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安天蓝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从小跟着爷爷在大西北的戈壁滩上种着几亩地过活,大概两岁起,爷爷就开始让小小的安天蓝扎马,每天如此,风雨无阻,再大一些的时候,爷爷就教他练武,有时候去镇上回来,还会给他买那种带图画的武侠小人书。

  安天蓝很喜欢看小人书里的那些大侠,行侠仗义,高来高去,所以也喜欢练武。只是刚开始打基础,都是变着花样吃苦头,小孩子哪有定性,安老头就骗他,说练好功夫长大了,就能成为小人书里的大侠,于是怀揣着小小理想的他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太平盛世,武术自然很难有用武之地,当孩子渐渐长大的过程发现这个事实,因理想破碎心情低沉过一阵子,但很快理想就换了一个,变成了想当电视里惩奸除恶的警察。

  理想之所以是理想,是因为他高高在上,难以触及,可以尽情幻想,把理想打扮、图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当理想存心之际,实际上年轻的人并不知道,大侠们对酒当歌行侠仗义,警察们生死时速惩奸除恶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理想是当你身临其境,见识过一路的坎坷与困境之后,甚至面临死亡的威胁时,经历过犹豫或退缩,最终选择迎难而上的方向与目标。

  而安天蓝第一次接近理想,是安老头走后,少年执意寻找身世之后开始。

  从看见一件染血的制服开始,理想背后的残酷现实第一次摆在眼前的时候,安天蓝沉默了,沉默很久之后,只想问问那个未曾谋面的、也是自己父亲的人为什么!

  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也搞不清这个为什么的含义,只是想这么问,不过搞不清楚也无所谓了。

  得不到答案了!

  后来的安天蓝杀了很多人,也曾被自己年轻时候幼稚的幻想引的想笑。

  既不是大侠也不是警察,但他终究还是站在这条看不见终点的路上了。

  人总会被无形无象的力量推向未知的方向,尽管那是曾经幻想过的方向,但路上的风景并不如幻想一样美好。

  当他走在路上时,其实并没有什么高兴的心情,反而无比的厌恶。

  安老头走后,仿佛所有的风雨一夜齐至!

  欢乐的中二少年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

  安天蓝杀过很多人,但他其实并不喜欢杀人,不喜欢杀人的人,偏偏杀了很多人,听起来有点可笑。

  而他也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想过这个有装逼嫌疑的问题。

  他觉得其实是那些人主动把脖子往自己的刀口上撞的,而自己如果不满足那些为非作歹的人,会感觉非常对不起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作为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经常会感到非常的无奈。

  这样的好事做多了会累,挣不到什么钱不说,还吃力不讨好,老是被人端着枪追着到处跑路。

  可能是这样的好人当习惯了吧,通常是事在脑子里还没想完,但已经做完了。

  手比脑子快,没办法啊。

  “唉”。

  ———

  泥瓶巷。

  一个说书人从一处院门里走出,紧随其后又有两人,背着包袱,与安天蓝一样,是住在泥瓶巷的一对顾氏母子。

  “呵呵”。

  说书人笑意盎然的看着走在前边的母子,尤其是那个孩子,天赋根骨之好,福缘气运之厚,令人羡慕嫉妒不已,得此臂助,有朝一日做实真君之名,也未尝不可。

  只要大道之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即便自己是那牒谱仙师看不眼的旁门左道之流,见面之时也得捏着鼻子道一声“真君。”

  此次骊珠洞天之行,所获之利甚丰,远远超出预计,令人不经志得意满,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泥瓶巷贱种竟然躲过了自己的暗中‘关照’,反而是那云霞山的女子不知所踪,只怕已经糟了万一之劫。

  虽说证道长生的路上,无论是把命拴在裤腰上的山泽野修,还是那得了一份安稳的山上谱牒修士,走的都不是什么大道坦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夭折,这样的情况有,但并不多。

  尤其还是可能折在路边一棵野草般的泥腿子手里。

  听上去简直引人发笑,云霞山千年之名都给毁于一旦,在山上变成一桩笑柄。

  说书人神色讥讽的笑着摇了摇头。

  “哼”,

  山上娇生惯养的谱牒仙师果然废物,不堪大用。

  任你是高高在上,术法通天的神仙人物,只要躲不过那万一,身死道消,便与那世俗蝼蚁无异。

  心随意动。

  说书人于巷子里回头,远远看见一个陋巷少年,轻轻一笑,面露玩味之色。

  “罢了”。

  天光不独照,世事无完美,好处也不能让贫道一人占尽。

  随即说书人不再多想,转过头来,入眼是一团粗布衣裳也难掩风韵的圆润臀部,随着走动之时,腰肢拧转间,野性气息十足,曲线玲珑有致,胸前峰峦叠嶂,透着一股山野乡花不羁的韵味。

  是那顾氏村妇,许是母凭子贵,得以一步登天,如今面容精神焕发,神色饱满含娇,眉眼尽露妩媚。

  正与一黑脸邻居说着以后如何云云。

  豆蔻少女与丰韵妇人,个中滋味各有千秋。

  说书人正一边回味一边欣赏着妇人曼妙的曲线,有些意动,想着或许回去的路上可以寻一野地,布下禁制,当着孩子的面,将那妇人好好调教一番,如此应该别有一番风味!

