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您还是没能释怀。”盖尔听了那些话,只是说道。

  阿尔斯特的心脏一颤。

  他没能释怀,就如同盖尔也没有对他释怀一样。

  他们同样心有郁结,他对盖尔说的愈多,盖尔对他的郁气也就愈重。

  就像是无解的死结。

  “父亲大人,我要家族传承。”盖尔说道。

  “会给你的……盖尔,我会给你的,但不是现在,你出去吧。”裂甲大公无力道。

  “父亲……”

  “出去!”

  在阿尔斯特眼里,他始终是个听话的孩子,尽管后者年逾六十。

  盖尔只得起身道:“那么,父亲大人,我等您的消息。”

  他走出这间卧室,在关门的刹那。

  他听到裂甲大公说道:“盖尔,伱会步我的后尘的。我们太像了。我如今面对的,你将来也会面对,到了那时……我希望你别忘了你以前很开朗……别忘了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盖尔的脚步顿了顿,他转身欠身道:“嗯,我记住您的话了,父亲大人,晚安。”

  “晚安……”

  ……

  夜幕降临的夜里,黑暗深沉。

  他躺在床榻上,静静推演着未来的发展。

  他肯定是要让位。

  公爵之位由盖尔来坐。

  盖尔肯定会集结裂甲家族的所有力量,他有行动力,名正言顺,所有裂甲的子嗣都得听他的调遣——包括那个千里之外、远在河谷、闹出不小动静的那个孩子。

  他的子嗣众多,龙堡遍地都是,但能让他记住的却不多。

  他以为他能低调点,趁着他还活着的时候,多照拂他两年。

  结果他发展的太快了,有些不符合常理。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时至今日,他放心不下的绝非千里之外的那个孩子,而是继承大公之位的盖尔。

  他放心不下盖尔,也放心不下派恩。

  他们两人即将要面对的,是一段异常艰苦的的未来。

  他们一意孤行,血洒一路,却未必能得到好的结果,走到半途,置身雾中,前路莫测。想要回头,却发现后路没了,他们还能坚持下来吗?

  阿尔斯特深知,对于人类而言,黎明前的黑暗固然可怖,但更恐怖的是不知道能不能迎来黎明,坚持有无意义?

  阿尔斯特陷入沉思。

  直到他胸口的宝石让他察觉出现了入侵者。

  ……

  百叶窗不知何时打开,开春的空气有些冷。

  那是如野猫一样蹲在窗边的身影,像是黑色的剪影,背对繁星,突兀的出现在那里。

  “裂甲大公,向您请安!”它用尖锐的嗓音说道。

  “你是派恩的人?”阿尔斯特问道。

  但派恩没理由这样做,有什么话不能当面对他说吗?

  “你有何目的?”他淡然改口。

  这人肯定和派恩不是一伙的,他保证。

  “我不喜欢和你们这群上位者相处……你们身上总是缀满了各种宝石,祖母绿、猫眼石、紫水晶、琥珀以及秘银甲……啧啧,要锻造出符合您体型的秘银甲,可不是个小数字,我算算,它们价值一千金币,还是五千金币呢?但老实说,您这样的人,就算把一万枚金币带在身上,我也不会觉得吃惊,毕竟谁让您富可敌国呢?”

  它喋喋不休道。

  “你潜入龙堡,就只为了对我说这些吗?施法者。”阿尔斯特道。

  “请别这么称呼我,我的法术对您可没用,您身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宝石阻碍了法术。若有家族传承,只需一个念头就能驱散我的法术,不过您放弃了它。当然,您现在也可以大喊,这毕竟是您的龙堡,您只要嚎一嗓子,最起码一百位征战骑士会发了疯的涌进这里。”

  阿尔斯特听它这样说,皱眉道:“你是女巫?”

  “或许吧。”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可不是我想来的,我孤身一人,却要和一位黑铁公爵相处,真难办。”它跳下窗,浑身漆黑,脚步轻盈无声,靠近过来。

  “站住!”阿尔斯特说道。

  它没有停止脚步,继续道:“在平时,黑铁公爵的一句话就可以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但可惜这是您在位的最后一天,谁还会去听您的话呢?”

  阿尔斯特的眼神有些恐怖,“我叫你站住!”

  “所以谁还会去听您的呢?”

  它凶戾说道,动作敏捷的不像话,像是黑暗中的猫咪,直扑上来,寒光一闪,它用利刃刺向床上的公爵,一层银辉绽放,阻隔了匕首的突刺力量,但没完全阻隔,切开了头皮,那伤口深可见骨。

  下一秒,一枚珍稀神石发生爆炸。

  它当即被炸飞了出去,又像是主动倒飞出去,身体像是打水漂的石子,在地板上起伏几次,遁入窗外,如野猫般消失在夜幕中。

  阿尔斯特躺在坍塌的床上,怔怔望着模糊的天板。

  他的视力下降的厉害,如今更是蒙上了一层血色。

  鲜血在流淌,生命力在消逝,他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爆炸声吸引来了许多人,他依稀能见到有两个人冲了进来,一个人有着海藻般的蓝发,一个有着烈焰般的眸子。

  他们朝他奔来。

  “父亲……”“阿尔斯特……”

  “有人行刺大公!”

