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的御剑术一直在提升,但并没有质的提升,之前一剑过去被井蝉肉身挡住,眼下同样没有把握能打死对方。

  特别是井蝉一副随你打的态度。

  要是没打死,那多尴尬。

  索性,也摆出高人姿态,暂时拖延一会儿。

  能离间这对“父子”更好。

  “如今能稳破井蝉肉身防御的,应该只有内城的护城之宝,多半落在了内城,还有我的得力外包应回音,也没了音信,虽然如今我也不需要符阵了,但也应当找寻一二,确认生死……”

  陈景当即返回。

  问花倾夏学来寻宝秘法,便马不停蹄动身前往内城。

  秘法有难有易,寻护城之宝的秘法属于特别容易的一类,其真正瓶颈在于介质,也就是花倾夏用过的小绿瓶,九成技术都在小绿瓶上。

  滴下液体,以秘法引燃。

  紧接着,无形的牵引便通过掌心火焰建立联系。

  陈景顺着感应一路寻去,停留在一间朴实无华的小院门外。

  “应该是落在这户人家里面了……”

  他站在门口,脑海里构思敲门后的对话话术。

  忽然,开门声响起。

  庭院前的石阶上,女子的手指抚过门前朱漆,从漆红斑驳的大门后走出。

  她的发丝轻柔,如墨云般随风轻舞,一双眼睛犹如秋水中的碧石,清澈平静。

  看着口注视着自己的白衣女子,陈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应回音?”

  “来。”

  应回音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好似笑了一下,又仿佛错觉。

  门关上。

  院内有一颗干枯的桃树,树叶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丑不拉几,院中的枯叶也没人清扫,一片萧条。

  陈景表情微妙,仿佛进了女大宿舍。

  “你一个人住?”

  “嗯,后来我爹回来,住了一阵子。”

  “你爹?呃,他在吗?”

  “前些天刚死。”

  “那就好。”

  陈景点点头,随即连连摇头,慌乱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杀的。”

  “?”

  陈景脚步顿住,眼神开始瞄向其他方向,随时准备翻墙逃跑,或者遁地闪人。

  然后看见应回音腰间佩戴的宝鉴,宝鉴好似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一闪一闪,带着明显威胁的意思,他顿时熄了逃跑的心思,乖乖跟在后面。

  人生,果真是处处有惊喜。

  “你不要吓唬他。”

  应回音把宝鉴取下来,皱眉说道。

  宝鉴不情不愿的闪了一下。

  它之前被花倾夏威胁,心里头记仇,认出陈景之后便想吓唬回来,实际上也只能吓唬吓唬。

  “你是回来找它的吗?”

  应回音问道。

  “也是来找你的。”

  陈景话音刚落。

  宝鉴顿时闪烁个不停,颇为灵性,便是没有具体言语,也能让人知道它表达的意思。

  ——伱不要信这個男人的鬼话!

  应回音似有笑意,随手一拍,盖在了宝鉴之上,让它啪叽熄火。

  “我知道你想拿它对付谁,但井蝉有些特殊,我用宝鉴照过他了,但没能将其除去。”

  “他这么厉害?”

  陈景瞪大眼睛。

  “这宝鉴不是一般宝物,它被青囊宗祖师特意留在此地,在无人炼化的情况下,它只能斩特定的对象,妖魔鬼怪,亦或者大奸大恶之人。”

  “井蝉的所作所为,应该够他去死了吧。”

  “他死过,但其本质,乃圣贤真灵转世,宝鉴不敢去动,也没法去动,只能斩其嗔念,算是让他死过一回。”

  “……转世。”

  陈景一时间有些无语。

  圣贤转世,这都啥,而且怎么看都不像啊,魔头还差不多。

  “安宁府大灾,也是与他有关,就是不知道幕后之人为井蝉制造的大灾,还是因为这场大灾,所以井蝉转世而来。”

  “所以我不能杀他了?”

  “当然能,天生圣者,也不一定就能再次成为圣贤,宝鉴说,后天成就的圣者比转世真灵更为难得,这天生圣者死便死了。”

  听了这话,他才心里安定一些。

  有血条就行。

  陈景道:“该怎么杀才好?”