  说书人当然没有那做风流事还喜欢被人观赏的雅兴。

  禁制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可看的见外面,只是初次,那被调教的妇人肯定不知,咫尺之隔,却有风情万种之别,个中滋味不可言语!

  此乃神仙事也!

  心情极好的说书人有些感叹,忆往昔,与野狗挣食,与人挣命,与天挣道,摸爬滚打,生生死死,人如蝼蚁,命运无常,几百年岁月悠悠,求道之心不曾怠惰,終挣脱这无情命海束缚。

  大道之上,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是我;仙风道骨,妙手仁心亦是我;不择手段,仁义道德具不足以形容我。

  百年岁月磨砺,说书人心中已然沟壑纵横,风光锦绣。

  作为一位养气功夫极好的左道“真君”,很少会有心境跌宕,情难自禁的时候,如今做实真君之位已不再是奢望,此时竟生出几分年轻时才有的雄心壮志。

  说书人眼神微眯,呵呵一笑,心情有几分激荡,一时有点恍惚,禁不住神游天外。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生花!

  我是真小人,便是真人。

  我是真人,亦是真君!

  我有真性情,我得大道。

  我是书简湖共主,截江真君刘志茂。

  是我的,都是我的!

  ———

  初春的风还带着些许寒意,只是低矮的院墙,狭窄的巷子挡不住撒向人间的阳光,春光灿烂,和煦温暖。

  说书人听着妇人与人显摆攀比前程如何似锦,引得黑脸邻居露出羡慕神色。

  陋巷里的聊天家常,邻里间的炫耀攀比,这些对于说书人来说并不陌生,所以只是微笑着看着眼前景象,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

  争强好胜时,勾心斗角的生死大劫;技不如人时,与圣人敛眉垂目的低三下四;志得意满时,众人的阿谀逢迎,美貌女子的投怀送抱,一时兴起的鸳鸯露水,皆历历在目。

  而在这之前,其实自己也是陋巷少年,每日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吵,为一日三餐奔波。

  只是同人不同命,大道之上与人争,与天争,争过了就是证道长生的真君,争不过就是命如浮萍的蝼蚁。

  一如眼前。

  一刹那间,说书人起伏的心境瞬间波澜不惊。

  说书人目光平静的看着那不过双十骨龄,身躯却已显露气血衰败迹象的黑脸乡民。

  往事如烟,随风飘散,寒风伴着阳光,说书人眼神晦涩难言的看着眼前景象。

  忽的长舒一口浊气,蓦然一笑,轻叹了一声。

  “不过是长生大道上的些许风霜罢了。”

  雨后轻寒,身前香软,春在寒后,花开千年。

  偶尔停下来欣赏一下沿路的风景,也是修行。

  妇人结束寒暄,缓步离乡。

  前行中。

  说书人这样想着、笑着,错身时,转头看了那黑脸乡民羡慕的目光一眼,就要离开了。

  只是一瞬间,说书人心中警铃大作,冷汗流出,身体紧绷。

  ———

  片刻后,狭窄的泥瓶巷内,搁着不远的距离,黑脸乡民与那说书人相互对峙,已然成水火之势,原本老实木讷的乡野村夫突然暴起伤人,电光火石之间一场较量已经半场结束。

  不过一息之时,说书人胸口已然多了一道肉眼可见的伤口,喷涌着血液,身体颤抖着,正依着墙壁阴沉的看着不远处的那黑脸乡民。

  安天蓝木着黑脸看着刘志茂几欲喷火的目光,脑海里闪过辅助系统的提示,心里低沉叹息。

  “警告,目标未受致命伤,战力指数未降,身体表现极大可能是陷阱,此时目标警惕性极高,偷袭已无可能,正面对抗无果,对战胜率为零,不建议培训人员盲目送死。”

  他知道一击必杀被躲,这次动手就败了,再无出手机会。

  而正面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另一头的说书人缓了片刻,并未等到凶手的趁势出手,从袖袍中拿出药丸吃了下去,双手在胸口点了几下,喷涌的血液便停了下来。

  说书人靠墙环顾小巷左右。

  不知所措的顾氏母子站在不远处看看眼前的仙师,又看看巷子另一头的一向木纳不善言辞的黑脸邻居,并未看到刚才一幕,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茫然的想要靠近说书人,却被一声呵斥,定在原地。

