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车轮缓缓停下,内侍跪在龙辇前。

  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踩了下来,一双脚,跺在了泥地上。

  咚咚!

  “凤阳的土地,还是这么的厚实。”

  朱元璋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虽然现在住在豪华气派的紫禁城里,但这座小城,才是他记忆里最熟悉的地方。

  不远处,依稀可以看见城墙下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想也不用想,那一定是当地的县令领着百姓欢迎皇帝陛下莅临。

  “许久不曾回来了啊……”

  “凤阳还是那个凤阳,这里的味道都没变,山也还是那座山,湾也还是那条湾啊,哈哈!”

  “是啊,故土……令人怀念啊!”

  “……”

  一干文臣武将也都下了马车,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他们之中,本就有好些都是朱元璋的凤阳老乡,哪怕不是凤阳出来的,也是周边乡县之人,看着眼前的景致,自然会有些感慨。

  而刘伯温、杨宪等人,自然没有什么感受可言,只当是来看风景。

  “浅山,有湾,的确是出龙的风水啊。”

  刘伯温眺望四周,抚须道,

  “难怪能出陛下这样的人物,皇家的祖坟,位置定然不凡。”

  他此刻查勘起了风水,心中也对老朱家祖坟的位置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恩师,祖坟风水,对后人的影响真的很大吗?”

  杨宪跟在刘伯温身边,听到这话,忍不住问道。

  听到‘恩师’二字,刘伯温微微皱眉,老实说他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呼,搞得好像双方有多么亲热似的……但看在杨宪这一路殷勤伺候的份上,他便也不出口纠正了。

  而杨宪这一问,也引起了周遭不少官员的注意,纷纷瞧了过来。

  毕竟都是当官的,谁不想通过一些手段来让自己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呢?

  “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刘伯温见众人一脸好奇之色,只能开口道,

  “按照《撼龙经》的说法,若是追求速效,有本事的风水师帮人把穴一定,最快两个时辰这户人家就能立即转运,就是有这么快。”

  “不过,真正的大穴一般都没这么快见效,可能祖宗埋进去,三五代才能发达,不过,一旦发达那就不得了,有一个著名的龙穴,叫做‘九代拜相,十二代封皇’,这连我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

  听到这话,众人目中皆是露出惊异之色。

  “九代拜相,十二代封皇啊!这……当年李唐皇族也没这般厉害吧?”

  “是啊!古往今来,哪有这么厉害的!没听说过,应该只是传说……”

  “对,我也觉得是传说,要真有这样的龙穴,也绝对被历代帝王所毁了,当年秦始皇不就干过这样的事儿?”

  刘伯温见大家讨论的热烈,兴致也上来了几分,便抚须笑道:

  “这所谓的拜相,应该只是功名显赫的意思,并非是一定成了宰相,李唐皇族出自陇西李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历代都有人在朝为官,显赫一时。到了太祖李虎那一代,已是西魏八大柱国之一,权势更大,用九代拜相来形容,也不算是夸张。”

  “至于十二代封皇,那便不用多说了,唐朝传了十四帝,哪怕去掉武则天这个外姓,还多出一代帝皇呢!所以说,书上虽然说得传奇,却也并非是胡说八道……只可惜,李家真正的祖坟无处可寻,不然,倒是可以观摩观摩。”

  众人恍然。

  “原来如此啊!那看来,这风水探地,寻龙点穴确实是有玄妙之处啊!”

  杨宪目中泛起精芒,连声道,

  “恩师,您会探勘风水吗?”

  刘伯温哈哈一笑。

  “要说别的,我还没这个底气,可说到这个嘛……风水堪舆是我的家学,我祖上便有一位风水师,曾踏遍山川,到处寻访龙脉,他一生经历无数,也曾传下一招半式。”

  他抚了抚须,见杨宪等一众官员目中异彩连连,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话锋顿时一转,

  “不过,诸位都用不着此术。”

  “所谓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诸位都已经是功成名就之人了,何须再在祖坟上大动干戈?须知福人享福地,风水宝穴归有德之人。”

  “诸位不如多修德行,将来定能更上一层楼。”

  一番话语,便将他的高人风范衬托出来了,引得一众官员喝彩叫好。

  “刘基那老小子,又在卖弄什么了?”

