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朱翊钧、黄锦叫人小心翼翼地把嘉靖帝抬回到这里的后殿卧室里,安置在床榻上。

  等了一会,朱翊钧伺候嘉靖帝喝下几口参汤。

  嘉靖帝缓缓回过来一点神,无力地看着朱翊钧。

  “皇爷爷,我们回乾清宫了,孙儿去请父王了。其余的,都安排好了。”

  嘉靖帝眼睛眨了眨,欣慰地闭上眼睛。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好躺下,盖上棉被。

  “殿下,太子请来了。”冯保在门口轻声禀告道。

  “嗯,现在是什么时候?”

  “三更天。”

  “叫阁老和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九卿以及勋贵们,在午门内阁值房里候着。”

  “是。”

  朱翊钧跟着出了卧室,走到乾清宫左殿门口,接住了父亲朱载坖。

  “父王。”

  朱载坖一把挽住了朱翊钧的右手,急切地问道:“父皇危急了?”

  朱翊钧沉重地点点头,“万神医和李药王今日会诊过,就在这两日。儿臣看情况,估计过不了今晚。皇爷爷心里似乎也有数,叫回紫禁城。”

  朱载坖脸色黯然,眼睛的神情无比复杂,顿足感叹道:“怎么会这样呢!”

  “父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赶紧去皇爷爷身边守着吧。”

  “对,对,去父皇身边守着。”

  朱载坖刚走两步,转头过来问道:“其它的事,嗯,比如,那个.”

  他脑子乱糟糟的,只觉得现在微妙时机,应该做万全准备,可是做怎么样的万全准备,他又说不出个头绪来。

  朱翊钧上前一步,“父王,儿臣已经传下去,叫人封锁了西苑和紫禁城,叫司礼监以及禁内各宫殿严禁私下走动。叫成国公等坐镇督办处和京营,也叫阁老、尚书、左右都御史、九卿和勋贵们,在午门内阁值房里候着。”

  朱载坖五味具杂地看着朱翊钧,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钧儿比我强。”

  刚走两步,朱载坖又转身,拉着朱翊钧的手,殷切地说道:“钧儿,咱俩可是亲父子,血浓于水啊,以后多帮衬着你老爹我,省得被他们哄弄了。”

  “父王放心,我们君臣一体,父子同心。”

  “嗯,父子同心的好。”

  朱载坖在前,朱翊钧在后,两人轻轻来到乾清宫后殿卧室里。

  看到嘉靖帝躺在床榻上,如同一具干枯的尸体,朱载坖猛地收住了脚步,居然不敢向前。

  朱翊钧径直走到跟前,俯下身,凑到耳边,轻声道:“皇爷爷,父王来了。”

  嘉靖帝慢慢地睁开眼睛,右手微微抬起,手指指向朱载坖。

  朱载坖一个激灵,马上冲了上去,跪在了床榻前,双手握住了嘉靖帝的右手。

  “我的父皇啊,你怎么成这样了。”

  嘉靖帝闭了闭眼睛,有些无语的样子。

  朱翊钧在一旁提醒,“父王,耳朵凑到皇爷爷嘴边,有话跟你说。”

  朱载坖连忙直起身,上身伏下,耳朵凑到嘉靖帝嘴边。

  “老三啊,大明先交给伱了。”嘉靖帝用尽力气说道。

  “父皇,儿臣怕接不住啊。”朱载坖苦着脸答道,“儿臣知道自己性子,没个主见,他们一哄,一逼我,我就没主意了。”

  嘉靖帝苦笑一下,继续说道:“多听钧儿的,你没事在紫禁城快活就好了。”

  朱载坖面露喜色,在紫禁城里快活,那确实不错。

  不过现在还不是开心的时候,朱载坖又恢复沉痛之色,“儿臣记住了。”

  嘉靖帝眼睛转向朱翊钧,眨了眨眼睛。

  朱翊钧领悟到,对着外面叫了一声。

  “黄公!”

  黄锦马上出现在门口。

  “黄公,劳烦你带着万福、冯保去午门内阁值房,传大臣们进来,皇爷爷有旨意给他们。”

  “是!”

