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秦淮河上,第二大画舫“陶朱舫”灯火通明,人流熙攘。

  沈家夜宴刚刚结束。

  大明首富沈万三在船首待客,一边欣赏着秦淮两岸缓缓升起的天灯,一边与一位白发老者对弈。

  沈万三年近六旬,须发灰白,虽年岁已高,但目光如炬,举手投足沉稳而从容,令人敬仰。

  与他对弈的老者也是通身的气度,身穿儒服,面貌儒雅,一手捋须,一手拈棋落子。

  沈万三看着棋盘,点头赞道:“真是步妙手,吕公不愧是吕公。”

  对面老者笑道:“沈老弟就别恭维了。朝野皆知,我吕昶棋艺不佳,就算走了手好棋,那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方面还是老弟你强啊,就连你那宝贝闺女,也是远胜于我。”

  “吕公说的是未央吧。”

  沈万三有五子三女,大女儿和二女儿早已嫁人,只有小女儿是故人之后,收为义女,视作亲女,今年刚十八岁。

  能跟吕昶对弈的也就是这个小女儿了。

  吕昶笑道:“她可聪明地紧,先示弱,把我的棋兴勾出来,再逞强,连赢好几盘,差点让我把老本都输了。”

  沈万三也笑了:“未央顽劣,她惯会用此类招数,还请吕公担待。”

  吕昶捋须道:“这丫头我很喜欢,哪有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再说,我那些东西,不传给她,也就只能带进棺材里了……”

  说罢神色落寞,轻叹一声。

  沈万三郑重道:“断不至此。”

  吕昶摇头:“圣上隐忍胡惟庸数载,坐视他欺君擅权,结党营私,为所欲为,为的是有理由彻底裁撤中书省,废除宰相制,使皇权再无相权掣肘,直辖六部,统管军政……一千多年宰相,一朝而废!

  胡惟庸有罪,宰相制无辜,当今圣君在朝,废与不废自然无太大干系,但百年之后,大明又岂能代代圣君?

  一旦有弱君、昏君,无宰相匡扶、节制,我大明亡国有日!圣旨就快下了,老夫身为大明臣子,为国进言,不得不谏,谏则必然招致圣上反感。龙威日盛,老夫末路不远矣……”

  吕昶说着预想中的身死结局,神色却很是从容。

  “……”

  沈万三轻叹一声。

  吕昶为当朝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正如其言,为臣要忠,自当为国谏言,但明知皇上为今日筹谋已久,绝不可能纳谏,还要迎上去,便如飞蛾扑火,结局必然惨烈。

  沈万三也不知该说什么。

  吕昶什么都明白,所以没必要劝,劝也劝不动,只能默默祝祷,希望皇上不会因此杀人吧。

  “阿爹!吕公!”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呼喊,脚步飞快,活力四射。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沈万三道:“真是不禁念叨。这丫头怕是真对上了那上联,吕公你要‘破财免灾’了。”

  吕昶哈哈大笑:“天意如此,有何惜哉!”

  一位明艳少女从楼梯下冲了上来。

  她有着一头迥异于中原人的火红色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肤色奇白,双目湛湛有神,隐有海水蓝意,鼻梁较常女稍高,颊边微现梨涡,当真秀美无伦。

  红发红衣红裙,仿若一团烈火。

  沈万三义女,身怀西域波斯血统的沈未央。

  “对上来了!”

  沈未央笑着跑过来,举着纸条,得意洋洋地展开给吕昶看:“还不到三天,吕公你可输给我了。”

  沈万三佯怒道:“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沈未央一点不怕,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笑嘻嘻道:“阿爹,还有你那份。昨日我跟你提起,你也说我答不上来,一样输了哦,不许赖账。”

  沈万三:“……”

  吕昶哈哈大笑,接过那纸条一看,连连点头:“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好好好,对仗甚是工整,字也写的不错,这是何人所书?”

  沈未央诡秘一笑,道:“你们肯定猜不到,这是一个锦衣卫写的。”

  锦衣卫?

  沈万三、吕昶颇为意外,他们一个是商,一个是官,都不喜欢这个组织。

  锦衣卫就是皇帝手里的刀!

  在法理之内,执行国法,在法理之外,排除异己。

  胡惟庸案日益扩大,背后就有这些人的手笔,利用各种手段罗织罪名,铲除所谓的胡党,为圣上“分忧”。

  胡惟庸为相数载,朝野百官多数都与其有来往,真要这么查,上上下下没一个干净的。

  这也是吕昶的忧心处。

  “哪个锦衣卫?”