  说书人深吸一口气,感觉身体除了些许疼痛,并无大碍,随即口中默念,双手亦在袖袍之中捏出一个道决,不敢大意分毫,眼神晦涩,死死盯着巷子的另一边。

  还是那具长时间劳累,年纪轻轻却已经带着腐败气息的身躯,面色木纳,皮肤黝黑,只是眼神却有些许的不同,盯着自己的目光,带些许漫不经心的俯视,带着一丝轻蔑的寒意。

  先前自己骂那云霞山的谱牒修士都是废物,在一条小溪里翻了船,遭了那万一之劫,转眼之间这万二之机的“惊喜”就砸在了自己头上。

  最可笑的是,如果不是自己错身的瞬间,看见了那蝼蚁眼中,看待自己同样是一副看待蝼蚁的眼神,凭借着多年野修生涯养成的警惕性子,瞬间避开致命一击,堂堂书简湖共主,截江真君刘志茂就真的变成了任人宰割的蝼蚁,与那云霞山蔡金简变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废物,沦为山上流传的笑柄。

  心中既有历经生死大劫的后怕,又有自己竟然被一个泥腿子差点坏了大道前程的愤恨。

  一念生灭,说书人心神瞬间紧绷,额头冷汗流出,目光如炬,缓了片刻又如释重负,一股荒诞不经的感觉涌上心头。

  书简湖共主,截江真君刘志茂,身为野修的自己终究还是在身边人的巧言令色之下,怠惰了修行,变得如此不堪。修行路上的意外跟明天永远不知那个先行到来,不过每一份意外过后,只要不死,最终都会使自己的道心趋于圆满一分,意外灾劫也可能是大道机缘,此劫该是命中注定的。

  说书人喘息着,静待片刻,见那蝼蚁再无后续,忽地笑了,笑容狰狞,眼神带着深沉的寒意,开口道:“这位小兄弟,贫道与你似乎是第一次见面吧,却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人,惹得小兄弟含怒而起?能否告知一二,好让贫道死也死个明白!”

  安天蓝沉默不语,半晌忽然抬起头看天,叹息一声,将手中短剑举起,面色认真的说道:“说来老头你可能不信,刚才我这把剑跟我说,它爱上了你,想要跟你亲个嘴,结果一不小心亲歪了。我知道老头你不信,不过没关系,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重新编一个。”

  说书人看着那一脸老实巴交的泥腿子,说话却胡言乱语,油腔滑调,一时气极,若是在小镇外边这样的蝼蚁吹口气都能吹死几十个。如今在这小镇里,禁绝山上修士的术法神通,又有儒家圣人坐镇,一身修为十不存一,就算动用压箱底的手段解决此事,只怕也会引来小镇圣人的含怒镇压,到时此行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书人面色阴沉,一时念头急转,裤裆里更是如沾了一坨黄泥,进不得退不得。

  此番情景一旦传出去,黄泥不是屎也会变成屎,书简湖截江真君的大名只怕要红遍宝瓶洲,虽说山泽野修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书简湖共主更是名声狼藉之辈。

  山上修士斗法,境界、法宝、道术、神通不如人跑路那都不算什么,不丢人。可对方偏偏只是一个山下蝼蚁一般的泥腿子。

  更何况,此番如果自己连一个乡野贱民都解决不了,补全道心的机缘也可能变成心魔滋生的天劫,这下被逼得退无可退。

  说书人心中郁气凝结,怒极反笑:“形胜之地,甲于一洲,真是民风淳朴啊,小兄弟如此无法无天,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吗?”

  “杀人当然要偿命啊,”安天蓝一脸嗤笑,目光斜视,“不过我又没杀人,杀个老畜牲而已,谁会要我偿命?”

  作为一地豪雄,一位左道真人,今日差点折于凡夫俗子的手中,受其言语凌辱,更无易于在其头上拉屎。

  士可忍孰不可忍。

  说书人心思急转,要么拼着折损修为,冒圣人之大不为,杀了这恶心的蝼蚁,要么忍一时之气,退一步,可这退一步便是步步退,身形一退,道心既退,恐怕真君大道再也无望。

  说书人面上笑意盈盈,内心已然是天人交战,急火攻心的历劫之像,远比刚才中了一刀还要来的凶险至极,体内气机紊乱,喉间已有鲜血涌出。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说书人一咬牙,厉言正声道:“小兄弟今日教诲,贫道没齿难忘,希望有机会,再来领教足下的手段。”

  到底是一位善养气的左道真人。

  说书人暗暗咽下口中鲜血,忍下这奇耻大辱,竟然转身就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安天蓝皱着眉头看着远去的三人背影。

  原本一击不中,安天蓝就想借着此地规矩,引得刘志茂愤然出手,借圣人之手惩治这老畜牲,就算不能宰了他,也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没想到这老畜牲这么能忍,连句像样的狠话都没撂就滚蛋了。

  “这他么也太龟蛋了吧。”

  安天蓝无语的骂了一句,又无可奈何。

  自己近身一击未能建功,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还是太小看这些所谓的山上神仙了,占尽了天时地利的情况下,竟然还拿那个老畜牲没办法,出了小镇,没有此地规矩的约束,再遇到刘志茂就是形势逆转的情形,只能灰溜溜躲着走。

  “哎,”

  安天蓝叹了口气,“不该用剑的,应该直接用枪,突突就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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