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后,大岛勇看向松枝清显,表情有些吹嘘的成分在里面,“不是我吹牛哟,整个新潮的编辑我想见谁就见谁,刚才那个小栗编辑,就是新潮最亲和,最公正的编辑。有我帮你投给他,你就偷笑吧!”

  “看出来你很厉害了。”松枝清显轻轻点头。

  一路走过来,不少带着工牌的正式员工看到大岛勇时,都会主动打招呼,这保安的人缘是真不错。

  “这次的竞争很大,我听说有超过5000多人投稿了,你也不用灰心。”

  看在一万円的份上,大岛勇对松枝清显的态度友善了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毕竟是新人作家,不如那些投了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家伙很正常,多坚持坚持,说不定几年后,我见到你就得喊老师了。对了,你为什么写小说?”

  “因为穷,奔着100万円奖金来的。”松枝清显诚实地答道。

  “……?”

  穷才不应该写小说好吧。

  这一行的路上,都不知道饿死多少人了,他大岛勇不就是这样才当了保安的吗。

  “总之……”

  大岛勇张了张嘴,无言以对,最后拍了拍他肩膀:“祝你好运吧。”

  ※

  “小栗还不走吗?”

  “你们先走吧,我看看这个稿子。”

  “大岛送来的?”

  “……呵,是他表弟。”

  新潮社是纯文学向的出版社,编辑的专业水平都很高,对文字很挑剔,投到这边来的稿子相对来说不多,所以一到下班的点,编辑们很快就走光了。

  小栗直人下班后没什么要紧事,便拿起了大岛勇送来的文件夹。

  打开一看,是用订书机订起来的稿纸。

  似乎是手写的原稿。

  投稿者的名字,叫松枝清显。

  “春雪消融,松枝清显……”

  小栗直人的脑海里迅速勾勒起那个画面,暗道一声好名字。

  字写得很漂亮。

  这手稿虽然写满了字,但却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得归功于作者出色的排版和漂亮的字体。

  没有章节名,用的是01来标记章节,共有7章。

  第一页,第一行,是作品的名字。

  “《伊豆的舞女》,讲舞女的爱情的么……”

  这份稿件给小栗直人的初印象很好,所以他决定多花点时间,认真仔细地看看保安的表弟能写出什么水准的作品来。

  【路变得细细弯弯,应该快到天城岭了。正这么想着,只见雨丝染白茂密的杉树林,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这个开头,画面感很强。

  只看文字,就能想起那种雨水在身后追赶自己的紧迫感了。

  小栗直人接着往下看。

  简单的几句话,就把文章的主题点出来了。

  这是发生在“我”去伊豆旅行的第四天,爬天城岭时发生的事。

  爬山的时候,下起了很大的雨,我跑到岭顶北口的一间茶馆避雨,再次遇到了躲雨的巡回艺人。

  “主角的目的是追上这伙艺人,结合题目来看,下面这个舞女就是女主角了……”

  小栗直人目光往下看。

  舞女登场,同伴还有四个人。

  在茶馆里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舞女们准备出发。

  我开始变得坐立不安,便问茶馆的婆婆,那些艺人今晚住在哪里?

  茶馆婆婆很轻蔑地说道:“这种人哪有客人留,就在哪里住下。”

  没过一会儿,雨停了。

  虽然茶馆婆婆一再挽留我,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开。

  “少爷!”

  老婆子叫着追了出来。

  就因为我给了她五角钱,让她非常激动。

  【“您这么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

  看到这儿,小栗直人的内心,隐隐感到了不妙。

  从茶馆婆婆对主角和对舞女的态度来看,男女主的社会地位差距很明显,以他专业的目光来看,这个故事九成会以悲剧收尾。

  目光接着往下。

  【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烦,来到山顶的隧道前,老婆婆才把书包给我。】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滴落下来。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这最后一句……”

  小栗直人把稿子放下来,然后闭眼思考良久。

  接着,再把稿子拿起,反复观摩,嘴里重复念诵:“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在当前的日本文学界,尤其是纯文学领域,盛行着一股“古典化”的风潮。