  应回音沉吟良久。

  “我不好与你明说……这样吧,得到宝鉴之后,它告诉了我许多事情,我就把这段时间的来龙去脉告诉你,也许对你有帮助。”

  “好。”

  “一切,可能要从我父亲应辰道说起。”

  随着她的诉说。

  陈景这才了解到,自己在青牛山上种地时,府城中的种种变故。

  在安宁府被关入黑箱之后。

  米家突然覆灭,导致上层结构失去稳定,继而中间层的修行势力失去控制,互相攻伐。

  最弱小,也最无人问津的凡俗百姓,却因为被种下畸变孢子,有了反抗的力量,刚好,他们又处于活不下去的边缘。

  上层持续崩塌,中层持续混战,下层揭竿而起,最终导致了目前全面崩盘的场面。

  这其中,内城豪族的稳定是至关重要的,虽然他们盘剥,但并非无度盘剥,经过漫长的博弈与演变,各方都处于平衡的极限。

  所谓极限平衡,其实等于锁死了上限。

  这上限可不只是下层的发展处于上限,豪族的剥削,实际上也处于上限。

  例如陈家缴纳七成的“租”。

  为什么不是六成,因为豪族想要更多,而为什么不是八成,九成,亦或者直接兼并?

  真以为做不到吗?能做到,但不做。

  原因很简单,划不来。

  豪族想收七成一的租,额外多收哪怕一点点,最终的结果只会是,实际到手还不到原先的七成。

  想收八成租,实际到手还不如六成。

  直接兼并?

  好,实际到手还不如四成。

  费了劲还不讨好。

  正所谓你有无偿加班,我有带薪拉屎,带薪摸鱼,高故障率……总能让剥削者费劲剥削来的利益,重新以各种损耗吐出来。

  有青囊宗监察,豪族也不敢搞非暴力不合作。

  收七成,且以交易的名目,这就是漫长博弈,反复拉扯之后所形成的最好的局面,大家都能接受。

  豪族连剥削都被定死了上限。

  小修行家族,凡俗地主,凡俗百姓,同样也生活在自己并不算高的上限中。

  那无所不在,漫长时间所形成的规则,就这样把安宁府所有人,都束缚在了规则的小方格内,几乎没有改动的空间。

  规则,就是人类社会的骨骼支架。

  它必定不是完美的,但它必定是要有的,无论多畸形,有总比没有要好。

  而豪族,正是安宁府规则最大的贯彻者与维护者,是骨骼本身。

  当这个骨头一下子被抽走。

  哦豁,完了。

  原本规则内处于极限平衡的一切,瞬间便倾轧扭曲做一团。

  “应辰道就是这个肆意敲碎安宁府骨骼的人,因为他的行为,安宁府彻底崩溃,无数百姓,家庭,因他而亡……

  如果他能成为更好的骨骼,这流血牺牲,也未尝不可;

  但可惜,他不是,在他眼里,只有自己无敌的修为、地位最重要,所以,他注定只会是更畸形的骨骼;

  我一直期待豪族覆灭,但不是以这种方式覆灭,更不是让一个更差劲的豪族来代替现有的一切;

  所以应辰道,必须死。”

  应回音说到这。

  忽然提问。

  “有一个人,他一直想做和我父亲一样的事情,你猜是谁。”

  “井蝉。”

  陈景毫不犹豫的回答。

  听了关于应辰道的描述,他发现,井蝉与应辰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呢?”

  应回音忽然探过来身子,看着他的眼睛。

  “你有没有想过,成为最强者,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有。”

  曾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时候。

  陈景是想过大肆替换杂交孢子,控制所有百姓化身树人,见谁不爽灭了谁的……

  等灭了不服的,再好好种地。

  并且计划实施了九成,只是迟迟没有走那最后一步。

  除了本就该死的齐老太爷,他没有主动让任何人树人化。

  “我不是要指责你什么,而是想告诉你……其实,很多很多人,内心都是这个想法,只要获取了无敌的力量,就能回过头来,好好解决问题,可是走到那一步之后,还能回头吗。”

  应回音意有所指。

  对她的话,陈景其实有一个比较抽象的现代化理解。

  第一天:我是超人。

  第二天:我是祖国人。

  第三天:我不吃牛肉。

  陈景看向宝鉴。

  他隐约意识到,应回音是在指点自己修行,但她修为也不高,可能是宝鉴在引导。

  也可以说是警告。

  不要步了那两位后尘!

