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翎根本不打算按照端王写的剧本走。

  她将端王想要娓娓道出的话,直接捅破。

  前段时间的暧昧犹有余韵,缠绕在这般赤|裸|裸的言语之上,终究无法掩饰冰冷的本质。

  他再喜爱她,再满意她,侧妃之位都是他不可动摇的底线。

  原本还表现得十分强势的端王,霎时陷入沉默。

  他一直很喜欢霍翎的伶牙俐齿,此时却觉得太过伶牙俐齿,谈论起一些敏感话题时,便格外艰难。

  霍翎一句话将端王堵回去后,没有乘胜追击,也没有义愤填膺,只是在他沉默得足够久以后,开口问道:“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端王拨开横在两人中间碍事的树枝,往前一步。

  从远处看,他几乎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

  “阿翎,从你到常乐县以后,我们之间就是有默契的,不是吗。”

  端王从未掩饰过自己对霍翎的兴趣。

  一位急着赶赴常乐县坐镇的王爷,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驻足。

  若不是有心引起对方的注意,又怎么会射中对方没有射中的猎物。

  他从前不屑于算计任何人的情感,却一次次在她身上动了心思,使出手段让她主动靠近他。

  这段感情由他开始。

  而她并未喊停。

  她与他试探交锋。

  如他这般自负之人,既然已经一点点弥足深陷,不愿克制,也无法克制,就要死死拉着她一同沉沦。

  他绝不可能放手。

  他对她志在必得。

  只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为一位姑娘牵肠挂肚,觉着她千般万般好,偶尔的骄纵任性脆弱,都是优点。

  于是便想让她更心甘情愿些。

  “是的。”

  霍翎点头,并不羞于承认。

  从她选择借端王的势来对付何泰起,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能从端王那里赢来多少筹码。

  什么是可以争取的,什么是无论如何都争取不到的,她早已算得一清二楚。

  她可以让端王为她杀何泰,可以俘获端王的心,可以从端王那里为她爹争取到行唐关副将的位置……

  唯独无法动摇端王妃的地位。

  因为端王妃身后,站着的是权势滔天的柳国公府。

  因为端王妃生下了端王的嫡长子季渊晚。

  而季渊晚,是最有可能被册立为储君的人选。

  貌美如花的情人就像宠物,可以疼着纵着。

  试探交锋,骄横任性,偶尔露出尖齿利爪,都不过是生活的情趣。

  但要是闹腾得太厉害,觊觎一些不该觊觎的东西,情趣就变成了烦恼,宠物也不再惹人怜惜。

  刚才在等待对方开口的人是霍翎,现在换做了端王。

  他等得有些无奈,有些头疼,不由低头去看霍翎的眼睛。

  情浓之时,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欲语还休。

  她看着他,轻轻说一句“我见了殿下,便觉着欢喜”,他便也跟着欢喜起来。

  可是此刻,她眼中的笑意都淡去,只余静水流深,仿佛对世事了然于心。

  被这样清明澄澈的眼睛注视着,端王有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

  他忍不住抬起手,覆盖她的双眼,感受着她睫毛轻颤擦过掌心。

  “阿翎。”

  端王终于不再回避:“王妃出身名门,自从嫁给我以后,一直循规蹈矩,不曾犯过任何错处,我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休弃她。”

  “而且,我也要顾及渊晚那孩子的想法。”

  霍翎讶异,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语般:“我何时要殿下休弃端王妃了?”

  这么不可思议的提议,她连想都没有想过,又怎么会说出口惹人笑话。

  “事实上,我很能理解殿下的选择。设身处地,我要是殿下,也一定会更偏向王妃和大公子。”

  不过……

  她与端王最大的不同是,

  她不会如此贪心,在夺位的关键时刻,竟然还去招惹其他女子。

  端王因她的过分理智一滞:“……那你在担心什么?是担心王妃会为难你吗?”

  “你与王妃总有一份血脉亲情在,况且,王妃素来大度和气,我相信以你的聪慧伶俐,定能处理好一切,与她和睦相处。”

  霍翎不理解端王为什么要一而再往端王妃身上扯。

  “殿下,我与端王妃,说是表姐妹,实际上从未见过彼此。也许前面十几年,端王妃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我这样一个人。”

  “现在就开始担心端王妃会为难我,是不是太早了。”

  “我的对手,可从来都不是端王妃。”

  从始至终,她的对手只有一个。

  就是身前这个男人。

  端王终于明白了她话中之意,轻轻一笑:“原来是我让阿翎担心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极为郑重认真,全然听不出一丝敷衍。

  “阿翎,我只能给你侧妃之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我心里,你比其他人差。”

  “我给不了你更高的位份,但我会在其它方面尽可能补偿你。”

  “你有容貌,有智谋,有手段,当得起世间最好的一切。如果你的对手是我,那我们胜负已分,你早就俘获了我的心,我是真心倾慕于你,也是真心想与你白头。”