  朱元璋轻哼一声,道,

  “一群人都围着他转悠。”

  身边的胡惟庸闻言,连忙上前打探情况,须臾间又跑了回来,笑道:

  “回陛下。”

  “刘大人是在讲风水龙脉呢!说什么祖坟寻得好,九代拜相,十二代封皇哩!”

  自从上次‘背刺’了一波陆仲亨之后,胡惟庸也一跃而上,成为了朱元璋的近臣,随时都能侍立追随。

  暗中,他又因居中联络之能,有一大票淮西勋贵们支持,政治资本可谓是越来越雄厚。

  “祖坟?哼!又在那里谈这些玄乎的事儿。”

  朱元璋冷哼道,

  “按照他这么说,只要找到一个好祖坟,把老祖宗的棺材放进去,后人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心等待封侯拜相,甚至是当皇帝啦?”

  “狗屁!要真这么简单,也轮不到咱来当皇帝!真想封王拜相,唯有自己铆足了劲,豁出性命去打拼,才有那么几分可能!”

  胡惟庸连连点头。

  “是是,陛下所言极是,微臣也是这么想的。”

  他忙道,

  “所谓的祖坟风水,无非是一些玄乎的东西,真正能让人出人头地的,还是要自己肯吃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陛下不也是一路苦过来,才能有如今之成就的嘛!”

  朱元璋微微颔首。

  “这话说得没错。”

  他赞许道,

  “只要肯吃苦,那就肯定……”

  “有吃不完的苦。”朱橘站在一旁,冷不丁应了一句,一下差点没给朱元璋噎住。

  “臭小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朱元璋眉头一竖,一脸不悦的道。

  “没说什么,实话实说啊!”

  朱橘双手抱胸,撇嘴道,

  “只要肯吃苦,那就有吃不完的苦。”

  “要说努力吃苦就能成为人上人,那牛马够不够努力?每天吃的都是草,挤出来的全是奶,还要给人耕地,被人骑。”

  “牛马这么辛苦,也没见它们翻身做主人啊!”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皆笑,就连刚刚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马秀英也是抿嘴一笑。

  这臭小子,就知道拆他老爹的台。

  朱元璋:“!!!”

  “你!你胡乱比喻什么!”

  “人和牛马能一样吗?!”

  朱橘昂首道:

  “怎么不一样?”

  “普通老百姓,一辈子不就是跟牛马一样,每天辛苦的耕作,一刻都不得停歇吗?”

  “甚至不少老百姓,还不如牛马呢!牛马好歹还能被主人家伺候着,有饲料供应着,可人呢?只能靠着一双手勤勤恳恳的干。干的屎都累出来了,还要祈祷别有灾害,最终好不容易丰收了,还要缴税,被层层盘剥。”

  “啧啧……要这么说啊,人比牛马可惨多了,至于什么吃苦就能成功,那更是能把人毒死的毒鸡汤,看上去很鲜美,其实喝一口直接翻白眼。”

  朱元璋脸色骤然一黑。

  哒哒哒!

  哒哒哒!

  玉佩小马达又开始发力了,朱橘得到了预警,赶忙补充道:

  “当然了,我不是否定吃苦和努力,努力可以决定人的下限,再贫穷的人,只要努力对了方向,那最起码饿不死。”

  “但真正想要出人头地,光靠努力肯定是不行的!您想想,当年要不是您被郭大帅赏识,能够加入义军,发挥实力吗?要不是娘相中了您,您能一路崛起,没有后顾之忧吗?”

  “甚至直接往大了想,若非天下大乱,您有机会坐上今天的皇位吗?”

  这番话语,听得朱元璋神色稍稍缓和,起了几分思索。

  身边众人,亦是收敛了笑容,静静听着。

  “这些,全都来自于机遇!不是简简单单努力就能做到的,有句俗话说的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内,必有俊士!可这些俊士往往只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无法发挥自己的才能。”

  朱橘正色道,

  “他们不努力吗?不,他们只是差一个机遇而已!华夏如此之大,未必就没有比您能力更出色的人,但他可能只能在田里种地,就像您当年一样。”

  “所以说,一个人的命运啊,既要考虑个人的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历史的进程好比一朵朵浪花,你踩上了,也就一跃而上了,若是踩不上,也就泯然众人了,就是这么现实。”

  一番话语,引得众人越发沉默。

  “是啊。”

  马秀英忽的感慨道,

  “其实,我们也只不过是比较幸运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民间有那么多贤妇,真让她们来操持后宫,未必就会做的比我差,未必就不能母仪天下。”

  “身为所谓的人上人,有些时候,也不能太自尊自傲了。”

  朱橘竖起了大拇指。

  “娘有大智慧,一般人比不上您的!”