  “谁干的!!龙堡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御医!拿翡翠来!大公中毒了!”

  “伊赫学士,快给大公解毒!”

  “来……来不及了……毒入脑髓,这不是放血能解决的事情了……”

  吵嚷声,混乱声,惊恐声,所有人乱作一团。

  在这生命弥留之际,阿尔斯特甚为平静。

  他在众人的簇拥中,艰难且缓慢的说道:“伊赫学士,拿纸笔,把我说的写下来:余任命盖尔担任下任裂甲公爵……”

  众人深知这是裂甲大公的遗嘱,所有杂音都平息下来。

  “有些事情,早有定论,如今……能翻案。我此刻向诸神忏悔,我错怪……莫亚了,我是个无能的……君主,我下令叫盖尔伤害他们,但他们……并无反叛之意,盖尔……你要……要恢复他们家族的……名誉……”阿尔斯特断断续续的说道。

  “父亲,是谁!”盖尔泣不成声道,“刺客是谁!我绝不放过他!绝不!!”

  他像是愤怒的老狮子,怒火淹没了他的理智,甚至忘了他过去数十年渴求的家族传承。

  “没有……刺客……你得去……恢复莫亚……名誉……”

  “我会做的,我什么都会做的!父亲,告诉我,谁要谋害你!”盖尔的表情恐怖的不像话,他见他脸色惨白,血迹流淌,期间有黑丝从伤口处蔓延开来,如蜘蛛的黑网在皮肤上蔓延开来。

  “伊赫学士!我问你,谁谋害了我父亲!”他眼睛通红,誓要追根问底。

  伊赫学士心中惊惶,他认出了那匕首残留的痕迹,也认出了那些邪恶的毒药,但这能说吗?

  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不可能,可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怎么去否定?

  “女巫!一定是女巫谋杀了大公!女巫善于谋杀!擅用毒药!卑鄙!可耻!”

  有人也认出了那些毒药的来源。

  世上还有谁能无声无息的潜入龙堡,谋害公爵?

  伊赫学士更加惊惶了。他察觉到有天大的阴谋笼罩了如今的龙堡。

  阿尔斯特嘴唇微动,却做不出像样的动作了。

  伊赫学士看在眼里,他不能去解释,没资格、也没能力去证明那不是女巫所为。

  裂甲大公神情黯然,眼皮好似有万斤重。

  毒素侵蚀了他的大脑神经。他昏昏欲睡,知道派恩要做什么了,但却没力气阻止他了,也无暇去思考了。

  最终他闭上了眼睛,再也睁不开。

  从生到死,是个循环,也是个圈。

  他出生时,好像能听到许多人在说话,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如今身死,好像也能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只是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

  他感觉他站在起点,重新要走一遍。

  ……

  “谁是时代的宠儿?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我!黑铁大地的公爵——阿尔斯特·裂甲!”

  那是年少时,背负大弓、意气风发的他。

  ……

  “女巫,我找了你们很久,你们隐藏的力量很可怕,不弱于任何一位黑铁公爵,你们既能帮助征服者,成为他的宫廷女巫,那也能帮助我,我的龙堡能接纳你们,来帮我吧!……什么叫我的时代还没来到?”

  “阿尔斯特,你既想问,那我便给你它的视界吧。迟早有朝一日,你能看到那些东西,你有裂甲的眼睛,能见到常人所不能见到之物。”

  那时站在魔镜前的他,所有野心被洞悉、所有欲望被看穿,仿佛赤身果体。

  ……

  “裂甲家族该维护征服者的秩序……我该怎么做,这个时代没有了披荆斩棘的土壤。怒潮家有个孩子要过来做客,图温公爵不喜欢那孩子?那就让他住在这里吧,我来培养他,我会对他视如己出。”

  那年派恩七岁,来到龙堡的第一天,和盖尔在草地上追逐,高大挺拔的他站在厅堂里望着那一幕。

  ……

  “女巫!女巫!给我预言,给我预言,新的时代什么时候会到来?”

  “会来的……迟早会来的……新的时代朝你而来,它在靠近你。”

  “那我什么时候能迎接它……不!应该是它迎接我!”

  “几年、十年、十几年、几十年……你能见到它,它也能见到你,一切只需要等待,到了那时,你自然会回忆起这段话……”

  那是和女巫密议的他。

  ……

  “我已派遣亚伦去寻找那条航线,征服者离开时的航线。”

  “你不该这样做,你会惊动雾中的魔鬼!”

