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去果然再未回来。

  英雄战死沙场,本是他的荣耀和宿命,可只有谢昀知道,他是死于圣上的猜忌里。

  遇见林莺娘,本是个意外。

  他借着去江州赈灾派人秘密暗查当年宣武门之事。

  他总要知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为何而死,却无意间查到了一件极隐秘的事。

  原来当年昔太子殿下的家眷并未全部被屠戮殆尽。

  太子殿下有个孩子,当时年方两岁,是他身边的一个侍妾所生。

  太子殿下身边到底还是有些忠仆在的,他们誓死护着这个孩子逃了出去,途中为了躲藏,将他偷偷寄养在了一家农户里。

  只是年久时长,几经颠簸,便是昔太子殿下的旧部也寻不见那孩子的去处了。

  线索到这里本来戛然而止。

  只是前段时日,谢昀进宫面圣。

  正逢年节将近,集贤殿将殿内的皇室宗亲画像重新翻出来装裱。那里头,便有昔太子殿下的画像。

  谢昀看着那画像,深邃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

  昔太子殿下的眉眼,实在太像他见过的一个人……

  他心里有了一个几乎不可置信的猜疑。

  到底这样的事该格外严谨,他派密探去青州细细暗查。

  直到今日,密探终于传来了消息。

  不出他所料。

  那密信上分明写着,杨盼山,时年四十有三,于昭元四十二年被杨氏夫妇领养,确认为昔太子殿下血脉。

  那个在马车里无比艳羡平阳公主的姑娘啊!

  她与她万分艳羡的人,本就是源自同一血脉。

  这夜里,霍子毅被那一鞭子到底是抽疼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点灯作画。

  霍子毅这人平日里素来是个混不吝的,骑马射箭不擅长,诗词歌赋也不精通,但他会一样。

  他擅丹青,尤其会画美人。

  这也亏的是他在青楼楚馆厮混出来的本事。

  今日见着林莺娘,又为着她挨了这一鞭子,霍子毅自然画她。

  庆王妃也惦记着自家孩子挨了一鞭子打,找了好些伤药来,要过来亲自为他擦。哪知这深夜里,那房里还幽幽燃着烛火。

  庆王妃推门进去,忍不住说他,“挨了打还不自在?大半夜的不睡又在这里画什么?”

  她以为自己孩子只是画寻常美人。

  未料无意瞥过一眼,却皱眉,“这姑娘是谁?怎么觉得有几分熟悉?”

  庆王妃幼时曾在宫中当过一段时日的公主伴读,远远见过昔太子殿下几面,但到底那时年纪太小,她记不清,只看着林莺娘眉眼熟悉,却是万万联想不到在哪儿见过。

  霍子毅搁下手里的画笔,不以为意,“母妃怎么会见过她?想是看错了。”

  他惦记林莺娘。

  自然会去旁敲侧击问她的情况,知道她是定远侯府在江州的远亲,这江州距离金陵城可是山远水远,他母妃从未离开过金陵城,怎么可能会识得林莺娘。

  庆王妃也没有多想,轻轻一笑,“母妃到底是年纪大了,许是当真是看错了。”

  这样一桩小事,庆王妃并没放在心上。

  倒是庆王实在被这逆子气的难受,翌日专程来找他麻烦。

  霍子毅早早便出了府,自然是不在屋中,庆王扑了个空,咬牙切齿骂,“这混账东西又跑哪里厮混去了?等回来本王定要打折他的腿!”

  主家盛怒,丫鬟进去收拾霍子毅的屋子,自是战战兢兢。

  没留神将刚卷好的画跌落在地,画轴骨碌碌滚开,里头的姑娘画像显露了出来。

  庆王同庆王妃一样,只以为霍子毅是又画了哪个青楼女子,不甚在意,摆摆手吩咐丫鬟,“这画别收了,拿出去烧了便是。”

  丫鬟应声,忙去弯腰捡拾画像。

  刚犯了错,她心里慌乱,手脚也慌乱,越收拾画轴却滚得越远。

  “你这丫鬟,怎么毛手毛脚的?”庆王叫她这笨手笨脚的模样看皱了眉,也顺势瞥了她手里的画像一眼。

  只这一眼,他顿时骇住。

  “等等——”

  庆王取了丫鬟手里的画像来细细瞧。

  他前段时日跟着谢昀同进宫去面圣,途中正经过集贤殿一趟。

  谢昀瞧见了那昔太子殿下的画像,他自是也瞧见了。

  本来庆王是无意去看的,但谢昀看那画像的时辰长了些,他便也落下了心,循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

  昔太子殿下的画像尘封已有数十年之久,自当今圣上即位后便再未取出。此番是因着年节将近,各宫都在清扫以待年节,正逢集贤殿里前些日子又生了鼠患,索性将画像都收拾了出来,重新装裱造册。

  昔太子殿下的容貌,时隔数十年,庆王也委实记不大清了。

  他彼时也不过是幼童。

  但因着前些时日才见过他的画像,庆王对昔太子殿下的眉眼自然是熟悉的。

  而眼前他手里画像上的姑娘,眉眼隐约瞧得出昔太子殿下的神韵来。

  庆王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要知当年那一场大火,昔太子殿下阖宫一百多口尽皆丧命,无一遗漏。

  昔太子殿下并无子嗣存活于世。

  可是庆王张着一双火眼金睛的眼细细瞧,慢慢看,这姑娘的眉眼当真能瞧出几分昔太子殿下的影子来。

  晚些霍子毅回府,自然被他父王堵在游廊口。

  霍子毅笑嘻嘻,“父王您还没歇息啊?”

  他算好了时辰,想着庆王歇息了,才敢回来,却不想还是叫他逮了个正正着。

  霍子毅心里当真是替自己呜呼哀哉,想着又得被狠训一顿。

  却未料庆王从背到身后的手中取了一副画给他看,声色沉沉地问,“这可是你画的?”

  霍子毅一看便暗道不好。

  怪自己早上离府的匆忙,连昨夜画的画像都未来得及收起来。眼下落到庆王手里,自己还能讨什么好。

  连忙笑嘻嘻解释,“父王,这可不是青楼里的姑娘,这是定远侯府的远亲,江州来的林姑娘。”

  他将那“林姑娘”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庆王最讨厌他在青楼里厮混,自是也厌恶他画青楼里的姑娘。他想着,自己这回画的总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父王该不生气了吧?

  却未料他看着庆王的面色,越来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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