  他小拍了一下马屁,嘿然道。

  “那照你这么说,咱是运气足够好咯?”

  朱元璋捻了捻胡须,有些不太喜欢朱橘这个结论,但仔细想想,却也不好反驳。

  要说惨吧,确实也挺惨的,最苦的时候都要饭了。

  可要说幸运吧,也确实,一加入义军就得到了郭大帅的赏识,一跃成为义子,最终异军突起。

  这里头,自然最重要的是努力拼搏,但运气和机遇,也的确是不可或缺。

  “能力也强,运气也好,这才成就了您,不然光有运气,把握不住也是白瞎。”

  朱橘笑道,

  “这两者,缺一不可,至于运气从何而来,那就复杂了。”

  “或许,祖坟的风水,的确占一部分因素。”

  “不过,我倒是觉得,祖上积德也很重要,祖宗有德行,才能荫蔽后代,才能出人物,道德经有云,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嘛!”

  朱元璋抚了抚须。

  “那看来,咱也得去瞧瞧,咱家的老祖坟说不定真有啥奇特之处。”

  他道,

  “当年咱爹死的时候,咱身无分文,去找地主刘德借地葬父,这个老小子,咱爹,还有咱给他当牛做马那么多年,竟然连那么一小块墓地都不肯舍给,还是他兄弟刘继祖发了善心,最终给了咱荒山上的一块野坡。”

  “难不成,就是那个小小的野坡,真是什么风水宝地不成?”

  说着说着,老朱自己也来了几分兴趣,想要探究一番。

  “那或许是陛下龙兴的源头呢!”

  胡惟庸在旁忙恭维道,

  “听陛下这么一说,臣也想去开开眼界,看看真正的风水宝地是个什么模样。”

  朱元璋眉头一竖。

  “你要看干啥?学来偷摸给自己找一块,将来让你的子孙后代也当皇帝?”

  他轻哼一声,语气略有几分不善。

  胡惟庸心里咯噔了一下。

  坏了,这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微臣不敢!”

  “微臣只是想观瞻一番,岂敢有非分之想?大明千秋万代,微臣纵然是要找,也要找一个有利后人读书的墓,让胡家能世世代代辅佐陛下!这便是微臣最大的心愿了!”

  朱元璋闻言,这才哈哈一笑。

  “这可倒是可以有。”

  他拍了拍胡惟庸的肩膀,笑道,

  “咱支持你!若是你家胡鹏能够开窍,发奋读书,将来未必不能入朝为官。”

  胡惟庸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称是。

  “陛下,凤阳县令以及一众百姓还在城门口等着您呢。”

  久未发言的李善长忽的开口道,

  “您看,是不是先去接见他们一下?”

  朱元璋一眼望去。

  果然,那黑压压的一片人站成了一个巨大的阵列,此刻在县令的带头下,尽皆跪伏在地,恭迎他们的皇帝陛下。

  “叫他们散了吧,咱不想进城,进城能看到什么?”

  朱元璋摆了摆手,吩咐道,

  “最近,咱也是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心中起了几分疑惑,今天,咱就沿着这田埂走,沿路察访察访民情,只有从那些耕作的老农嘴里,才能得知凤阳真实的情况。”

  “再说了,咱小时候也不是住在县城里的,往左走,正好顺路去当年的老宅看看……”

  “都下马车,跟咱走!”

  一声令下,大部队浩浩荡荡的跟上了朱元璋的步伐,沿着田埂,朝着田野里走去。

  后方,几个勋贵互相使起了眼色。

  塔!塔!

  靴子踩在厚实的田埂上,发出阵阵轻响。

  朱元璋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

  环顾四周,此时正值晌午,阳光猛烈,农人们皆是坐在大树底下吃饭乘凉,相熟的几个凑在一起,说说笑笑。

  “老伯。”

  朱元璋走到大树之下,端起面前的水碗,笑道,

  “我是路过的行人,口渴了,问您讨一碗水喝,行吗?”

