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更清楚,就算高拱和张居正不想斗,太子殿下也会想法子在中间煽风点火,让两人斗起来。

  一团和气!

  缺什么才要补什么!

  太子请先皇嘉靖帝御笔一张“一团和气”挂到内阁议事堂,真以为是希望内阁阁老们一团和气?

  话要反着听。

  内阁真就一团和气了,西苑岂不是要坐蜡了。

  徐阶晃晃悠悠地说道:“高新郑脾性是不大好,不仅在我们外朝人尽皆知,在内廷,想必也有很多人吃过他的亏。

  老夫记得,冯公公就曾经吃过老高的排头,在太极殿上被当众呵斥过两回。”

  杨金水不作声,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前些日子,因为一份奏章票拟的事,高大胡子跑到内阁,揪着张叔大就吵了起来,吵得天翻地覆,整个内阁都轰动了。”

  杨金水一脸惊讶地问道:“还有这事?大闹内阁,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徐公不劝解一二?”

  “要不是老夫出声劝解,两人都要打起来了。原本张叔大是阁老,高肃卿是六部尚书,跑到内阁来生事,于制不合,说难听点就是肆意妄为,老夫原本要上疏弹劾高新郑。

  可张叔大是老夫的门生,这本上疏真要递上去,肯定有人会说老夫偏袒。唉,张叔大和高肃卿,此前同在潜邸为侍讲,同殿为臣,关系应当亲近,怎么闹得这般生分了!

  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啊!”

  杨金水也是一脸的叹息,“是啊,高户部和张阁老同在潜邸为臣,一起做过皇上的侍讲,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确实可惜啊。

  刚才徐公说到高户部脾气臭,确实臭,太极殿上全是重臣,还有太子殿下当面,却把司礼监冯公公顶得下不来台,唉!

  冯公公与我同拜黄公为干爹,又曾在司礼监一起当过差。他的脾性咱家是了解的,好面子啊。被如此剥了面子,以后难说啊。

  还请徐公居中斡旋,好好提醒下高户部,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事事争先置气。”

  呵呵,用得着我去说吗?

  徐阶转头一想,杨金水其实在暗指,叫自己去跟张居正说说,趁着冯保和高拱闹翻了,赶紧去拉拢下冯保。

  他都说了,冯保此人好面子,张居正以阁老之尊,折节结交一番,自然就会顺着梯子下来。两人亲近了,很多事情就好办了,正好与高拱、杨金水一伙形成制衡。

  居然向自己点出这么赤裸的话题,想必是太子殿下安排给你的任务,也是你这次来我府上宣诏的主要目的吧。

  不愧是太子殿下最器重的内侍啊。

  徐阶点头答道:“杨公公说得对。没有内廷的帮衬,外朝许多事都不好办。高肃卿是个莽撞人,却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老夫定会好生劝劝他。”

  “有徐公这句话,咱家也就放心了。”

  杨金水端起茶杯,没喝又放回到桌子上,徐阶马上喊道:“来人,换热茶,再拿些茶点来。”

  过了一会,徐琨和管事端上两杯新沏的热茶,四碟精致的茶点,撤下喝了大半已经变冷的旧茶,低着头迅速离去。

  “刚才那位是徐公二公子?”

  杨金水的问话,让徐阶脸上的肉微微一跳,绕了一大圈,扯了一堆的问题,他最关心的问题,终于涉及到了。

  “正是我家老二,犬子庸才,只能待在家里读书。”

  “徐公客气了,虎父无犬子。天下谁不知道徐府有三位麒麟儿。”

  有点打脸了!

  我家这三个,唉,一言难尽啊。

  “徐公,听说大公子因为伉俪病逝,悲惋情伤,看破红尘,入寒山寺出家了?”

  徐阶长叹一口气:“犬子困于儿女情长,无丝毫报效国家君上之心。此等庸才,出家也罢!”

  “古佛青灯,澄心涤性,也算是件好事啊。徐公致仕荣归故里,也少了几分烦心事。”

  徐阶那颗快七十岁的心,猛然跳动。

  太子的意思,徐璠之事,就此结束,以后徐府不必再担心旧账重提了。

  他沉吟一会,又说道:“犬子愚钝,经常惹事生非,家门不幸,老夫日夜不安啊。”

  “徐公何出此言。太子殿下曾对奴婢们说过,徐公高德亮才,海内闻名。不久后致仕荣归,定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即可安享天伦之乐,又能悉心教诲儿孙后辈。”

  此事太子殿下跟我交过底,到此为止!徐阁老你放宽心。

  只是一码归一码,回去后你好生教诲子孙,多加约束,要是有闹出新事情来,就另当别论了!

  徐阶听得明明白白,拱手道:“唉,老夫教得门生四百,尤以张叔大、王子荐等人为佳,偏偏自己的子孙管教无妨,惭愧惭愧!”

  杨金水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又喝了起来。

  “好茶,好茶,今天咱家在徐公府上,喝上真正的好茶了。”

  “杨公公客气。”

  把杨金水送到府邸大门,看到一行人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徐阶长叹一口气,转身回内院。

  徐琨紧跟其后,轻声问道:“父亲大人,今日杨公公宣诏,西苑对父亲的恩赏信任日重啊。”

  徐阶转头看了他一眼,“吩咐下去,各处悄悄收拾东西,整理打包。再叫管事悄悄去定车船。”

  徐琨愣住了,“父亲大人,这是何意?”

  “春天要到了,老夫该回乡去吃枇杷了!”

  徐阶一甩袖子,走进书房,顺手关上门,留下一脸懵逼的徐琨站在门外。

  徐阶挥毫写下一封谢恩的上疏,又写下一封辞职的上疏。

  “臣伏陛启奏。

  臣离乡数十载,报国恩而疏祖宗之灵今皇恩浩荡,祭祀则受四方之珍,衣食则蒙御府余资,斯岂不足。荣极而惶然,唯乞骸骨以归乡.自此当含饴弄孙,不能复关政矣。”

  洋洋洒洒写完,徐阶把湖州狼毫放在笔架上,把奏章放到一边,阴干墨迹。

  终于要离开朝堂这个是非之地了!

  徐阶心里一阵轻松,千钧重担完全卸下;又觉得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接下来该找张居正谈一谈了。

  此后朝局就是他和高拱打擂台,两人都算是改革派,但改革派就不会内斗吗?保守、改革,都是官宦们用来捍卫自己利益的手段而已。

  需要开创新的利益,就是改革;需要守住现有的利益,就是保守,再过二三十年,张居正和高拱,肯定也会如老夫一般,成为保守派。

  只是可能我们都看不到了。

  “来人!”徐阶开口道。

  有心腹管事走到门口应道:“老爷,徐七在。”

  “去请下张叔大过府来,就说老夫有事相请。”

  徐七迟疑一下答道:“老爷,张老爷现在事多,难请。前几次老爷有事请他,他推辞了一两回。

  这次小的去请,不敢保证能请回来。”

  徐阶脸色一冷,捋着胡须想了一会,“那就暂且不去请。”

  “是,老爷。”

  徐阶往椅背一靠,闭上眼睛,很是疲惫。

  张居正羽翼已成,他不仅接手了自己的部分实力,还暗中结识一群人,不声不响地搞出个楚党,实力不容小视。

  自己想传下的衣钵,有赠予,也有托付,有实力,也有责任。

  张叔大目前看来,并不想完全接过去。

  徐阶闭上眼睛,默想了好一会,猛地睁开眼睛,张开信纸,提起毛笔,挥毫写道:“书寄子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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