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轮皓月。

  似明珠,似玉盘。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可今日既非十五也非十六,甚至几分钟前的月亮都还带着些许缺失。

  片刻间却变得圆又亮。

  甚是诡异。

  吴亡说的好大好白当然指的是月亮啊,那不然还能指什么?

  他现在依旧是以班主羽籍的视角来进行回忆。

  随着天色渐晚,园内戏终人散。

  杂役们忙活着将观众席那一片区域的卫生清理干净。

  包括羽籍在内的所有戏子都被老班主叫到后台说事情。

  “今晚,你们所有人都不准离开自己的屋子,好生睡一宿。”

  “明儿一大早,有位比上月那知府地位还要高的客人要独自看戏。”

  “千万不要让他失望,明白吗?好生休息!”

  老班主的声音充满了威严。

  武生出身的他哪怕已经年过半百,却依旧魁梧有力。

  鬓角的些许白丝带给老班主的并不是苍老的凄凉感,反而有种在战场上厮杀半生的老兵凶狠。

  每个人都期待着明天早上的演出以及是哪号大人物。

  唯独羽籍心中有些迷茫。

  娄虞不是说今晚王爷会独自看戏吗?怎么又改到明日了?

  对王爷的憧憬让他的思绪裹挟着目光看向窗外。

  今晚的月亮真美。

  待老班主将所有人赶回住所三令五申不准再出来,一定要好生休息后。

  羽籍还是溜出来了。

  看着手中的发簪,他要拿去还给娄虞。

  既然今晚上没有表演,自然就不需要用到它去代替娄虞了。

  而且自己还答应了对方陪她赏月。

  熟练地从小路翻着墙来到傩戏园。

  说实话,羽籍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从小就给他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独自一人在园中走动时,还感觉有种后背发凉,好似被什么东西盯上的不自在。

  前段时间据说还有杂役在傩戏园中看见了鬼怪。

  第二天那杂役就失心疯了。

  最后大夫给出的诊断结果只是那杂役祖上本就有类似的疯病。

  现在不过是遗传下来了而已。

  虽然话是这样说。

  但老班主当天下午还是请了个茅山道士来做法。

  那道士说是这义园之地,本就是酬神祭鬼的场所,免不了汇聚着人们的信仰。

  这兴许会招惹某些精怪之类的存在。

  傩戏园这种祭祀为主的表演场地更是如此。

  随后便牵来一根手腕般粗细的铁链。

  也不知那道士看上去消瘦的身子是如何拽动那死沉死沉的铁链,硬生生将其拖到傩戏园入门处的假山下将其掩埋。

  说是锁住了一只作恶的鬼怪。

  又画了很多符咒贴在傩戏园的门框上。

  说是这样可以更加明确的划分阴阳。

  加上那只被锁住的鬼怪,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让那边的鬼怪不敢在阳间作祟现身。

  饶是如此,羽籍平时入夜之后,也绝对不会来傩戏园闲逛。

  真不知道娄虞是怎么想的,来这地方赏月不觉得心里发毛吗?

  走到水井那小院子里。

  羽籍看见小院的屋顶上,坐着一位抬头赏月的长发佳人。

  娄虞扭头看向他的那一刻,皎洁的月光恰好透过云层洒下来,将她的脸和那如月牙般的笑容映衬得让人陶醉。

  这一瞬间如同传世的丹青画卷般,让羽籍看痴了眼。

  直到娄虞翻身敏捷的下房,带着疑惑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来这么早?那边的戏还没开场吧?”

  羽籍这才回过神来。

  连忙将刚才老班主说的事情转述了一遍。

  说罢,还将发簪递了回去。

  娄虞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羽籍的额头说道:“你傻啊!王爷什么身份?行程能随意泄露吗?”

  “我爹这是在恍你们呢!就是想让你们安心睡一宿别出来捣乱。”

  “不然的话,为什么他没有通知我不去戏楼端茶了?为什么要特意叮嘱你们今晚不准离房?为什么今日散场后要特意去检查杂役打扫卫生的情况?”

  “就是因为今晚上的演出啊!”

  这三连问直接让羽籍懵圈了。

  是啊!平时散场后打扫卫生这种环节,哪儿需要老班主亲自来检查啊!

  他惊呼道:“坏了!那岂不是要得罪王爷了?”

  如今娄虞和自己都在这里,老班主也让其他人回去睡觉了。

  贵为王爷来戏楼竟然无人去端茶倒水,这可是一种不敬啊!

  好在娄虞叹着气说道:“别傻楞着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戏还没开场呢……”

  听此一言,羽籍转头就跑。

  可刚走两步,又在娄虞疑惑的眼神中跑回来了。

  拉起对方的手,将发簪塞过去。

  笑着说道:“我男子汉带着个发簪到处跑算什么,让王爷见了不得闹出笑话?没事儿,不需要这东西我也能跟你爹解释清楚的。”

  说罢,他重新朝戏楼跑去。

  娄虞看了看手中的发簪,摇着头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挽起头发将发簪别好。

  她还要在这儿等对方见完王爷回来赏月呢。

  今晚说不定能坦白出自己对他的心意。

  唉,那个木头桩子,明眼人哪儿能相处这么久都看不出自己的心意?