  那老农戴着斗笠正打盹,听到有人喊他,斗笠方才稍稍抬起。

  “噢……外乡人啊。”

  他扫了两眼,讶异道,

  “这么多人?我这可没有那么多水给你喝。”

  此刻朱元璋身穿常服,没有那明晃晃的五爪金龙袍,自然也就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

  “不是外乡人,我本地的,在外多年,带着家眷回来看看。”

  朱元璋改换了凤阳口音,笑道,

  “他们都不渴,就我讨一碗水喝,可以吧?”

  老农连连点头。

  “就一碗水,有啥可以不可以的,你随便喝,别呛着就行。”

  他耷拉下眼皮,随口道。

  咕咚,咕咚。

  朱元璋还真有点渴了,两口干完了一大碗水,忍不住呲牙道:

  “嘶——凤阳的水,还是那么的咸苦啊。”

  一如儿时的味道。

  “嗐,你是外乡的甜水喝习惯了,就喝不惯家乡的水了。”

  老农嘴里叼着一根稻杆,笑道,

  “咱凤阳的水都是湾里打上来的,喝着有力气!”

  朱元璋嘴角微微上扬。

  “是,有力气!”

  他也不顾忌形象,一屁股坐在了老农身旁,问道,

  “老伯啊!今年这收成,看着不错啊!”

  “平日里,一日两餐能吃得饱吗?”

  那老农闻言,却是嗤笑一声,伸出三根手指,道:

  “你瞧不起谁呢?两餐?我一天吃三餐!”

  “每个月,我还吃两三回肉哩!”

  朱元璋微微一惊。

  “这么富裕?那你是个富农吧!还是地主?”

  这老伯一副皮糙肉厚,饱经风霜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地主人家啊!

  “瞧你这话说的,不是地主富农,就没这条件啦?”

  老农笑道,

  “咱凤阳老百姓,不都是这样嘛!”

  “你知不知道,当今皇帝就是咱凤阳人!你说,他能亏待了咱凤阳吗?凤阳的税,是全大明最低的!就咱们这儿的县令,也都是大明最能干的官儿!”

  “有这样的好官,又有皇帝的好政策,咱老百姓能不过上好日子吗?”

  “我这啊,还算差的了!你不信你去问问那些青壮年,哪个不是三天两头吃肉?一个个都吃的膘肥体壮的,给隔壁乡县的人都馋死了,好多黄花闺女,挤破头都想嫁到咱们凤阳来呢!”

  朱元璋眉头一挑,朝着四周望去。

  果然,无论是在耕作还是在休息的青壮年,皆是膀大腰圆,看上去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吃精细粮喂出来的!

  “凤阳,现在都这么好啦?”

  朱元璋轻轻抚须,喃喃道,

  “这要是真的,那真称得上是全大明最富饶的地方了。”

  老农的话语,倒也不假。

  他的确减免了凤阳的赋税,也派了优秀能干的官员。

  心中,的确是希望凤阳成为鱼米之乡,富饶之地的。

  然而……

  “当然是真的。”

  胡惟庸上前拱手道,

  “凤阳乃陛下龙兴之地,本就是人杰地灵之所在,再加上朝廷政策给予优待,想要发展的不好,都难啊!”

  “听这老伯的话语,我的内心也是感慨万千啊……想当年,凤阳这个地方穷的叮当响,女人都往外嫁,现在才过去多久,竟然是反过来了!这尽皆是陛下之功啊!”

  朱元璋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他并未说话,反而是继续上前,与几个青年庄稼汉交流。

  得到的答案,倒也是大差不差:

  “我家里,三天吃一顿肉吧!主要是鸡鸭肉为主,现在生活富裕了,自然也就吃得好一些,也给娃子们补补身体。”

  “嘿嘿,我家少点,六七天吃一回吧,可不是吃不起啊!只是想攒钱给儿子娶媳妇儿,我有仨儿子呢,不多攒点不行啊!不过,现在娶媳妇也简单,一听是咱们凤阳的小伙子,人家不要聘礼都愿意贴上来,嘿嘿!”

  “没错!现在咱凤阳都没几个光棍!没办法,谁叫咱这儿出了皇帝,名气又大又富裕,谁不愿意来呢?”

  “……”

  庄稼汉们的脸上皆是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一众文武官员听着,尽皆笑容满面,一副欣慰的模样。

  “好啊,真好,看来凤阳的确是富裕了……”

  “是啊,到底是龙兴之地,就是不一样!先前我还觉得这里无法建都城,现在想想,建都凤阳好像也不是不行啊!”

  “我也觉得!凤阳未必就比应天差!”