  掌心下,霍翎睫毛颤动的频率加快了许多,似乎是对端王这番话有所触动。

  可那双被遮住的眼睛,分明是冷漠的。

  霍翎突然握住端王覆盖在她双眼上的手掌,轻轻移动到自己颊侧。

  她看着端王,忍不住想,原来出生皇城,被无尽权势与无边富贵蕴养出来的男子,也是如此浅薄可笑。

  他将他的爱,视作她费心谋划的奖励。

  可是他的爱,只是她的战利品。

  之一。

  “殿下,正如你所说,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有正妃。”

  霍翎语气轻缓,每一句话都很从容。

  无论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回应端王,勾引端王,当端王对她生出势在必得的心理时,她就不可能再从这段感情里全身而退。

  “我并非不愿跟随殿下回京。”

  “但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因为殿下的偏爱才回的京城。”

  “我只能接受自己以功臣之女的身份前往京城,而不是作为一个被端王从燕西带回去的、可能会立为侧妃的女子,然后陷入桃色流言之中,被人轻慢,遭人鄙夷。”

  既然有堂堂正正去京师的方法,她就要堂堂正正去京师。

  不然,她就永远只能作为端王的附属品而存在。

  “我也并非不愿接受侧妃之位。”

  “只要这是殿下能给予的最好的,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

  不等端王脸上露出笑容,霍翎先一步放开端王的手。

  “但在此之前,我要看到殿下的诚意。”

  端王知道霍翎指的诚意是什么,他唇边挑起一抹笑意,仿佛湖中涟漪般一点点扩大,浑身上下都染上了轻快与愉悦。

  “阿翎,给我一些时间,我很快就会安排好。”

  霍翎问:“很快是多快?”

  “能快到让殿下带我回京过年吗?”

  端王失笑:“没那么快。”

  最困扰他的问题已经解决,他并不介意她此刻的调侃:“解决何泰不难,但你回京一事,还需再谋划一番。”

  “那我等殿下的好消息。”

  该说的话,霍翎都已经说了,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等端王兑现诺言。

  “等等。”

  还没走出两步远,霍翎就被端王拉住了。

  “阿翎,你就不好奇,我会不会独自回京过年吗?”

  霍翎脚步一顿:“那殿下会独自回京吗?”

  “不回。”端王立刻表明态度,“今年我会留在燕西,等来年春花蓄势,我携你一道回京。”

  端王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翌日一早,信使过来向端王请安时,就从端王口中知晓了这件事。

  “这是本王写给王妃和大公子的信,你带回去给他们。”

  端王将自己昨晚写好的信交给信使,挥手让信使退下。

  信使不敢置喙端王的决定,心底却连连倒抽冷气。

  王妃连大公子都搬出来了,竟然也没能劝动王爷回京?

  是因为燕西的局势已经严峻到寸步不能离。

  还是因为……

  想到自己昨晚打听来的消息,信使只觉头皮发麻。

  端王并未将一个小小信使放在心上。

  信使在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根本瞒不住他的耳朵。他不仅没有阻拦,还顺势而为,让人给信使透了不少话。

  借信使之口,提前让王妃知晓阿翎的存在,有个心理准备也不错。

  端王喝了口茶水,开始翻看何泰的罪证,思索着该如何才能雷霆一击整垮何泰。

  门口的亲卫匆匆进来禀报,说是何泰求见。

  端王:“他怎么来了?”

  亲卫:“何将军只说有重要之事要与殿下密谈。”

  指尖在何泰的罪证上面轻敲几下,“挪用军费”四字映入端王眼帘。

  莫非是何泰听到了什么风声,猜到自己和周嘉慕要出手对付他?

  不无可能。

  何泰在燕西经营多年,就算自己和周嘉慕做得再隐蔽,何泰也不至于连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这样一来,何泰的来意就很容易猜到了。

  求饶?

  让他高抬贵手?

  端王不愿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时间:“本王公务繁忙,这会儿不便见客,让他回去吧。”

  只是不多时,亲卫又再次折返,脸上带了为难之色。

  端王眉心蹙起,右手按在一份新的罪证上:“他不走?”

  亲卫迟疑道:“何将军说,他要说的事情与王爷有关,王爷若实在繁忙,给他一盏茶的时间就好。”

  狭长锐利的眼眸瞬间眯起,端王语气森冷:“让他进来吧。”

  等何泰走进书房时,桌面上的罪证早已被端王收好。

  端王靠着椅背,坐在椅子上,抬头盯着面前的何泰。

  坐着的人神情自若。

  站着的人却憔悴不堪,仿佛才是那个被俯视着的人。

  “何将军,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何泰连礼都不行了:“我自问一直对王爷毕恭毕敬,王爷为何咄咄逼人,连一条活路都不给我留。”

  端王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嘲笑:“何将军是朝廷命官,燕西主将,如果何将军没有做错任何事,自然没有人能够将何将军逼上绝路。”

  何泰听出他的意有所指,恨恨咬牙。

  他是有一些做得过分的地方。

  但只要端王愿意抬一抬手,别抓着他不放,谁又能治得了他的罪呢。

  “王爷想要什么?”

