫完,“朱买臣敢独自进宫,他手里难道也有这份罪证?”

  “多半如此。”

  庄青翟阴着一张脸,“张汤与商贾勾结,就是朱买臣呈报给我,他应该有所保留!”

  听罢。

  刘据摇摇头,不再去看那份真假难辨的供状,心思百转,“当务之急,是从此事中摘出来,绝对沾不得!”

  庄青翟同样知晓这个道理,脸色阴沉似水,心中急思着破解之法。

  忽然间。

  太子与丞相一同抬头,目光对视。

  刘据说:“少傅,要不……来一棋盘?”

  庄青翟说:“不用,我自己来。”

  是日。

  丞相庄青翟乘坐车驾外出,临下车舆时,却不慎摔倒在地,年近六旬的老丞相,当场昏迷不醒……

  就在丞相被紧急抬回家中救治、朝臣们不知所措时。

  另一件大事紧随而来。

  丞相长史朱买臣入未央宫,状告御史大夫,言说:“张汤提前泄露天子诏令于商贾,借机谋取私利!”

  泄露天子诏令?

  嚯!

  此事可大可小,当日皇帝陛下便召张汤前来问对,皇帝说:“朕的诏令还没告知臣子,商人们却先知晓。”

  “恐怕有人泄露了朕的想法!”

  张汤没有承认自己干过,也没有反驳自己没干过,沉默一阵,表态道:“陛下圣明,想必确有其事。”

  从宫内传出的消息,就以上寥寥几句,之后皇帝又与御史大夫谈过什么,无人知晓。

  外人只知道。

  同一日,张汤门客田信,下狱!

  朱买臣的控告奏疏,皇帝留中不发……

  这个处置,很微妙。

  张汤入仕多年,素来以严苛峻法行事,处死的人很多,得罪的人很多,以前不是没有人控告他。

  但是。

  控告张汤的案件,以前都被皇帝交给张汤自己审理!

  这玩意儿……

  既当被告、又当审判官,你猜猜原告是个什么下场?

  可今天,出了一个例外,皇帝没有将朱买臣交给张汤处置,还把此事留中不发!

  一直坚定维护的臣子,突然有一天却不维护了?

  为何?

  局势微妙起来。

  以往被压制的一些敌意、藏在水下的敌意,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快速扑上来!

  打头阵的,是腰杆硬、胆子大的诸侯王,赵王刘彭祖上疏:“张汤属官鲁谒居患病,张汤前去探望。”

  “竟然亲自为其按摩双足!”

  “堂堂三公,却如此作态,寡人观之,张汤疑有淮阴侯之志,大奸!”

  是捕风捉影吗?

  确实是!

  但管用,赵王刘彭祖就是靠着这一手,将朝廷派来,原本监视他的国相,拿捏得死死的!

  给赵王当国相,没有一个能任满两年,要么被下狱,要么被处死,原因便是赵王玩了一手好诬告……

  现如今。

  他诬告的对象换成了张汤。

  张汤不缺仇人,正如他自己所说,遍天下,所以当赵王的请奏也被皇帝留中不发时,局势骤然恶化。

  弹劾御史大夫的奏疏,雪花一样飘进未央宫。

  一开始是地方官吏,之后是长安大臣,短短数天时间,九卿也加入了其中,哪位九卿?

  少府卿,赵禹!

  赵禹虽然主管少府,却不意味着他是专业的经济人才,他能担任此职,仅仅因为皇帝信任。

  直说吧。

  赵禹,也是一位酷吏!

  而且与张汤不是一个路数,有一山不容二虎的味道,赵禹起家,靠得是先帝时期的条侯周亚夫……

  少府卿的弹劾,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

  皇帝似乎迫于压力,无法再压制汹涌的民意,无奈之下,派遣使臣,以八项罪名去责问张汤。

  张汤……

  他不认,坚决不认!

  而且强硬回应,都是诬告!

  比如赵王刘彭祖那一条,赵国靠冶炼营利,朝廷设立铁官,赵王数次指控铁官,全被张汤压下。

  一来二去。    赵王便记恨上张汤,遂有诬告之举。

  可这些都是张汤的一面之词,对,一面之词……

  ……

  太子宫。

  “殿下,救救我父亲吧!”张贺双膝跪地,面容急切,苦苦哀求道:“朝中竟说我父之言都是一面之词!”