  “……”

  大臣们以及一众家眷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几个小孩嬉笑打闹着,在田地里奔跑。农人们则是惬意休息,好一派和谐景象。

  “凤阳,真有这么好?”

  朱标皱起了眉头,喃喃道,

  “我怎么感觉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呢……”

  他本能的觉得不对头,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大哥觉得不对劲?”

  朱橘笑了笑,低声道,

  “何止是不对劲,这分明就是假象!”

  “我怀疑这些农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演员,专门用来应付皇帝的!”

  朱标:“?!”

  他猛地看向大树下的农人!

  “你看他们神态自若,一个个悠然自得的很,普通老农民哪里有这样的?”

  朱橘嗤笑道,

  “突然出现一大票人,看上去就来历不凡,真正的老百姓能不惊奇,不惶恐?”

  “唯有专业的演员,才能这般镇定,因为他们全都是在演戏嘛!说不定早就有人给他们培训过了!”

  朱标:“!!!”

  “这……谁敢如此?!这是欺君之罪啊!”

  他猛地起身,朝着朱元璋走去。

  “大哥,你去干啥?”

  “我去告诉爹啊!他不能被蒙在鼓里啊!你看他,还在跟那些假冒的庄稼汉谈笑风生呢!”

  一眼看去,朱元璋此刻看上去好像很高兴,正仰头大笑着,与老农像是结成了朋友一般。

  “嗐,你操这个心干嘛?”

  朱橘摆了摆手,笑道,

  “你以为老爹不知道?老爹的洞察力比我可敏锐多了,我都能发现,他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了!”

  “这会儿,也就是陪着他们逢场作戏罢了。”

  “我估摸着,老爹心里估计在酝酿一个大杀招!对了,陆仲亨是不是被秘密带到了凤阳?”

  朱标一惊。

  “这,你怎么知道?”

  他朝着不远处的车队瞧了一眼,陆仲亨父子确实被秘密押来了,就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但这事儿属于绝密,经手操办之人极少,小弟怎会得知?

  “嘿嘿,这你就别管了。”

  朱橘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橘子,笑道,

  “反正我消息灵通。”

  “来,大哥,吃橘子,你就等着看戏就是。”

  朱标神色有些古怪,但还是从朱橘的手里接过了半拉橘子。

  “你小子,怎么总能掏点东西出来。”

  “这该不会是你藏在屁股后面的吧?”

  “……”

  唰!

  聊了半晌,朱元璋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尘土,回到了田埂之上。

  “好啊!看来凤阳是真的富裕了,亲眼看到家乡变得富饶,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咱心里也高兴啊!”

  朱元璋咧嘴笑道,

  “看来,凤阳的县令,应该嘉奖!当地的乡绅,若有贡献大的,也该旌奖!”

  “这件事情,惟庸啊,你去落实吧!”

  胡惟庸闻言,神色顿时一喜。

  “是,陛下!”

  “微臣定会察访清楚,对凤阳有功之人,绝不遗漏!”

  朱元璋满意的点了点头。

  “走吧,去咱家祖宅!”

  “就在前头,走上一里地就到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儿了,该不会已经被风吹跑了吧?哈哈哈……”

  老朱挥了挥手,朝前快步走去。

  朱标扫了那些庄稼汉一眼,又意味深长的瞅了瞅胡惟庸,不动声色的跟上。

  众勋贵嘻嘻哈哈,像是来秋游一般,嬉笑打闹着,亦是跟在了朱元璋的屁股后头。

  ……

  半晌后。

  朱元璋驻足于几根破败的梁木之前,默然不语。

  “这儿是什么地方?”

  朱橘瞧了几眼,疑惑道,

  “牛棚?”

  “马厩?”

  几根梁木都已经腐朽的摇摇欲坠,只能勉强看出它们曾经支撑起一个棚子。

  而被它们所围起来的地方,则是杂草丛生,除了杂草之外,也就只剩下几片破碎的竹片。

  “这是咱的老家,你们的祖宅。”

  朱元璋扶着梁木,轻声道,

  “咱现在还能想起当年当放牛娃的日子,你看这儿很破败是吧?其实原先的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天热的时候,跟个蒸笼似的,要是刮风下雨,那真是煎熬,那些个茅草上下翻飞,每翻飞一次,咱的心也跟着飞,生怕屋顶被风雨刮去。”

  “小时候,每天跟咱一起入睡的,不是老鼠,就是田鸡。有一次咱半夜醒来,觉得耳朵疼痒难耐,一看……好家伙,那老鼠竟是咱啃咬咱的耳朵!”

