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郝氏家族的土地、及其上所附财产,都是我历代先祖凭本事赚来的。

  “乡野农夫好吃懒做,将土地托付与我,我好心收留他们,哪里有错了?

  “为什么还要替他们纳税?那些没有地的流民本就是不课户,纳什么税!”

  面对亲自登门“谈谈”的李明,柳城县郝氏的族长郝邵,表现出了相当的敌意。

  嗯,在营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热烈欢迎这位活菩萨的到来。

  慕容氏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在郝氏等一众地头蛇的眼里,这是来了一个活阎王啊。

  李明耐心地和郝邵讲着大道理:

  “根据大唐的律法,每个丁男可分得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

  “你们一家多占了这么多田产,那别人怎么办呢?”

  郝邵一脸揶揄的表情:

  “连皇城根下关中百姓,也不见得每个人能按《均田令》分到足额的土地。

  “殿下就来自关中,不会连这个常识也不知道吧?”

  一脸我就这么着了,你能奈我何的无赖表情。

  他也是有底气的。

  营州都督府还在,营州还是有地方乡绅和朝廷双重兜底的。

  不像平州那地方无法无天。

  就算是龙子来了,不说盘着,你至少也得讲点“规矩”吧?

  被反讽一句,李明一点也不生气,表情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全程保持着微笑:

  “可像你这样兼并土地、隐瞒人口,衙门收不到税,怎么训练军队保护你的财产呢?”

  郝邵冷笑一声:

  “无需殿下关心,营州的山匪翻不进我郝家庄的院墙。”

  话里带刺,显然意有所指。

  他的身后,家丁们气势汹汹。

  正堂之外,郝家庄壁垒森严,哨楼高墙浑然一体。

  边疆情势复杂,这座大宅院,是按照抵御蛮族入侵的标准修建的。

  与其说是宅院,更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军事碉堡。

  李明点点头,也不多说话,转身便走。

  “贞观十年夏,郝邵扒开白狼水河堤,淹死逼死百人,抢夺其土地。

  “此事为真?”

  他问道。

  陪同的长孙延点头:

  “千真万确,柳城县都知道这件事。”

  李明点点头:

  “那就他吧。”

  …………

  第四日晚,柳城县外的郝家庄,火光冲天。

  一伙古怪的山贼像天降一般,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坚若堡垒的郝家庄,不抢财物只杀人,将郝家灭门。

  族长郝邵的尸体被烧成焦炭,脖子吊着挂在宅院大门口,第二天才被上门的卖菜翁发现。

  一个盘踞营州多年的豪族,就此彻底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你们偷税漏税,让衙门财政不足,没有足够的治安能力,才导致了这起惨剧的发生。”

  李明废物利用,“征收”了郝家在柳城县里的别宅,作为营州州府的临时所在。

  他坐在正堂主位,优哉游哉地喝着茶,说着哈人的话。

  他的面前,名列清单的营州土豪劣绅们个个面如土色,膝盖打颤。

  “所以说,税一定要缴,不缴不行。

  “而田产,也一定要上缴。都是身外之物,拥有了不属于你的那一份,一旦被山贼惦记上了,丢了性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李明盖上茶碗,送客。

  全程陪同的张俭都督表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他特么早看这群光吃不拉的貔貅不顺眼了。

  营州地处偏远,补给线过长,限制了这里的常驻军规模。

  要是能在营州本地,就地征得足够的粮草,不但能极大缓解后勤压力。

  更是能让常驻军的规模扩大,足以硬抗高句丽的全面进攻!

  可就是因为这群貔貅的存在,导致都督府在本地根本收不上来多少税,严重依赖朝廷的后勤。

  这诱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导致被高句丽大军打得窝在城里不敢出战,丢尽了颜面!

  但另一方面,李明殿下这也太胡来了。

  杀人放火、敲诈勒索。

  匪气太重……

  “殿下,您这……可能不大合法吧?”张俭欲言又止。

  李明眨着无辜的小眼睛:

  “怎么不合法了?违法乱纪的是那些地头蛇,我可是一切都按照均田令来的

  “他们违规侵占农民的土地,我按照均田令,把土地还给农民。

  “我怎么不合法了?我可是大唐头号守法公民。”

  啊是吗……张俭也不多说什么了。

  有一个能抗事、肯背锅的领导,也挺好。

  反正朝廷那边有李明殿下应付,他和营州都督府只需坐收渔利,专心抓好边防就可以了。

  …………

  很快,辽东军镇营州州府的第一条政令正式颁布:

  重审《均田令》重要性和严肃性,维护我大唐基本法的权威,在营州范围内全面开始均田——

  其实还是李明在平州搞的那一套“国营农场+”,只是套了层均田令的皮套,假装遵守大唐律法。

  营州的情况和彻底打烂重建的平州还不一样,所以策略上还是有所不同的。

  平州是赤果果的,营州多少遮了一片名为“大唐律法”的叶子。

  具体执行上,重新统计户籍人口,有户口就有田。

  而原本化外的各族蛮夷,只要你肯归附华夏、安心种田,也给你发户口,大家都是好朋友。

  至于土地超标的地主,李明毕竟也不是魔鬼,也是会按照市场价给予补偿的。

  嗯,在领取补偿之前,请地主老财们先补齐之前历年欠缴的租庸调、以及所产生的滞纳金。

  一切都严格遵守《贞观律》。

  甚至李明殿下还格外法外开恩,免除了诸如“杖五十、徙五百里”之类的刑罚,只要你的土地,不用谢。

  政令一出,营州沸腾。

  广大平头百姓自然是喜迎旧朝雅政,坚决拥护北魏时期就诞生的《均田令》,踊跃申报户口,都不用胥吏们再清点一边,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

  而地主们也同样喜迎雅政,踊跃上交土地。

  不踊跃不行,郝邵烧焦的尸体还挂在大门前,看着他们呐!

  …………

  营州酒肆。

  两个人互视一眼,点点头,便走进了大门。

  酒肆内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自从李明殿下入主营州,酒肆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一方面,以前喝不起酒的人,现在喝得起了。

  另一方面,以前喝得起酒、且有专人服侍、无需屈尊来此和众人混迹的人,如今只能在酒肆里借酒消愁了。

  因此,这里成了传播消息最方便的渠道。

  两人就是收了钱,来这里带节奏的。

  “咳咳。”其中一人清清嗓子,故意大声说道:

  “节度使一来,营州都乱套啦!”

  此话一出,闹忙的酒肆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说话的人。

  传流言,流量是关键。

  见成功吸引众人的关注,两人心中一阵激动,捧哽不失时机地插入:

  “老兄,此话怎讲?不是都是节度使是活菩萨,节度使一来,营州就太平了吗?”

  “扯犊子!”主讲人夸张地挥挥手,好像在赶苍蝇:

  “都是传言,那小孩能有什么本事?不就是山贼那一套分赃吗?”

  “老兄说的是啊,节度使一来,我家公鸡都不生蛋,母鸡都不打鸣了。”

  “这就是天人感应,惹得天怒人怨了!”

  “唉,看来节度使也不是啥好人啊。”

  “对啊,朝廷的人都靠不住,要治理好营州,还得看宗族耆老。”

  两人就这么表演着辽东特色二人转,酒客们就这么默默看着。

  看到最后,掌柜的出来了,拍拍两人的肩膀。

  面对一脸懵逼的二人,掌柜什么话也不多说,而是在他俩面前展开了一张纸。

  这张纸很古怪,标题是《营州晚报》,印满了豆腐干似的一篇篇文章。

  他们看不懂“晚报”是什么玩意儿,但标题下方最醒目的那行字,他俩看懂了:

  《地主走狗造谣传谣的十二条特征》。

  两人面面相觑。

  啊这……

  一阵凄厉的惨叫和拳拳到肉的打击声后,酒肆后门飞出了两个破麻袋似的东西。

  …………

  “和我搞舆论战,还是太嫩了点。”

  李明听取着尉迟循毓的治安汇报。

  类似的斗殴遍布全城各处酒肆、市场等人流量密集区,均以传谣者被热心群众正义制裁结束。

  且不论李明殿下那越传越神的声望,他主推的均田令是绝大多数人的蛋糕,甚至可以说是许多贫苦家庭唯一的活路。

  你敢乱动别人的活路,不制裁你制裁谁。

  李明还顺腾摸瓜,通过传谣者摸到了幕后黑手,给他们的税收滞纳金翻倍。

  有钱请水军,没钱交税?

  “解决了土地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问题。”

  李明背着手,颇有成就感地站在格物架旁的墙壁前。

  他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在墙上挂起了大唐的地图。

  夕阳西下,将他的阴影投射在了地图之上。

  “接下该怎么建设?

  “修桥铺路?兴修水利?采矿冶炼?兴办教育?

  “我的大辽东蒸蒸日上啊!再配合一系列和平演变的措施,颠覆高句丽,将其收入囊中……”

  李明的影子越来越长,渐渐将辽东以北也吞没了

  而在他的脑海里,早已将广袤的东北大地染成了他的颜色。

  咩哈哈哈,爽呐!

  我笑那承乾无谋,青雀少智。

  整天就只会窝在太极宫的一亩三分地里,玩那点狗屁倒灶的宫斗。

  就不会把时间精力花在祖国大地上,花在普罗大众上,为百姓谋福利、为华夏开疆土,放弃软弱的宫中生活,享受热血刺激的东北大开发吗?

  咩哈哈哈!

