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朝臣们陆续退出太极殿,却在殿门口遇见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尉迟敬德。

  他脑袋上只简单包了块头巾,面色比炭还黑,散发着阵阵怒意。

  仿佛修仙求道、无欲无求的鄂国公,又变回了杀伐果断的黑煞星转世尉迟恭

  朝中同僚猛然看见黑炭头堵在路中间,避又不好避,只能尴尬地拱拱手:

  “鄂国公……你来上朝啦?”

  贵为上柱国,尉迟敬德当然有资格上朝,只是自从上次痛揍李道宗、被陛下喷了一顿后,他就提前内退,天天称病不朝了。

  只是今天,这位开国老领导难得进一次宫,显然不是来商议政事的。

  面对同僚的问候,尉迟敬德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他们一眼。

  同僚们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好像漏了一拍,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匆匆离开了。

  尉迟敬德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低头擦身而过的官僚,锁定在两个面相平平的中年人身上。

  “鄂国公?”宰相刘洎和中书侍郎岑文本一脸无辜,眼看着鄂国公像头黑熊一样冲到他们跟前。

  没给他俩任何时间反应,尉迟敬德一人一拳,将两个文臣当场打倒在地。

  “奸臣!佞臣!连孩子都不放过!”

  尉迟敬德一边骂,一边骑在两个人的身子上,左右开弓,呼呼闪着他俩的耳光。

  可怜刘洎和岑文本一介书生,被黑煞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哀哀叫唤。

  太极殿外顿时乱作一团。

  “鄂国公,鄂国公!您怎么了?!”

  “停下,二位阁老要被您打死了!”

  “太医!快叫太医!”

  “先叫守卫!把他们三个架开!”

  虽然尉迟敬德近年来深居简出,相比自己的巅峰时期要单薄不少,但那也只是和自己相比。

  和普通人相比,这位开国柱国大将军仍非等闲之物。

  宫廷守卫们几乎挂满了他的身子,才勉强把他拉开。

  刘、岑二人早已被揍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了,只能有气无力地口申口今几声。

  “奸臣!你们自己怎么不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送到平州亲眼看看!”

  被拉开的时候,尉迟敬德还在那里破口大骂。

  “竟大闹宫城禁地,斯文扫地,有辱威严啊!”全程目睹此事的官僚们幸灾乐祸地叹息道。

  他们已经等不及看明天的《长安快报》会怎么写了。

  要不主动向裴行俭卖个情报?

  殿外发生此等骚动,殿内的李世民自然洞若观火。

  长孙无忌望着殿外老伙计失态的样子,不禁唉声叹气。

  孙子尉迟循毓失踪几个月,还被几个文臣编排为反贼,换谁来都受不了。

  连他长孙无忌,刚才在朝堂上都差点有动手的冲动……

  “敬德尚有舐犊之情啊。”李世民感叹一句。

  “是啊。”长孙无忌下意识地接过这句话,旋即觉得陛下似乎另有所指。

  他偷偷抬起了眼,蓦然发现,李世民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眼神不悦。

  “陛……陛下?”长孙无忌心里直打鼓。

  李世民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厉光,声音里似乎压抑着剧烈的愤怒:

  “朕亦有舐犊之情。辅机,你呢?”

  “我……”长孙无忌一脸苦瓜脸。

  他已经记不得这是陛下第几次敲打他了。

  自从李明此去辽东,朝堂里就突然平地掀起一股怪风,一直明着与李明作对。

  从弹劾十四党边缘成员薛万彻开始,到弹劾李道宗、韦待价、侯君集,直至暗戳戳地说李明坏话。

  而在辽东传来李明落草为寇、勾结外敌的传言后,这些莫名其妙的朝臣更是像过节一样,疯狂诋毁着李明。

  这一股古怪的势力中,就数刘洎、岑文本的官职最大。

  但长孙无忌知道,光凭这两人,不可能串联起这么庞大的势力。

  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而陛下显然把那个搅动风云的可恶高人,当成他长孙无忌了。

  “陛下……臣的孙子长孙延也在辽东,和李明殿下他们在一起……

  “臣同样非常担心孩子们的安危。”

  长孙无忌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

  “臣,真的没有陷害李明殿下。”

  面对如此诚恳的大舅哥,李世民只是冷冷一笑:

  “陷害?意思是,只要你不觉得是陷害,就可以随意指使别人胡说八道咯?”