  嘉靖帝露出满意的微笑。

  一睁眼,看到儿子朱载坖的那张圆脸近在咫尺,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一刻钟后,黄锦、万福、冯保三人带着朱希忠、徐阶为首的大臣勋贵们走进后殿,神情肃穆,不等号令,全部依次跪倒在卧室门外。

  嘉靖帝给朱翊钧示意,朱翊钧点点头,从他枕头下面取出一份黄绸诏书。

  “黄公,当着文武臣工面,念吧。”

  “是。”

  黄锦上前,弯腰双手接过这份诏书,走到卧室门前,沉气站定。

  朱希孝、徐阶、李春芳、郭朴、张居正等人心里有数,这就是嘉靖帝的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荷国大统,尝惧菲凉,不足以承祖宗之鸿烈。然兵休民靖,底于丕平。赖天地之灵,方内乂安,四十有五年。永惟累圣付托之重,夙夜祇惧,靡遑康宁。

  ”

  嘉靖帝在遗诏里回顾了自己秉政四十五年的得失。

  前期嘉靖新政提了几句,中期怠政也没回避,说自己沉溺玄修敬天,误了国事,有过错,必须承认,也向天下道歉。

  然后话题一转,数起后期的文治武功。东南剿除倭患,嘉靖捣巢。北边打出柳河、喀喇沁等大捷,斩首逆无君无父的逆贼辛爱

  反正就是功大于过,他老人家心满意足,后面的谥号,你们看着上。

  接着就是重头戏。

  “皇太子载坖,仁厚孝恭,发于天性。人望攸属,神器所归,可即皇帝位。尔其任贤去邪,克遵于往诰。布德施惠,深念于黎民。

  皇太孙翊钧,天钟睿哲,神授英奇,随佐朕躬,识达几微,闻于天下。可立为皇太子,恭护神器,辅佐父君,以昭前人之光。

  尔君臣一体,父子同心,克慎洪业,吾无恨焉。更赖中外荩臣,文武多士,一心协佐,永底至治

  钦此!”

  徐阶等人,心里就像吞了一团苍蝇一样。

  文官们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老道士皇帝最忌讳生前立遗诏,等他龙驭宾天,就利用拟遗诏的机会,只要瞒住了太孙殿下,太子很好哄,写一封类似罪己诏,出出心中的恶气。

  这四十年来,尤其是嘉靖二十多年后,文官们被老道士皇帝压得实在是太憋屈了。

  万万没有想到,嘉靖帝居然没有丝毫忌讳,抢先拟了遗诏,还召集文武百官,当着太子、太孙的面宣读,等他一咽气,就会明发天下,根本没法改了。

  老道士皇上啊,想不到你临走之前,还要压我们一头。

  想到这里,徐阶情绪复杂,想起与皇上斗智斗勇数十年,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涌上心头。

  皇上啊,我的老对手,你也要走了!

  两行泪水不由地流在了徐阶脸上。

  其余众臣无不伏在地上,或真或假地轻声哭泣。

  嘉靖帝侧脸看着众人的样子,心里想象着他们的无可奈何,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软,张着嘴巴就此去世。

  李芳颤颤巍巍地上前去试探了一下气息,撕心裂肺地喊道:“皇上啊!”

  朱翊钧满脸泪水,跪倒在地上,冲着床上的嘉靖帝,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他身边,朱载坖嘶嚎着:“父皇啊,我的父皇啊!”

  在他身后,哭声顿时大起,响彻了整个乾清宫。

  “咚咚咚咚!”

  四下钟声,在钟楼里响起,晃晃悠悠,响彻整个北京城。

  钟声中,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的朝阳,徐徐升起。

  十几天后,广州城番禺县县衙,端坐着一位六品官,黑脸十分严肃,周围围坐着广州知府,番禺知县等官吏,一脸的无可奈何。

  面对天下闻名的清官海瑞海刚峰,谁都是个样子。

  “本官前来,只是讨教一二,绝无他意”

  “海主事,讨教可以,你要看番禺县户房账目,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海瑞还要说话,一直护卫他的锦衣卫军校满头是汗的跑了进来,递上一份火漆文书。

  “海主事,八百里加急从京里送来的。”

  海瑞心里一惊,连忙撕开。

  “皇爷爷已逝。临终前交代我,朕去后,叫海瑞回来,他是朕留给你的纯臣。”

  海瑞如被雷击中,身子瘫软,从椅子上跌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泪水,张着嘴巴,悲痛地几乎无法呼吸,浑身上下在抽搐。

  先是小声的呜咽,到最后是歇斯底里的痛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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