  非得找个机会挑明了说。

  羽,你可得早些过来啊,要能从戏楼顺点儿我爱吃的桂花糕就更好了……

  ————

  作为从小练戏的羽籍,他的体能自然不言而喻。

  没多时就重新跑回戏楼。

  果然,待所有人离开后,楼内的灯笼烛火又再次亮堂起来。

  老班主一脸愁容的站在门口。

  看见羽籍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皱着眉头问道:“不是让你们回去睡觉吗!娄虞呢?”

  羽籍将情况解释了一遍。

  眼中闪烁着对王爷的崇拜。

  余光更是恨不得越过老班主直接瞧见戏楼中那全国都憧憬的存在。

  却不曾看见老班主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忍和狠辣。

  最终,老班主叹了口气说道:“也罢,这也是你的命,进来吧,把门儿带上关好了。”

  羽籍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不会让外人看见里面的情况。

  立马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自打三岁被爹娘卖给戏神义园,老班主察觉到他的天赋,开始教他戏曲表演后。

  这戏楼羽籍进进出出无数次了,这就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从未有过这种激动感。

  隔着老远他就看见观众席上坐着一位光是看背影就相当魁梧高大的男人。

  一旁的台子上还放着柄大刀,透出森森寒意。

  似乎是听见身后有人走动,男人头也不回的说道:“小娄子,枪和戏服备好了吗?”

  “回王爷话,都备好了,这就让人取来。”老班主毕恭毕敬地说着。

  随后看向羽籍,小声说道:“你去后台,将我理好的霸王枪和霸王戏服取来。”

  羽籍虽然心中有些不解。

  但还是低着头朝后台跑去。

  在最显眼的位置看见那吴亡也挺熟悉的扁头黑缨霸王枪,前不久他还在《长坂坡》的表演中被手腕的残魂控制着持枪和王爷打了一架。

  还要一套黑色平金绣靠,这便是戏曲文化中项羽独有的服饰——“霸王靠”。

  最显著特点是靠肚下端缀有一排黄色的“网子穗”。

  服饰旁边还放着一顶盔头,同样是项羽专属的霸王黑夫子盔,俗称“霸王盔”。

  这款式让吴亡也有些熟悉。

  似乎和筱筱房中藏起来的那个夫子盔有些类似,只不过她那个是未成品,这个是完好无损并且打理得每一根穗子和绒球都一丝不苟。

  将东西全部拿上,羽籍来到观众席。

  这一次,他从正面看见了王爷的模样。

  国字脸英武非凡,一双剑眉搭配上金刚怒目般的双眸。

  脸颊两侧还有不少伤口愈合后的疤痕,更是平添了一番威武。

  浑身透露着常年于战场上厮杀残留下来的煞气,让人乍一看就忍不住发抖腿软。

  “这……这便是那位边疆王爷?今日一见果真勇猛无双!”羽籍激动得快步上前。

  但却被老班主伸手拦下。

  毕恭毕敬地对着王爷说道:“您请。”

  随后,在羽籍不解的眼神中。

  王爷竟然开始褪去身上的外套,最后只剩下单薄的内衬后,朝着自己抬手一挑。

  老班主立马对着羽籍轻声说道:“去,帮王爷把戏服打整好。”

  这让羽籍心中更是大惊失色。

  作为镇守边疆,在世人心中顶天立地的王爷,竟然要穿这娱人的戏服。

  一旦此事传出去,那可就不是王爷名誉扫地的问题了。

  恐怕周边那些国家的将士都会看不起王爷吧,又让自己军中的将士怎么想呢?

  率领他们在沙场上厮杀的边疆战神,竟然是个戏子王爷。

  这对军心的影响可谓极其严重啊!

  可饶有再多的疑惑和震惊,羽籍现在能够做的也不过是帮王爷穿好这身霸王项羽的戏服。

  砰——

  穿好戏服的王爷朝着桌上的霸王枪随手一拍。

  那杆特制的霸王枪弹起,在其手中就像是重量不存在似的,轻盈如鹅毛般随意舞动。

  “上妆。”王爷开口。

  老班主也将提前准备好的妆面工具拿出。

  亲自上手屏息凝神地在王爷脸上画出那黑白色的大花脸。

  这是戏曲《霸王别姬》中的妆面。

  老班主的技艺自然是有功夫的,每一笔都勾勒出霸王的神韵来。

  然而此时的羽籍已经无心关注这些。

  满脑子都是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王爷要亲自唱戏!?

  这……这不是胡闹吗!?