  “他说他叫赵无眠。”

  “是他?”

  吕昶略微吃惊,三位骄兵悍将因为这个人栽了跟头,他也是听说过的。

  沈万三皱眉:“这名字有点耳熟。”

  沈未央提醒道:“女儿已经查过了,赵无眠现在名气很大,宜春侯因为他削爵罢官,江夏侯、平凉侯因为他领兵出征,两个儿子闭门思过,他现在很受皇上器重。”

  沈万三恍然。

  吕昶摇摇头,不再多想,慈蔼地看着沈未央:“不论谁帮你,总之你在三天内对上了这个对子,那么赌约就成立了。”他解下腰间钱袋,一并递给沈未央:“老夫身无长物,一生珍藏都在其中,今天就送给你吧。”

  此言一出,沈万三和沈未央都愣住了。

  沈未央忙摆手道:“吕公,咱们的赌约只是蟠龙印啊,您……”

  沈万三也道:“吕公……”

  吕昶摆手,制止了他们接下来的话,笑道:“苏轼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过去我就是太珍视了,这丫头提醒了我,外物而已……不过,你们也都知道,老夫曾在元廷做官,这袋子里有几样东西是前元皇帝赐物,我念及做工精美,出自大师之手,就收藏了,这在本朝是忌讳,丫头要留心处理。”

  话都说到这了,不收也不好。

  沈万三叹了口气,便道:“吕公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

  沈未央郑重行礼,双手接过:“未央多谢吕公。”

  吕昶笑道:“老夫一生无子无女,就跟你这丫头投缘,这些东西就算是你的一份嫁妆吧。”

  沈未央脸一红。

  吕昶哈哈大笑,起身告辞,沈家父女一同相送。

  等吕昶走了,沈万三也离开,沈未央拿着【乾坤袋】返回房间,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取了出来,摆在桌上。

  “李太白的题字,董源的书画,吴公瑾的金石,还有吕公自己的练气法门《养吾经》,修身剑法《养吾剑》,和这方蟠龙印……”

  沈未央将那方玉印拿在手里,挠挠头:“这也太贵重了,以后要好好孝敬吕公……是不是还要再备一份礼物谢谢那个锦衣卫?算了,先放一边,昔日元文宗随身蟠龙印到手,应该能打开那个地宫了吧……”

  沈未央拿出一张藏宝图,看着上面的机关排布,跃跃欲试。

  ……

  赵无眠带着白琉璃一路走到东市海庆坊,白鹭医馆前。

  赵契正在医馆门口和老兄弟张骅赏灯喝酒。

  “张叔。”

  “张叔。”

  赵无眠和白琉璃一起抱拳行礼。

  张骅穿着一身灰袍,气质文弱,第一眼真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检校。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容颜清秀的少女,名叫张嫣,是张骅独女,拿着捣药杵正在捣药,看到赵无眠过来,脸红了一下,低下头去。

  “来。”

  张骅举杯示意:“尝尝我酿的桃花酿,算算时间,琉璃应该还能坚持一阵,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太早回去也是无趣。”

  张嫣马上道:“我去拿凳子。”

  说罢快步进院,拿着两个竹凳跑了出来。

  赵无眠谢过,拉着白琉璃围桌坐下。

  大街上灯火璀璨,到处都是小摊小贩,坐在医馆门口,能将街上所有热闹看在眼底,还能听到对面酒楼里传出的说书声,讲的是《吴越春秋》。

  要搁往常,白琉璃早兴致勃勃说起来了,今天却格外沉默。

  赵契看出不对,转向白琉璃:“怎么了闺女?谁欺负你了?”

  白琉璃摇摇头,小心摊开双手,看着那颗【凝碧珠】。

  赵契第一时间没看出来,张骅常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再一看琉璃神色,马上有了猜想,叹了口气:“凝碧珠……”

  赵契猛然醒悟,长叹一声,摸摸白琉璃的头。

  张嫣捣药的动作停下了,取门后水壶,倒了一杯糖水给白琉璃。

  白琉璃心中温暖:“谢谢张姐姐。”

  赵契有意岔开话题,笑着问道:“这半个时辰都做了什么?玩的开心吗?”

  白琉璃露出笑容,刚要张口,突然街口处传来一声响亮的狗吠,声震如雷,接着路人惊叫声此起彼伏,街口人仰马翻,就见一条牛犊大的红色大狗闪电般朝自己飞扑过来,张着血盆大口,涎水直流。

  那双赤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脖子!

  “啊!”

