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别院,将柏叶湖围了三层,自林香山有一倾泻的瀑布,纵山而下,落地成溪,溪流蜿蜒在别院中,流入柏叶湖。

  商幼微在别院的造景廊下,看得有些晃神。

  前世昔年,如今的天子商绚,最终便是移驾至此别院,封香山公,颐养天年。

  一时间,商幼微记忆落到了她跟商绚的最后一面——

  她骑着黢黑骏马,打马直接进了殿前天子台阶,直到门槛前,她才下了马,背着长弓进了殿。

  殿中内官、卫兵无一人阻拦。

  她走进殿内,商绚那时也年至半百,坐在殿内的台阶上,头发都几乎全部白了。

  她看着他,躬身作揖,冷淡的喊了一声:“皇兄。”

  商绚苦笑,脸上全是沧桑的痕迹,摇摇晃晃站起了身,身上还有酒味:“商绮,这殿外百万将士都是你的,你何必搞这些虚礼?”

  商绮,字幼微。

  说着,商绚一个踉跄,匍匐在地,跪了下来。

  商幼微见状,也立即跪了下来:“皇兄何意?臣万万不敢有不臣之心,攻打乐康是为了皇兄扫平贼党,一统天下!”

  眼看着商幼微跪下,殿内殿外的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

  商绚抬头看了一眼这番景象,脸上的笑更加惨凉。

  他下跪,这些人不跟着跪,商幼微下跪,所有人都跪下了,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商绚突然哭了,爬到了商幼微的跟前,扶起商幼微:“阿佑啊,你就当救救堂兄吧!这江山堂兄求你了,你拿走吧!”

  商幼微眼中微忪,不做言语。

  看着商绚越说越恳切,眼泪越发止不住:“朕这皇帝做得没用,差点把我商家江山拱手送人,若朕还在这里一天,这天下就还这般水深火热。阿佑,就当朕为这苍生黎民求你了,这个皇帝你来做吧!”

  商幼微仍旧没说话,那时她历经了万千,心境中只剩城府,没了豁达。

  要说,她都到那个份上了,不想要江山是假的。

  但这一步之遥,非轻易跨过去的坎。

  商绚跟她说了很多,直到听到他说:“三十多年了,朕困在这里三十多年了!真的想去外面看看。你还记得朕爱画画吗?可是朕却连真正的江山都画不出来......”

  商幼微叹了口气,问道:“除了画江山,你还想做什么?”

  商绚仰头看着殿外:“画山、画水、画人、画物......还有,想去丞相的坟冢上一柱香......”

  良久,商幼微终于松了口,抬起了身,给了两个字:“允了。”

  商绚释怀一笑,再次叩首,眼中复杂的神色,她记忆犹新。

  只听他道:“臣商绚,叩谢陛下隆恩!伏愿商绮陛下千秋万载!万岁、万岁、万万岁。”

  伴随着,商绚的这一声,殿内殿外也响彻起了洪亮的声音:“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安谋士......”一声叫唤声打断了商幼微的思绪。

  抬头看去,天问不知什么时候,从一侧的走廊走了出来,手中还拎着一根木拐。

  这会儿,安怀仁跟着内官已经去了天子和太后所在的内殿,而安怀孝则不知哪里溜达着赏景去了。

  只有商幼微让人把她给抬到了一处高台廊下,准备俯瞰一下,瞧瞧她爹在哪。

  看着天问走来,商幼微回想了一下。

  她前世究竟是何时开始想要自己当皇帝的?

  但时间太久,想不起来了,唯独她心态变化的原因,她大底估摸了一二。

  大约就是因为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死去了吧。

  而如今这些人都还活着,她那已经死寂的心脏似乎又活过来了。

  “五官掾。”商幼微露出了一道真心的笑意,“你怎么一个人跑来找我?”