  那是他的试探。

  ……

  “亚伦死了,我见到了那面残缺的盾牌,它漂流而来。”

  “一位能媲美初代公爵的高阶守护骑士,能战胜龙族的存在,竟落得这个结局。阿尔斯特,希望你还能坚持本心。”

  那是他的悔恨。

  ……

  “征服者从神陨之地带回了三件神器,交由他的追随者保管,决定了人族未来的命运。”

  “征服者将他的时代、将这个时代命名为黑铁时代。而在未来,黑铁时代终将过去。”

  “征服者集结了一支强悍的军队,建造了坚固高大的舰船,即将发起一场远征,他出发时声称他要打到世界尽头,赢得一切,而当他归来时,他会拯救他的同族,斩碎所有的枷锁,将人类从苦难的泥潭里拯救出来,再无拖累的前进——但那些宏伟愿景和豪言壮语最终都消散在冥海的风中……”

  虚度光阴的记忆开始紊乱,那些事淡化在他往后数十年的时间里。

  ……

  “阿尔斯特!阿尔斯特!睁开眼!你的时代来了!来迎接你的时代吧!女巫需要你!你所渴望的那些雄图伟业就在眼前!”

  他听到虚空中传来那样的话。

  “我的时代来了……我等了一辈子的时代……不,我没有等,我中途就放弃了……因为那段时间,太过漫长……”

  ……

  阿尔斯特真的睁开了眼睛。

  那眼眸如魔镜般映照万事万物。

  他望见海盗们在举行盛宴,数以万计的海盗簇拥着一位选拔而出的海盗王者,他高举战斧一马当先,海洋波涛汹涌,战船细密如梭,疯狂涌向陆地。

  视野偏移,广袤的北方大地,河流结冰,白雪覆盖森林。挽冬之王独坐高台,那高台位于暴风雪的风眼中,狂暴的力量好似将他撕碎。

  再往北望,在一片恐怖的冰原中,那是世界的尽头,不见生机,唯有寒冷和荒芜,充满死寂,一堵冰墙矗立,非人之物藏于墙后繁衍生息,亟待风雪蔓延。

  往东望去,蛮族王庭的大汗怒吼高原只有一位王者,数万骏马在草原奔腾,那些骑手马术精湛,行动自如,烧杀抢掠,残暴又嗜血。

  再往南方望去,群山万壑间埋藏着深沉黑影,因而怪物丛生,只待地动山摇,熔浆喷涌,祂们将重回大地。

  而在西南角的峡湾,古老帝国的残余坐落于此,观星术士们聚精会神的关注天空群星的轨迹,计算着正确的方位和时间,他们相信当星辰归位时,诸神会施展他们的神力,大地会迎来剧烈变动。

  坐落于尘蟒尾部的城堡高傲伫立,它独对滔天巨浪,大洋深处的庞然巨物在沉睡中苏醒,其躯体宛如海底群山。

  海外之地,龙族翱翔于天空、数量稀少;矮人苟延残喘、死守要塞;那颗神话中的祖树染病,精灵被迫背井离乡,漂洋过海。

  再往那些方向而去,那是大片坍塌的废墟、宏伟的建筑毁于一旦、人造的痕迹被自然蚕食。

  橡木大公镇守山海,黑如冥界般的海洋波涛汹涌,卷起亿万咆哮的亡灵。

  而海的那边黑云密布,雷霆闪电交织,无边无际,视力不能及,藏着莫大的恐怖。

  整个世界都暴露在他眼前,一切太宏大,也太浩瀚。

  蓦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去。

  望向大地中的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在那遥远蛮荒的河谷之地,一个年轻人抡动锄头,弯腰播撒种子,身旁嫩绿麦苗便瞬间破土而出。

  那片辽阔的田野蕴藏无穷生机。

  麦苗茁壮成长、涨势极快,迅速的长叶、拔节、抽穗、开、灌浆、成熟……

  在他起身的功夫,眨眼间就变样了。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田已然成型。

  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风吹麦浪,哗啦作响。

  他头戴月桂冠,体魄美丽且强健,表情沉静,那动作从容又优雅。

  他静静站立,注视着无数麦穗,虽是农夫打扮,却有种崇高且伟岸的气度。

  在阳光和麦田的映照中,他浑身有着一圈圈淡淡的光晕,宛如神环悬挂在身畔,仿佛照亮了整个世界。

  ……

  那些视界广袤,像是无边无际,最终定格。

  咔嚓!

  阿尔斯特眼中的世界如镜子般崩碎出去。

  他有所明悟。

  新的时代一直在朝他靠近。

  开启那个时代的方法,就是他生命的终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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