  “不是,陛下……”

  长孙无忌正要辩解,被李世民粗暴地打断:

  “朕只是感叹舐犊之情罢了,辅机你又是在说什么呢?”

  被当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长孙无忌有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

  陛下既然已经认定他就是幕后黑手,那无论他怎么辩解,都是越抹越黑。

  这也难怪,他长孙无忌是最早对李明动杀心的那个,也是最积极围堵十四党的那个。

  现在被陛下这般猜疑,只能说,狼来了。

  然而问题是,这次真的不是他啊!

  他如果要趁机一劳永逸地办了李明,哪会干得如此拙劣。

  好像是故意在陛下面前,给太子殿下和他自己招嫌似的……

  “辅机,你记住了。”李世民眼睛带着血丝,声音低沉,仿佛守护幼崽的雄狮:

  “朕乃九五至尊,朕的孩子不是尔等能够染指的,更不是尔等争权夺利的棋子。”

  警告的意味,已经不能用“浓郁”来形容了。

  长孙无忌有诸多冤屈,但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苦着脸跪下回答:

  “皇子都是殊胜尊贵之躯,臣岂敢僭越?”

  类似的表态,李世民都听厌了。

  他看都不看长孙无忌一眼,随意挥挥手,就将这位朝廷支柱打发走了。

  平心而论,营州都督张俭的来信,确实仍然存在着较多疑点,不能完全洗脱李明身上的疑点。

  但诸臣的种种诘难,显然混杂着不少借题发挥的意思。

  自己这位最小的儿子,在朝中的境遇真的不容乐观啊……

  骑马回到立政殿,一个最近频繁往来的身影如期候在门口。

  “陛下。”李君羡远远地折腰。

  李世民撇撇脑袋,示意对方:

  进去再说。

  …………

  “张亮是在得知李明殿下于辽东失踪以后,才突然通过其众多义子,与齐王殿下展开书信往来的。

  “且在最近一个月,往来有日益密切的趋势。

  “至于书信内容,因其万分警惕,恕末将无能,无从得知……”

  立政殿书房内,李君羡向李世民详细汇报着这段时间的盯梢成果。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扭曲。

  他脑子里仍然残存着“分封制”的余烬,所以并不限制诸皇子与大臣们发展私交,甚至鼓励他们广纳贤才,治理封国,拱卫长安。

  但李祐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张亮,是皇帝的密探,只能听令于皇帝一人。

  而以李祐的能力,结交张亮本就是件蹊跷事。

  偏偏在李祐离开长安后再突然“结交”,更蹊跷了。

  李君羡的情报,证实了李世民的猜测——

  李明在辽东失踪,是张亮和李祐合流的契机。

  这背后,也许是有一双黑手在操控。

  那黑手是算准了李世民会启用张亮、命他的密探前往辽东侦查,所以提前一步布了局……么?

  若果真如此,那李祐在这其中的作用不过是一个传话筒,将幕后黑手的指令转达给张亮,以掩护真凶的身份。

  至于是什么指令……

  “令张亮扭曲情报、营造李明造反的假象,把辽东乱象栽赃给他……

  “给人火中取栗……李祐啊李祐,朕让你多读书多动脑,你怎么就不听呢?”

  李世民竟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如果这个阴谋为真,那魏征,就真的是白死了!

  因为过于尽心尽责,反倒被这场针对李明的政治风暴给误杀了!

  “陛下?”皇帝突然不吱声了,李君羡有点心里没底。

  李世民回过神,顺口问了一句:

  “除了张亮,齐王在齐地还与谁过从甚密么?”

  李君羡摇头:“尚不知晓,得派人去齐州。但……”

  “但什么?”

  “但齐王临行前,太子曾为其设宴践行,且送礼丰厚……”

  “胡扯!”李世民几乎是吼了出来:

  “皇子们兄弟情深,岂是你们外人能置喙的!”