  白琉璃吓了一跳,刚要闪躲,身旁形影飘忽,赵无眠已闪身挡在她身前,气贯全身,右腿发力,对着那条大狗就是一脚。

  无与伦比的巨力狠狠踢在狗头上,只听咔嚓巨响,那红色大狗脑门上立刻崩出鲜血,惨叫一声,倒飞数十丈,砸在青石墙面上。

  “天狗?”

  赵无眠眯起眼睛。

  ——《神州异物志》记载:阴山之上有赤犬,其音榴榴,可御凶,名曰天狗。

  这是山海异兽,而且是极为稀罕的上等山海异兽。

  眼前这只虽然大如牛犊,但还只是幼崽而已,成体天狗少说也有三境后期实力。

  而且,这天狗脖子上有玄铁项圈,它是有主的。

  “嗷!”

  天狗飞快爬起来,暴怒吼叫,血红的眼睛转向赵无眠,张口一吐,一股漆黑阴寒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街面之上,温度骤降,煞气所过之处,青石地板凝出冰霜!

  “小心!”

  赵契掩护白琉璃后撤,急忙提醒。

  赵无眠手扯披风,真气灌注,旋身一甩,整面披风犹如巨掌横推过去,将所有煞气阻隔在外,也将天狗身形笼罩在披风之下。

  赵无眠欺身近前,更为刚猛霸道的第二腿再踢脑袋!

  《袈裟伏魔功》的关窍并不在于“袈裟”,那只是惑人视线的障眼法,杀招在于袈裟之后暗藏的“如影随形腿”和“少林风云手”,换句话说,这套功夫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三门绝学的部分招数糅合而成。

  砰!

  “嗷呜!!!”

  披风下的天狗被踢得惨叫,视线封堵,躲避全无章法。

  赵无眠痛打落水狗,又是三脚下去,生生踹断它的腿,然后一把抓住天狗脖子上的项圈,抡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掼!

  咔嚓!

  骨断筋折,尘土飞扬!

  巨痛袭来,天狗当即吐血,叫声也从之前的粗犷转为有气无力地呜呜声。

  围观百姓都是心头狂跳,下手好狠!

  这明显不是一般人家的宠兽啊,这么下死手真没问题吗?!

  赵契是第二次看到儿子出手,暗道这小子真是越来越狠了,张骅、张嫣也感觉十分意外,眼前这个人跟之前的“赵无眠”区别极大,还真是心性大变。

  白琉璃知道哥哥是在给自己出气,双手捧着凝碧珠,眼眶发红。

  “快给我住手!”

  街口处传来惊怒交加的声音,可能是夜色深沉,没能看清那身飞鱼服,张嘴就喊道:“这可是平凉侯府的宠兽,它要是有个好歹,你个贱民十条命也不够赔!”

  赵无眠一听,二话不说,拔刀出鞘,对着天狗的心脏就捅了过去!

  噗嗤!

  绣春刀入体,雄浑真气灌注,天狗心脏瞬间粉碎,身体剧烈抽搐!

  所有人瞠目结舌。

  赵契、张骅眼角一抽,满脸愕然。

  噗嗤!

  噗嗤!

  噗嗤!

  赵无眠连捅三刀,将天狗胸膛捅个稀巴烂,然后一刀砍掉狗头,确认不可能活过来,这才捡起披风,好整以暇地擦那满是鲜血的长刀,目光上抬:“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你……”

  飞快赶过来的是侯府遛狗的下人,万万没想到亮出名号,还有人敢如此不顾后果地下死手,不禁暴怒,张嘴就要放狠话,这可是山海异兽啊,价值连城的山海异兽啊,把满街贱民都卖了也赔不起!

  但此时越过人群,借着花灯灯光,他看清了那身漆黑的百户级飞鱼服,其上金线绣成的飞鱼,鳞甲微张,展翅欲飞。

  锦衣卫!

  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侮辱锦衣卫。

  可是,看着地上的天狗尸体,愤怒还是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就算是锦衣卫,难道就能不把开国勋贵放在眼里?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下人痛心地看着地上的狗尸,攥紧了拳头:“就算是锦衣卫,也要给我侯府一个交代!”

  “你算什么东西。”

  赵无眠冷笑道:“就凭你,也能代表平凉侯府?”

  下人眼中闪过屈辱的神色,低下头去。

  “那我呢?”

  一道人影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他身上穿着紫色华服,头戴紫金冠,看年纪比费陵要小个一两岁,此时满脸含煞,瞥一眼地上的天狗尸体,眼中怒火几乎喷薄欲出:“我叫费铭,有资格代表平凉侯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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