  朱橘:“……”

  众人:“……”

  这情形,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啊!

  “爹,要不咱把祖宅翻修一下?”

  朱橘忍不住道,

  “好歹也是祖屋,不能太寒酸了吧!”

  “这周围,都没人了啊!都搬走了?”

  这儿有一条稍微宽阔点的土路,两旁,都还有不少梁木歪七扭八的矗立着。

  看得出来,以前这里也算是村舍,只不过人好像都已经跑光了。

  “不是搬走了,而是都死光了。”

  朱元璋轻声道,

  “那一年大饥,咱的爹娘,兄弟姐妹,全都饿死了,就饿死在这个屋子里。”

  “邻居们也都差不多,当年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就翻找出来十三粒米,这十三粒米,是全家人活下去的希望,但爹娘没有吃,哥哥姐姐们也没有吃,全都留给了咱,咱就是靠着这十三粒米侥幸活了下来,而其他人,多数都死了,侥幸逃亡的,很少,很少……”

  追忆往昔,他有些黯然神伤。

  “陛下……”

  马秀英上前,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安慰道,

  “过去了,都过去了。”

  “爹和娘,还有兄长姐姐们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一定非常的欣慰。”

  “你的表现,足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朱元璋轻轻捏了捏马秀英的手,又看了朱标一眼,转而又看了朱橘一眼。

  父母双亡,兄弟死尽的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六亲无靠!孤苦伶仃一个人!

  好在。

  现在有共患难同富贵的妻子,有沉重睿智的大儿子,还有调皮捣蛋,经常惹他生气,却又时不时给他惊喜的小儿子。

  对于这个家庭,朱元璋无比的珍惜。

  “陛下,吴王殿下所言有理。”

  胡惟庸沉声道,

  “这毕竟是陛下的祖宅,岂能让它如此破败下去?再这样下去,恐怕再过几年,连这几根梁木都没有了,地方都找不到了!”

  “交给微臣来办,微臣将陛下的祖宅重新修建,一定让陛下满意!”

  当年皇宫都是他督办修建的,修建一座祖宅,那还真是拿手好戏。

  “不,不必!”

  朱元璋挥了挥手,坚定道,

  “咱不会去动它,永远都不会!”

  “咱的父母、兄姐,都是死在这里,他们是被瘟疫和天灾害死的吗?不,不是!他们是被元廷的暴政,被本地贪官污吏压迫死的!”

  “咱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种出一百斤粮食来,要交两百斤粮食税的场景!咱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狗官因为贫农交不出钱来,将人活活打死的场景!”

  “咱留着这座破败的祖屋,就是要让咱时时警醒,也让所有官员时时警醒,元朝是怎么灭亡的!咱大明,永远不能重蹈覆辙!”

  “谁要是敢再如暴元官员那般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咱一定让他死的很难看!”

  唰!

  一股子杀意,从朱元璋身上迸发出来,震得在场官员皆是心神一震!

  原本嘻嘻哈哈的勋贵们,此刻心里也都是咯噔了一下,纷纷收敛笑容低下了头。

  “还有你们。”

  朱元璋看向朱标等一众皇子,沉声道,

  “看看,看看你们的爹,就是从这地方逃出来的!”

  “一路当和尚、乞讨,才成就了今天的帝业!想想吧,这一切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你们之中的多数人,一出生就享受了荣华富贵,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困苦过!吃过最苦的东西,无非也就是几碗汤药而已,今天,咱就要让你们意识到,也就是二十年以前,你们的爹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每天饿着肚皮,被死亡所威胁!”

  众皇子听着这番话,皆是沉默不语。

  就连一向最调皮捣蛋的朱橘,此刻也一言不发,认认真真的听着。

  老爹的发家史,的的确确就是一部血泪史啊!

  “如今,虽然富贵了,但……这富贵真的就一定长久吗?”

  朱元璋扫视着一众皇子,道,

  “说什么千秋万代,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强盛如汉唐,也才几百年?”

  “咱虽然开创了帝业,但如果你们不思进取,如暴元之贵胄一般肆意妄为,那么,咱们大明也依旧不会长久!甚至可能连暴元都不如!”