  “亏得你真能学出如此手艺,这倒是让我有些不忍心将你留在京城做探子了。”王爷笑道。

  老班主赔笑着回话:“您言重了,能为王爷办事儿,是小娄子上辈子修的福气。”

  他们的对话羽籍听不懂。

  甚至耳边都有些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王爷竟然要做这等荒唐事儿的想法。

  当一切准备妥当后。

  老班主亲自去操鼓板,又示意羽籍去敲锣。

  他浑浑噩噩的走向锣鼓,凭借着多年以来练习的那般全靠肢体记忆便敲得极好。

  听此,王爷所扮的霸王项羽也走上台。

  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展开一段精彩的表演。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虽说没有人与其对戏,但随着王爷一句一句的唱腔从其喉中传出。

  羽籍也缓过神来。

  表情愈发诧异。

  说实话,戏神义园最为出彩的便是这《霸王别姬》一戏。

  其中老班主的项羽更是一绝,被人誉为“戏霸王”。

  羽籍便是老班主“戏霸王”之称的传人。

  估摸着要不了两年,这戏神义园此后的《霸王别姬》便是他来出演霸王一角。

  足以证明其能力之出色。

  可今日,他才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王爷所演绎的霸王,给他的感觉不是说有多像,而是霸王本人直接跃然于台上。

  手中霸王枪的挥舞恍若真有敌军在与其厮杀。

  一时间,羽籍有些看入迷了。

  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霸王真演。

  他忽然就顿悟了。

  为什么他总对自身的表演不满意,以至于无时无刻都在练习,试图将技艺再近一步。

  这也是为什么娄虞来找他的时候,他依旧在练习的缘故。

  现在羽籍明白了。

  不是技艺不到位,而是没有霸王的神韵。

  自己只是在“演”霸王而已,根本没有脱离戏子的身份。

  真正的霸王是不会有戏子那种因为身份低贱而刻进骨子里的卑微。

  王爷自身本就是“当世霸王”的写照。

  所以,他演的并不是项羽,而是他自己!

  “戏道,酬神祭鬼,虽说皆是演绎,但若连我都不认为自己就是戏中那角色。”

  “世人又为何认我为霸王?”

  羽籍喃喃自语。

  他死死盯着王爷的身影,就连眨眼都不敢多眨几下,生怕无法将这真霸王烙印于心。

  可他越是这般模样,身边的老班主就越是觉得惋惜。

  多好的武生坯子啊,自己的衣钵传人啊。

  只可惜他过不了今晚了。

  是啊,王爷这般戏子姿态,自然不能被外人知晓,以免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所以,除了自己以外,今晚留下来招待王爷的人。

  都得死。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至于老班主为何无事?

  自然是因为他本就是王爷多年前留在京城的暗探。

  这戏神义园作为各类达官贵人聚集的场所,老班主在此充当着王爷的耳目将所得信息秘密呈给对方。

  当然,义园中其他人只是寻常的戏子罢了。

  今日本打算让娄虞过来侍奉王爷,哪怕之后将其处理掉也能用她回老家的理由圆过去。

  毕竟其他人真的都以为她是自己的亲身女儿。

  殊不知,娄虞也只是自己收养的孩子,用作身份的遮掩而已。

  和其他被爹妈卖到义园来学艺或打杂的可怜娃没什么区别。

  她的死,也不会让老班主有任何伤心。

  就像王爷不在乎羽籍这等戏子下人的命一样。

  或者说,在他们这些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人眼中。

  下人,不算人。

  只是某种好用的工具罢了。

  “唉,羽籍啊羽籍,你可知人无完人,民间口中的王爷已然被神化,真正的他远和你憧憬中不同。”

  “这世道就是如此残忍,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啊。”

  “在这些地位尊贵的人面前,仅仅只是想要满足一下乐子,又不想让这秘密泄露出去,便不惜让你们这些地位卑贱的下人当作消耗品,用之即弃。”

  “我迟早也会落得这一步。”

  抬头,老班主看向台上王爷的背影。

  眼神愈发狂热和狠辣起来。

  “所幸,我今晚便可借那傩戏园水井之中的天外来物,彻底改变这随时可能成为弃子的局面。”

  “那股力量,是仙人所赐,予我长生!”

  “所献祭之物,不过大气运之人的性命罢了。”

  “想必,王爷的命,足以称得上大气运了吧。”

  老班主的内心活动。

  在吴亡的【真理之视】面前一览无遗。

  结合此前知晓的线索。

  一条逻辑线开始逐渐清晰的展现在吴亡脑海中。

  至于那水井之中的天外来物——巨大的眼眸。

  没人比吴亡更懂那是谁了。

  “渊神,这一切又是因你而起?”

  “你可真是当代柯南啊,出现在哪儿,哪儿充斥着不幸与死亡。”

  “得莫,呆胶布。”

  “接下来的演出由我接手,你也有些饥渴难耐了吧。”

  吴亡看向手腕处的红色竖瞳。

  它的眼神中透露出贪婪与戏谑之色。

  似乎迫不及待要将这副本中的印记吞噬殆尽了。

  【&%#期待你的表演】

  【祂在等待这出好戏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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