  天问拎着木拐,递给了商幼微:“丞相跟文学掾他们都在内殿谈话,不便过来,让我来将这个送给安谋士。说安谋士今日有功。”

  商幼微闻言,接过木拐,挑了挑眉:“这是林香山特有的香木吧,倒的确适合我这个瘸子。丞相都不说我功在何处?”

  天问露出不大聪明的大眼睛,摇了摇头:“没说。丞相说,安谋士自己知道。”

  倒的确知道——

  今天那个沈子敬,墨辞本就想今天把他给办了。

  只不过墨辞硬来的话,难免被人诟病,虽然他这人也不怕别人诟病。

  但商幼微闹这么一出,就帮他办得滴水不漏了——正是大功一件!

  而且,如果她没猜错,沈子敬只是墨辞宰的一只鸡,墨辞是想动他背后一群叫做士族的猴。

  所以,她才不会傻乎乎的以为墨辞那个时候站出来,是为了给安怀仁证明。

  安怀仁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有潜力的文臣,有的话是锦上添花,无也可以。用不着为了区区一个安怀仁,去对抗整个士族。

  但若是帮安怀仁能打压士族代表之一的沈子敬,那他何乐而不为?

  商幼微咂了咂嘴:“丞相这人还真是......不够聪明的话,都不敢在他手下做事。”

  不够聪明的天问:“???”那我算什么?

  好在,天问这人一向不会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蹦跶,并未多问,看向木拐,转而道:“安谋士这腿,这两日感觉如何了?”

  “昨日像是有些知觉了。想是近几日便可下地行走了。丞相这拐送得倒是时候。”

  天问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丞相对安谋士可上心了。这香木,还是丞相清早连春蚕礼都没参加,亲自上山挑的。”

  “丞相居然没去参加春蚕礼?”商幼微倒略有些意外。

  这春蚕礼的重要程度,在大渝也仅次于岁末的祭天大典了,王公贵族们那是挤破脑袋的都要出面,巴不得头一天就要焚香沐浴。

  然而,墨辞居然没去。

  “嗯。也不知道丞相为何不去。我担心着——这样做会不会怠慢了天子和太后?”

  商幼微想了一瞬,压低了声音,安抚道。

  “五官掾倒也别太担忧。其实丞相不去才好。你想,就现在丞相的身份去了。太常大人是该让丞相先上头香,还是让天子先上?”

  天问闻言,顿时明白了,捂住了嘴:“的确的确。还是安谋士想得周全!”

  “安谋士还是快些入府吧!有安谋士在丞相身旁考量,总比我们这些只会办事的,守着丞相强。”

  听天问说得诚心,商幼微还是得谦虚一下:“那不是还有许谋士吗?这种小事,许谋士也一眼就看明白了。”

  天问摆了摆手:“许谋士虽智计无双,但也不能时时刻刻在丞相身边,他又没住在丞相府内。”

  “等等......你等会,我也没住在丞相府啊?”商幼微一顿,抬起手压了压。

  随即,便听天问道:“丞相主院隔壁的听风院,我们都收拾好了,就等安谋士搬进去了。”

  商幼微闻言,更加无法理解了:“我为什么要搬进去?”

  “安谋士这不腿脚不便嘛。丞相府内事务这么多,安谋士若住安宅,每日早出晚归的不方便,搬进府中岂不是方便些?”

  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商幼微揉了揉太阳穴,这安排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见商幼微不语,天问大气一挥手:“总之,安谋士放心吧。在丞相府保准让安谋士住得舒舒服服的。”

  说实话,先前墨辞让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天问也一脑门子问号。

  然后,墨辞就以刚刚他跟商幼微说的相似的说辞,给他解释了一通,原话:

  “阿佑身子不好,让她过来,我方便时时照应。她在丞相府也如在她家中般,来去自由。”

  于是,当时,天问骤然一拍脑袋,醍醐灌顶!

  转瞬,又把这话修修整整的,总结成了现在这般讲给了商幼微,商幼微渐渐的被绕迷糊了......

  迷糊的商幼微点了个头:“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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