  “我明白了,但是。”陈景挠了挠头,问道:“咱们是不是偏题了,我依旧没悟出来,井蝉应该怎么杀……”

  “看。”

  应回音将茶水倒出来一些,食指蘸水,写下一个“井”字。

  “人世的规则,从来不是横,也不是竖,而是有横有竖,然后刚刚好,把人框在里面,困在里头。”

  说罢,眨了眨眼,意思是就提醒到这里了。

  “井?井……”

  陈景呢喃几句,眼神越来越亮。

  再次看向桌子上的“井”字,已然明白了应回音的意思。

  规则的最初一面,是困死人肉体,朴实无华的暴力与高压,是纯粹的拳头够大够硬;

  这道规则,对应死一次之前的井蝉,以及应辰道;

  他们试图通过掌握更强大的暴力,来站在规则的顶点。

  规则的第二面,则困死人的精神,它正是所谓的爱……也就是,家人。

  人是社会动物,而人的第一个社会感情,就是亲情。

  国家国家,家在国先。

  只有理解家,才能理解国,以及理解更多的社会关系。

  君父君父,理解了父,才能理解君,知道了孝,才能通过君父这类绑定,让人进一步理解忠,以及其他感情。

  所以地球的儒家思想,历朝历代,无不尊崇孝道,在个别礼崩乐坏的朝代,对孝的尊崇更是达到了一种魔幻变态的地步。

  如若不孝,管你什么能耐,耻辱柱上永远有你大名。

  因为亲情与家,是一切精神规则的起源,是根本。

  维护孝道,就是维护规则、皇权与统治。

  规则就是这两部分组成的,物理规则与精神规则,两横两竖,如同一个井字,把人固定在里头。

  “难怪回音强调弑父的场景,我还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原来是想告诉我,杀死井蝉的,并不是宝鉴的破坏力,而是通过弑父一幕,勾动了井蝉心中的亲情……”

  那么。

  杀死亲情的是什么?

  陈景想到这里,莫名低落。

  他内心深处很排斥去碰触亲情这根弦,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呱呱坠地开始,就一直受到亲人满满的关爱。

  这是上辈子孤儿的自己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他又不是傻子,甚至有前世记忆,如果不是切实的爱,如何会满嘴地球骚话,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异常一样。

  只因能清晰从每一处细节感受到,陈家是安全的,与自己是一体的,无论从情感与利益上,都是密不可分的,才会放松下来。

  陈景忽然意识到什么。

  “井蝉难道是缺爱?”

  灵感一瞬间贯穿全身。

  这小子,童年多半有问题!

  陈景一拍桌子,豁然起身。

  “回音,我要出去一趟。”

  “有线索了吗?”

  “对,去一趟杨家驻地,希望井蝉的亲爹以及三哥还活着,我需要问一些事情,明天井蝉就要来和我巅峰对决,得尽快找到他的弱点。”

  “祝君顺遂。”

  看着陈景头也不回,高举着手挥了挥大步离去。

  应回音面上总算浮现了清晰的笑容。

  嗡嗡。

  宝鉴一闪一闪。

  好似在说,别高兴太早。

  “不,我相信他能赢,然后真正走出自己的圣者之道……你问为什么?因为他催罚款,为灾民取得资粮时,亏本弄符文大阵时,是从内心感受到快乐的。”

  嗡嗡。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

  与此同时。

  槐荫会驻地中,井蝉默默返回,他没有与任何人说与陈景的约战,因为不想让大家为自己担心。

  这时。

  他忽然想起陈景说的话,于是取出了玉筒,贴在眉心。

  【秘法:鉴心】

  【愿力修行者,必以心连心,以诚待人,纵使邪修以欺瞒狡诈之术收取愿力,也必然要露出本性本心,此法可在邪修修行时,鉴其本性…】

  介绍一大串,描述一大堆,其实也就是一门小众的望气术。

  井蝉随便扫了两眼便学会,但并没有拿去“鉴”米粒,因为这样对米粒不尊重。

  但想了一想。

  明天就要与陈景决一死战,毕竟约定好了,还是履约较好,他也相信米粒的为人。

  于是他悄然来到米粒疗伤处,悄然运起秘法,双眸如鉴。

  在鉴中。

  米粒的本性清晰映照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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