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刚刚离任吴兴太守的谢安,奉旨入宫,进了宫门,远远望见,宫舍房檐之下,矗立一人,虽相距几十米,依稀看得清楚,在檐下等候的正是太后褚蒜子。

  自从褚蒜子支山寺受了淫邪戒,一别二十余年,不曾相见,再度重遇,早已物是人非。

  谢安顿足片刻,心中五味杂陈,既然已经来了,又不能不见,便快步向前,走到殿前,撩袍跪倒:“吴兴太守谢安,拜见太后娘娘。”

  “卿家快快免礼,应该蒜子先拜堂舅才是。”

  “太后过谦了,令臣受宠若惊。”

  褚蒜子道:“卿家可见过陛下?”

  “方才已经朝见陛下。”

  “若是不忙走,就去东堂一坐,一别二十载,你我君臣,也好聊聊。”

  “太后请。”谢安跟随褚太后来到东堂,褚蒜子不住打量着谢安,虽然谢安身为臣子,不敢抬头,二十年过去,谢安早已不是当年的风流才子,细髯短须,已是人到中年。

  两人各座,侍者端上茶点,褚蒜子手摇一把粉色绢布宫扇,轻摇了几下,问道:“本宫与小舅舅久未再见,如今算来,已有二十载。阔别已久,不知小舅舅近来安好?”

  谢安作揖道:“臣在吴兴,任职三载,仰仗太后尊威,政清人和,安享太平。此番得天子诏谕,奉旨回京,出任侍中。”

  “是......”谢安略带羞涩,抬起头顾不得直视一眼,又低下头。

  “敢问太后所指,是何新政?”

  褚蒜子道:“土断,划定州县,编籍流民,各大士族大户,不得再私养流民,躲避朝廷税赋杂役。”

  谢安道:“微臣以为,太后辅政,英明神武,不逊男儿。土断之事,若能持重实施,必可兴朝廷,养子民,除豪强,大利于天下。”

  褚蒜子点点头:“哀家之意,与卿家相合,可是仅凭你与车胤、王彪之三人之力,能否推行得了土断新政。”

  “陛下年轻,臣等愚昧,岂能撼动文武百官,只恐难以推行。”

  谢安道:“据臣所知,百官反对土断,进谏奏疏,不敢给陛下,反而都呈送了崇德宫?”

  “不错,”褚太后道:“陛下想用你等三人,压住百官;而百官想借哀家之力,劝阻陛下。”

  谢安道:“归根结底,还是百官在太后这里存有一丝侥幸,毕竟太后几度摄政,已近二十载,土断成败与否,百官还在寄予太后。”

  “哀家明白了,小舅舅尽可放心,只要你与车胤、王彪之,敢推土断,哀家鼎立相助。哀家不信,一场新政,还真天翻地覆,吃了人不成!”

  “有太后之言,微臣定当竭力,襄助陛下,推行土断新政。”

  ......

  晋帝司马丕将谢安、王彪之、车胤一并招至麾下。加封王彪之为廷尉卿、谢安为侍中,车胤为中书侍郎,全权推行土断新制。

  土断新政,对王公贵族如同割肉一般,推行之难,可想而知。虽说数月之间,大臣们陆陆续续给私养的流民,入了户籍,不再私收税赋,但是也多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表面迎合,暗中捣鬼。

  王彪之、谢安、车胤三人来到宝光阁,叩见天子,晋帝司马丕放下手中御笔,打量一眼三人,问道:“土断之事,推行如何?”

  谢安端朝板道:“推行土断,已连下数谕,严行法禁,但朝中依旧有人阳奉阴违,私养流民,不入户籍。”

  “抗旨不尊,论罪当斩,何必多言?”

  王彪之奏道:“臣等撼动不得,恐怕陛下也难论罪。”

  司马丕道:“何人如此大胆,抗旨不尊?”

  谢安道:“乃是彭城王司马玄,经有司详查,私留五户流民,所谓五户,其中人口多达百人之多,皆为白籍。”

  头一个带头抗拒的便是彭城王司马玄,丞相司马昱的堂兄,当朝皇帝的叔爷爷。司马丕听罢,勃然动怒。司马丕道:“这个彭城王,还敢如此大胆,兴风作浪,欺君罔上!”

  车胤作揖道:“微臣力主严刑峻法,敲山震虎,否则陛下苦心,皆是白费。”

  谢安也作揖道:“微臣以为,此事当断不断,必为后乱。”

  司马丕想了想说道:“王彪之。”

  “微臣在。”

  “即刻点起五百羽林卫,赶往彭城,缉拿司马玄,查抄王府,收付廷尉,严加审处。”

  “微臣遵旨。”

  ......