  这是要端王开条件。

  端王直接下逐客令:“如果何将军没有别的想说的,就请回吧。”

  连条件都懒得开了,这是一定要他死不成?

  何泰双目赤红,眼底布满血丝,给人一种穷途困兽之感。

  即使是野兽,在感到死亡逼近时,都要疯狂挣扎一段时间。

  何况是人。

  所以何泰必须做困兽之斗。

  “王爷对付我,应该是看上了行唐关主将的位置。”

  何泰深吸一口气。

  他领兵打仗的能力远远不如周嘉慕,但在沙场征战多年,也是一个杀伐果决的人。

  他开始断尾求生。

  “我愿意让出行唐关主将的位置。”

  这下,端王倒是对何泰有些刮目相看了。

  够果断。

  见端王起了兴趣,何泰再接再厉。

  “我在燕西经营了十来年,如今让出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就等于将我十来年的心血拱手相让。”

  “而我所求的,只是王爷高抬贵手,不再追究我过去的错误,也不再追查榷场的事情,让我带着我在燕西得到的东西返回京师。”

  “这个条件对王爷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王爷看看可还算满意?”

  端王听得出来,这个条件已经是何泰的底线。

  只可惜……

  “此事本王自有定夺,何将军只管耐心等待便是。”

  何泰难以置信,没想到自己做到了这种程度,还是只能从端王口中听到托词而非准话。

  端王真的要与他不死不休?

  他也不是没有身份背景的人,又在燕西经营如此久,端王把他逼入绝境,就不怕他临死反扑吗?

  “王爷,我身后站着的,毕竟是承恩公府。”

  “何将军果然糊涂了。”端王叹息,“你出身承恩公府一事,本王又怎会不知。”

  承恩公一爵,最早是大燕太|祖皇帝赐给自己母族和皇后母族的爵位。

  从那以后,大燕皇后的母族几乎都能封“承恩公”一爵。

  虽然都是公爵,在品阶上都属于超品,但这种因皇后而幸进的公爵,与柳国公那种世袭罔替、与国咸休的公爵,简直是一个地,一个天。

  况且,让何家得到承恩公一爵的文德皇后,已经去世了。

  所以端王根本没有把何泰的威胁放在心上。

  何泰面容几乎扭曲,可很快,他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情很不对劲。

  京师权贵行事,从来不会如此不留余地。他们喜欢凡事留一线,很少赶尽杀绝。

  这种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做法,更像是那种从底层骤然爬升高位的人的风格。

  一张惊心动魄的容貌浮现在何泰眼前。

  何泰心中涌现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十分可笑。

  但事到如今,这个猜测再可笑,都极有可能是最后的真相——

  霍世鸣的女儿,不仅搭上了端王,还影响了端王对他的态度。

  真正要对他赶尽杀绝的人,不是端王,而是霍翎!

  所以让出行唐关主将的位置还不够。

  因为需要行唐关主将位置的人,是端王,而不是霍翎!

  这一刻,何泰真是有种吐血的冲动。

  谁能想到,当初他只是随手惩治了一个不听话的下属,却会让自己在今日落入绝境。

  “如果承恩公府不被王爷放在眼里,那柳国公府呢?”

  在端王最后一次下达逐客令时,何泰终于还是抛出了自己的底牌。

  原本还漫不经心的端王,顿时面沉如水:“你与柳国公府有什么牵扯?”

  何泰冷笑:“殿下不是正在查榷场之事吗,难道没有查到榷场的账本?没有发现账本的数目有些问题?”

  端王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他确实查到了。

  账目出入非常大,他原以为是何泰在里面上下其手,谁成想,幕后之人竟然出自柳国公府。

  看到端王这个反应,何泰总算恢复了一些底气,语气也变得洋洋得意起来。

  “殿下就算不知道柳国公府私底下在做什么,也应该听说过柳国公府明面上的生意吧。”

  “柳国公府拥有大燕最大的马场生意。大燕本土没有好马,他们的马多是从羌戎商人手里收购的。还有其它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都是我在暗地里为他们遮掩。”

  “如果殿下苦苦相逼,我不能保证自己还会为柳国公府保守秘密。”

  端王妃,出身柳国公府,是柳国公最疼爱的孙女。

  而柳国公,正是端王在朝中最大最有力的盟友。

  如今乾坤未定,端王一系的人都在努力推季渊晚上位,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柳国公府爆出如此大的丑闻……

  要是柳国公府知道,这个秘密会被爆出来,完全是因为端王一意孤行……

  何泰的这个威胁,正好掐住端王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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