  “所以,咱今天就要给你们立下一个规矩!将来要是谁犯了大错,尤其是在封地干了欺压百姓的混账事,咱也不打他,也不骂他,就让他滚到祖宅来,不吃不喝住上三天三夜,作为反省!”

  众皇子:“!!!”

  这惩罚,太有震慑力了!

  这破败的祖屋,里头恐怕早已是蛇虫蚁兽的天堂,而且连个遮盖的东西都没有,简直是比牛棚还不如!

  甚至,还不如天牢!

  夜里,搞不好还闹鬼,毕竟这周围饿死发瘟疫死的人太多了,怨气深重……

  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待上三天三夜,那绝对是极致的折磨!

  想着想着,众皇子纷纷看向朱橘,目中露出怜悯之色。

  朱橘:“???”

  “干嘛干嘛?你们看我干嘛?”

  他一脸不爽的道,

  “我虽然爱闹腾,但欺压百姓的事情我从来不干的好吧?”

  “倒是老二老三还有老七老八你们几个小心点!你们几个天性乖张,到时候说不定会干出出格的事儿来!”

  说着,朱橘转头看向朱元璋,一脸认真的道:

  “爹,我觉得三天三夜太少了!这么点时间能有什么威力?”

  “七天七夜吧!这样才能起到真正的惩罚效果!”

  朱元璋微微颔首。

  “好!如你所奏!”

  “就七天七夜!”

  朱橘咧嘴一笑,朝着朱棡几人挑衅般的瞥了几眼。

  看到时候谁当这个倒霉蛋!

  反正,绝对不会是咱!咱可是砸了青楼都会照价赔偿的乖宝宝,绝对干不出欺压百姓的事儿来好吧!

  正说着,两道身影匆匆而来。

  “参参参……参见陛下!”

  “草民刘继祖,参见陛下。”

  两个百姓跪伏在朱元璋面前,一人还算镇定,另一个却是瑟瑟发抖。

  “刘继祖?”

  朱元璋略有几分讶异,上前将人扶起,笑道,

  “还真是你啊,咱还正想去找你呢,你自己倒过来了,好……”

  “多年不见,你老了许多啊!”

  刘继祖闻言,却是苦笑一声。

  “人谁能不老呢?也就只有万岁爷您不会老,比起当年,您更有精神头了!草民都都快认不出您了!”

  他拱了拱手,道。

  朱元璋哈哈一笑。

  “没想到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放牛娃,如今成了皇帝了!”

  老朱见到刘继祖似乎很高兴,连连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说起来,要不是你当年给咱一块地葬父,咱说不定也无法发迹,咱刚听人说,那下面可能埋藏着龙脉呢!”

  “当年要是你给你爹埋进去,搞不好当皇帝的,就是你了!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刘继祖脸上顿时露出惶恐之色。

  “哪能啊!陛下玩笑了,玩笑了!”

  他忙道,

  “那只是个小土坡而已,有何神异?纵然真有神异,那也是因为陛下将父亲葬了进去,才能发挥作用。”

  “若是我把老爹埋进去,那一定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草民有自知之明,就我的才能,就是在县衙里当个主簿都费劲啊!”

  朱元璋闻言,笑容越发灿烂。

  “主簿?屈才了屈才了!就凭你这番话,高低也能当个县令!”

  老朱道,

  “不过,咱不打算让你当县令,你对咱有恩,咱打算赏你一个天大的恩德!”

  刘继祖瞳孔一缩。

  天大的恩德?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朱元璋正色道:

  “刘继祖献地有功,着,封为义惠侯!”

  “从此往后,你就是我大明的侯爷了!怎么样,这个赏赐,满意吧?”

  听到这一番封赏,身后一干文臣武将皆是露出了羡慕之色。

  尤其是那些北伐的将领们,此刻甚至可以说是嫉妒了!

  他们拼死拼活和元人拼杀,立下那么多战功,现在都还没有封爵呢!能不能够上侯爵还不一定呢!

  这刘继祖倒好,啥也没干,就当年给了一小块墓地,摇身一变就成了尊贵的侯爷,比他们这一帮人都要封的早!

  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陛下如此厚赏,草民担当不起啊!”

  刘继祖受宠若惊,连忙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

  “老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咱老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今天,便是对你涌泉相报!”

  朱元璋将他扶了起来,正色道,

  “起来吧,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

  “你担待的起。”

  一番话语,听得刘继祖热泪盈眶,可跪在一旁的那人,却是发抖的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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