  “陛下若再遣使臣责问,我父便只能自尽!”

  “殿下!”

  张贺双眼含泪,大礼拜倒。

  实际上,第一次使臣入府时,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没曾想张汤不仅没自尽,反而态度强硬。

  但皇帝的意思,旁人读懂了。

  随后。

  便有了眼下太子宫的一幕……

  “这是作甚,快快请起!”刘据连忙去搀扶,不料张贺跪的瓷实,动都不动。

  “唉!”

  刘据长叹一声,“并非是孤不想救,实在难呐!”

  太子叹息不已,甩袖转身,一旁的魏小公公神情动了动,立即上前去拉张贺,情真意切的劝道:

  “殿下也有苦衷!”

  “朝堂上其势汹汹,此刻殿下如何相助?你父仇家众多,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你得体谅体谅殿下的难处呀!”

  听到这话。

  张贺悲戚欲绝的神色有了变化,不再磕头如捣蒜,但双膝依旧长跪不起,朝太子泣道:

  “臣知晓不宜,可为今之计,只有殿下能救一救!

  “我父同样有门生故吏,只要殿下出面,他们定然相随,不求再居高位,只求活命!”

  “殿下!”

  说到急切处,两行热泪从这汉子的脸颊淌下,再次磕头不止,“还请殿下救救我父亲!”

  “臣此生做牛做马,必为殿下效死!”

  话到这个份上。

  魏小公公也没法再敲边鼓,只能拿眼去看太子。

  “唉。”

  只见刘据摇摇头,脸色为难至极,双手去扶张贺,“莫要如此作态了,伱救父心切,孤也不忍,便走一趟吧。”

  闻听此言。

  张贺面色狂喜,正欲抱拳……

  “诶。”刘据这时又道:“不过孤也不能保证救下你父,只能尽力而为。”

  “是是是!”

  张贺眼神希翼,连忙接道:“臣知晓难处,尽力而为即可,再不敢多求!”

  “好。”

  刘据点点头,“你先回府,孤一会儿便入宫为你父求情,无论事情能不能成,都会尽快给你答复。”

  张贺感激莫名。

  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方才仓促离去。

  等他走后,魏小公公凑上前,“殿下,奴婢现在就去给您备马车?”

  “不急。”

  刘据看着殿外方向,面色平静,语气幽幽,“急也没用,张汤死定了。”

  额……

  魏小公公眨了眨眼,“那殿下刚才……”话到一半,小太监便自行闭嘴,意识到太子刚才的原意是:

  说救,但没说一定救活!

  张汤真死定了。

  谁求情都不好使,因为想让他死的人,是皇帝。

  只有张汤死,他以前做的种种事情,才会盖棺定论,永远扣在他这个大酷吏身上。

  一个六百石、一千石的小酷吏,还有可能安然退下去,可张汤已经位居三公,太显眼。

  他无路可退。

  如果有,退下来的那一天,也将会是他死亡的那天……

  刘据不可能像救庄青翟一样救张汤,前者,有师徒情分在,但后者,除了一个刚刚投过来的张贺,并无其他牵连。

  更无谈情分。

  让刘据仅凭一个宾客,就冒着巨大风险、掏心掏肺的帮,那不可能……

  只是。

  人救不活,但救一救的‘动作’,可以有,收服一个宾客的忠心是其一,其二呢……

  ……

  太阳西斜。

  未央宫,北宫门。

  一队使臣正从宫内行出,巧了,太子的身影刚好出现在宫门外,正欲入未央。

  真巧,真的巧吗?

  嗐。

  天下哪有那么多巧合,无非是皇帝的使臣一泼接一波,张贺刚走不久,下一波使臣又来,刘据便直接堵门了呗。

  “见过太子殿下。”

  迎面撞上,领头手持一卷诏令的文士作揖一礼,身后随从纷纷拱手。

  刘据点点头,“这是去张汤府上?”

  领头文士斟酌片刻,应道:“回殿下,正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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