  剧情与文字要脱离低级趣味,且充斥着对社会,对人性批判的作品,才是各大文学奖评委的心头好。

  想要被称为一名文学家,写的文章就要晦涩难懂,这样才能和写推理,写恋爱那群通俗小说家区分开来。

  写纯文学到了顶峰,能被叫文豪。

  写通俗小说的,销量即便再好,也只是一个小说家,顶天了再加个“畅销”头衔。

  而这本《伊豆的舞女》,却用一种清新自然,毫不故意去炫技的文笔,将纯文学写出了通俗小说般简单易懂的观感来,但同时在字里行间依旧保留了纯文学所有的艺术性。

  例如这最后一句。

  “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好的作品,总是能够引发读者的情绪共鸣。

  小栗直人很快就代入了进去。

  泥泞湿滑的山间小路上,他着急着赶路,却怎么也走不快,一是地面湿滑很容易摔下山崖,二是茶馆的老婆婆一直拉着他,阻碍了他追赶前方的脚步。

  他很想把老婆婆甩下,但良好的教养不许他这么做。

  他只能望着雾茫茫的山路,心仪的女子早已失去了踪迹,越来越心急。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从老婆婆手里接过书包,他一头扎进了隧道。

  冰冷的水滴纷纷滴落,落在他的衣领里,冰冷的鞋子拖慢了他的脚步,漆黑无光的压抑空间逐渐浇灭了他内心的火焰……就在这绝望的时候,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光亮。

  他的精神与肉体,皆为之一振。

  希望重燃!

  “这样的笔力,如果真是新人作家写出来的,那我只能称之为天才了……”小栗直人不禁赞叹道,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二页。

  越往下看,他的内心便越是震惊,以及陶醉。

  小说篇幅不大,总字数也就一万多。

  描写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

  第一层描写:对舞女的着重描绘。

  对舞女的外貌描写,比如:这种发式,把她那严肃的鹅蛋形脸庞衬托得更加玲珑小巧,十分匀称,真是美极了;

  又如:舞女雪白的身子,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

  再如:她那双娇媚地闪动着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

  双眼皮的线条,也优美得无以复加。

  对舞女的心理描写,但大都表现出害羞以及拘谨,以及深刻于行里的自卑。

  第二层:我和舞女之间的感情进展。

  我和舞女刚刚同行,晚上住进旅馆的时候,舞女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那羞愧难当的样子,老婆婆见了直呼“这孩子情窦初开了”。

  舞女和我下棋,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她发现了后,满脸通红,放下棋子跑了出去。

  我给舞女读书的时候,舞女靠到我身边,凑过脸来,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

  舞女数次请求我带她去看电影,可当我正式邀请她的时候,婆婆却不让她跟我去看电影,我走出大门口的时候,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气力好像都没有了。

  第三层描写:现实主义的底层描写

  随着叙事的进展,作者通过茶馆老婆子、商人、旅馆老板娘及村口的标示牌等多处描写反映了巡回艺人的生存困境。

  茶馆老婆子会轻蔑地说“那种人谁知道会住在哪里”,商人则不屑一顾地将艺人称为“那玩意儿”,旅馆老板娘则告诫主角“请这种人吃饭是白浪费”。

  在行进的路途中,每个村庄的入口都树立着一块牌子:乞丐、巡回演出艺人禁止进村!

  处处受到歧视的生存处境对舞女的心灵造成了很负面影响,使她缺乏自尊心,所以才会在主角面前表现得拘谨。

  全文充满文学气息,同时不乏人文关怀。

  小栗直人默默品味着,这股整篇小说中,自始至终弥漫着淡淡的“哀愁”感。

  从“我”初见舞女时的惊慌与相顾无言,到与舞女分别时,舞女一味低头望着海面,一声不响,直到船远去,都渲染出了一种弥漫在朦胧爱恋中的淡淡伤感与哀愁。

  伊豆半岛美丽的风光,年轻男女情窦初开的恋情,那种朦胧、纯真的思慕之情,让小栗直人身临其境,回味无穷。

  久久无法从那遗憾中回过神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目光一直停留在稿子的最后一页,视线无法移开。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深夜,寂静的编辑部。

  唯一还亮着灯的办公室里,小栗直人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稿子。

  头脑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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