  李君羡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世民闭了闭眼,沉淀了一会儿,柔和地说:

  “查到这里就可以了,一切都不过是朕的瞎猜妄想而已。有劳你了。”

  李君羡不敢多问也不敢多想,拱手退出书房。

  唉……

  在一个人的书房,李世民孤零零坐着,无比孤寂落寞。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也许张亮与李祐只是正常往来,也许只是张亮业务不精,急于下结论,甚至也许是李明真的反了。

  但如果,这一切的背后真的有人操控。

  那魏征的死,连续数月的朝廷乱象,还有自己日益憔悴的身体……

  都不过是这场阴谋的薪柴罢了!

  李世民怒不起来,只感到阵阵悲哀。

  张亮,是心腹。李祐,是亲儿子。长孙无忌,是大舅哥。

  而有能力同时撮合他们三方的,只能是……

  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往下想下去了。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嗡嗡:

  太子,是太子,要杀李明的从始至终都是太子!

  李世民不禁悲从中来。

  他忽然感觉自己孤苦伶仃。

  最亲的儿子、最铁的舅哥、最信任的心腹,都背着他各自打着算盘。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当初打天下时,不是群臣用命、万众一心么?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难道短短十五年后,竟至于一变而成为孤家寡人吗?

  李世民忽然羡慕起了李明。

  真好啊,有一群乡民真心诚意地追随着他,还有一帮铁哥们陪着一起发疯……

  他忽然感到气急,猛地一拍桌子,离开了书房。

  …………

  东宫。

  李承乾一边梳着满头秀发,一边在桌案边拼凑着平州的战报。

  综合各方可靠信源,他发现,赤巾贼与“朝廷军”之间的战线有点诡异。

  因为根本没有战线可言。

  慕容燕的控制区就像发霉一样,总是会凭空生出几点霉斑一样的赤巾贼,然后突然传遍整块区域。

  最后,这块区域的“朝廷军”就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批赤巾军。

  “李明皇弟,搞事是真有一手啊。”李承乾看得咯咯直乐。

  这段时间,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窝在东宫,不四处扮演突厥人骑射了。

  好舅舅长孙无忌不止一次地警告他,父皇身体不好,又似乎对他抱有些猜疑,最好别惹父皇生气。

  虽然不服,但李承乾还是照办了。

  宫女——称心事件后,内侍省把东宫的所有宦官男仆全撵了出去——急匆匆来报:

  “殿下,陛下圣驾光临……”

  “哦,父皇来了?孤得去迎接。”李承乾扶着桌案慢慢起身,吃力地拖着病腿。

  刚挪到房间门口,一尊威厉的身躯已经到了他跟前。

  “父皇?”

  李承乾看着面色不善的父亲,有些手足无措。

  李世民俯视着理论上自己的继承人,眼中满是愤怒和失望:

  “李明救了你,魏征为了你的事尽心尽责。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

  “大唐未来的君主,岂是如此无心无肺之徒?!

  “让他们停手,别再乱泼脏水了!没用的,你骗不了朕!”

  李承乾:???

  …………

  李世民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李承乾呆坐在地上,心神恍惚。

  父皇无端寻事,他是要废了孤?!……

  他怔怔地望着虚空,双唇无意识地喃喃。

  “殿……殿下……”宫女慌慌张张地去搀扶他。

  李承乾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滚!别碰孤!”

  他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嘉德殿,来到马厩。

  “殿下,国舅曾三番五次交待……”

  “交待了有什么用?孤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又有什么用?!”

  李承乾不顾幕僚的劝谏,跨上马匹,跃出东门。

  只有纵马疾驰,迎着飒飒的烈风,他才能忘却腿脚的残疾,忘却父皇失望的眼神,忘却太子旒冕的沉重,真正感到久违的自由自在。

  他沿着长安的街巷,一路向北驰骋,刷脸走出北门,一头扎进了长安城北郊的、那片平民勿入的密林——

  北禁苑。

  待他骑累了,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座古朴典雅的寺庙前。

  感业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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