  廷尉卿王彪之缉拿了彭城王司马玄,土断新政,波及满朝,惊动天下,丞相司马昱、庾希、谢瑰、郗愔等人一看事情闹大,知道劝不动皇上,便再度赶往崇德宫,求见太后褚蒜子。

  偏逢这日,晋帝司马丕来给太后请安,一见众大臣来见,索性一并见了。丞相司马昱道:“微臣听说,彭城王今日绑缚京师,彭城王辈份最长,不宜问罪,还望皇上收回呈命。”

  司马丕道:“最长怎样,抗旨不尊,欺君罔上,私养白籍,朕还不能问罪了么?”

  庾希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何况彭城王贵为千岁,皇亲国戚,陛下还当与百官朝议,再定彭城王有无过失。”

  司马丕心地仁厚,又想严惩彭城王,敲山震虎,犹豫之间,便看褚蒜子。褚蒜子故意问道:“彭城王论辈分,是陛下的叔爷爷,哀家也要喊声皇叔,廷尉治罪,陛下可要三思啊。”

  褚太后言语之中,智激天子,只见司马丕捶着腿,对众大臣说道:“诸位卿家,整日往崇德宫进谏,在太后耳畔说三道四,纵容不法,是何居心?”

  庾希作揖道:“古往今来,法不责众,私藏白籍,此类多矣,推行土断,不如点到为止,不可伤及长辈皇亲,以免背上不孝之名。”

  “你...你等如此逼朕,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请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司马昱、庾希等人一并叩首,伏地不起。

  一看众人伏地叩首死赖着,晋帝司马丕应对庾希这几个朝中老油条,有口难辩,气的衣袖直抖。褚蒜子这才说道:“彭城王有法不守,抗旨不尊,谤议土断,你等重臣,竟无一人秉公直言,哀家真是寒心。”

  “太后...难道也欲治罪彭城王?”丞相司马昱诧异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欺君罔上,论罪当斩!”褚蒜子不怒自威,使得求情的大臣,伏地口述,皆不敢言。

  褚蒜子继而说道。“皇上年少,卿等误导,有负皇恩,今日哀家亲传懿旨,大义灭亲,罪诛彭城王。”

  “啊?”司马昱等人一看褚太后要真杀彭城王司马玄,皆是大吃一惊,司马丕横眉立目,刚严说道:“朕意如此,天下只有大晋王法,没有彭城王的王法,再有求情者,以同谋论罪!”

  太后、皇帝接连动怒,厉声严色,司马昱、庾希、谢瑰、郗愔等人这才唯唯诺诺,照令而行。真如明代《增广贤文》诗词所云:

  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谁言碧山曲,不废青松直。谁言浊水泥,不污明月色。

  这日,建康城中,菜市口大道之上,鸣锣开道,百姓避让。只见一辆囚车,沿街而过,穿过街巷,囚车之中,锁枷之人,正是彭城王司马玄。

  菜市口正中,搭起行刑台,四面人群围观,争相张望。监斩官王彪之、车胤并坐其中,只听王彪之喊道:“带死囚司马玄。”

  两个羽林卫押着司马玄登上行刑台,司马玄一看是王彪之、车胤二人监斩,高声喝道:“我乃太后之叔父...陛下之叔爷爷...”

  王彪之怒斥道:“司马玄!你已废为庶人,还不知罪么?”

  “太后在此,也要喊我叔父...陛下在此,也要喊我叔爷爷...我乃丞相司马昱堂兄,显贵至极!你何等人,竟敢斩我?”

  王彪之拿起褚蒜子懿旨,展开读道:“太后懿旨:天子仁爱,推行土断,养民入籍,安生百姓。彭城王司马玄抗旨不尊,目无法纪,欺君罔上,私养五户流民,多达百人,充作白籍,私收银税,法不容情,刑不念亲,今问死罪,斩首示众,以彰皇恩。钦此。”

  司马玄大怒道:“本王要见太后,我乃太后叔父...皇上叔爷爷...”

  王彪之拿出一支令箭,掷于地上,喝令道:“斩!”

  “谁敢斩我!”彭城王司马玄被刀斧手摁倒断头台,众目睽睽,只见一道银光溅血,命归黄泉。

  东晋兴宁二年,公元364年三月,为推行土断,使流民入籍,不再受制于门阀,彭城王司马玄伏法。这次土断新制因在庚戌年实行,便命名为“庚戌制”,成为历史上第一次对淮河以南蛮荒土地,进行行政地域划分、户籍编制,使得大批江北流民,入籍分地,既顺应民心,也解决了东晋朝的钱粮、人丁资源,成为善举,史称“庚戌土断”。这便是:

  北别中原南渡船,江淮辗转苦延年。朱门酒肉歌无断,穷户辛酸泪欲连。

  重赋私囊随贵胄,轻柴苛税涩炊烟。若温土断山河爱,分划良田换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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