  “明……”长孙延抱着一迭资料来找李明。

  可一见李明站在地图前的神态,他忽然吃了一吓,资料掉落一地。

  “你怎么了?”

  李明的神色恢复如初。

  长孙延闭了闭眼睛。

  嗯,还是朝夕相处的明哥……

  “我……我们可能有点累了。”长孙延语气有些虚弱。

  李明立刻关切地问:

  “需要我给你们配助手吗?”

  “问题就出在助手身上。”

  长孙延深呼吸了几次,终于淡定了些:

  “营州百业待兴,事务极其庞杂。

  “而我们人手不足,只能依赖营州原有的官僚和胥吏。

  “可他们……有好有差,一言难尽。”

  是新团队和老体系的磨合问题,好比雅迪的电瓶装在比亚迪上,这肯定不合适。

  统治一地,人是第一位的。

  官僚好解决,用垃圾充个数就行。

  关键是胥吏。

  要承担起实际统治本地的重任,营州的胥吏体系也必须像平州那样,经历彻底的改革。

  这样才能适应新形势、满足新要求,与李明互相信任,正式纳入“旧瓶新酒”的体系当中。

  而营州的情况还和平州不一样,社会秩序没有经历崩溃重组。

  这既是一笔资产,同时也是负担。

  这一大批现成的胥吏,不能简单开除了之。

  否则,营州分分钟瘫痪给你看。

  而且,万一这些开除的胥吏中,藏着什么亭长、邮递员或者图书管理员,那可就闯祸了。

  不过在抵达忠实的营州前,李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并做出了相应的安排。

  “这几天先坚持一下。”李明宽慰道:

  “我已经让李世绩捎信,去长安帮我叫个人过来。

  “他能破解这个局面。”

  真的?……长孙延不太相信。

  但他现在没有心情纠结这个问题,和李明一起收拾好满地的资料,匆匆离开了。

  走出李明的书房,他不由得虚脱地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满头冷汗。

  刚才刚进门时,他恍惚看见了什么?

  李明的影子,仿佛化成了一条龙!

  一条贪婪的恶龙,盘踞在地图右上方的东北,向整个大唐吐着毒信子!

  “我真的是累了,长安那神奇的帮手什么时候来啊……”

  长孙延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很快将这桩小事抛诸脑后。

  …………

  长安。

  在长孙延闯入太极宫、传达了平州的真实情况以后,太极宫中对李明的批评便很有默契地偃旗息鼓了。

  岑文本等挑头的大臣,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从要求严惩乱臣贼子李明,无缝转变为了赶紧为忠诚的辽东节度使提供支援。

  反正动嘴皮子又不费力。

  李世民对这些二皮脸也没有追究责任。

  朝堂就是这样的,大臣要敢于下判断,不管正反都能扯出一大堆理由。

  不能因为一两次判断错了,就惩罚大臣。

  否则阻塞了言路,以后大臣们都不吱声了,你还怎么治国?

  况且这次,岑文本他们对李明的质疑确实是有充足理由的。

  一方面,李明这厮一直拖着不联系,显然是在打小算盘。

  另一方面,张亮提供的情报,非常有误导性。

  连李世民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儿子,又怎么能挡得住朝臣们的怀疑呢?

  “张亮,张亮……”

  立政殿的书房之中,李世民陷入了沉沉的思考。

  密探头子对自己不忠诚,疑似与皇子勾结,传递误导性情报。

  还无意中害死了尽职尽责的老臣。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皇帝,张亮最好的下场也是五马分尸。

  但李世民不一样。

  他是真的不想杀这些陪自己起家的老伙计。

  有时他甚至觉得,就算侯君集等老伙计真的谋反了,他或许也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但,眼看着老伙计们一个个离自己远去,有的是离心离德,有的是溘然长逝。

  李世民便感到无尽的悲凉。

  皇帝,真的是孤家寡人啊……

  “嗐,人老了,多愁善感了。”

  李世民自嘲地苦笑,起身踱步到了地图前,借着夕阳的余光,俯瞰着大唐的土地。

  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辽东地界。

  他忽然很羡慕李明。

  有一帮死党,愿意和他疯,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创业期的激情,就是这么让人品味终生。

  “你要好好珍惜这段时光啊……”

  李世民喃喃道,久久凝望着遥远的平州。

  “陛下。”杨氏柔声道:

  “东宫那边向您问安,不知您……”

  “不见,不去。”李世民有些暴躁。

  杨氏面有忧色,劝道:

  “陛下,您与太子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

  “只有一墙之隔,父子之间有什么误会是不能澄清的?”

  虽然她很清楚,太子视她与她的儿子如眼中钉。

  但站在大唐的大局考虑,皇帝与太子生出嫌隙,于国于民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吾……没心情见他,在辽东事了之前。”

  李世民硬压着满肚子火气,长叹道。

  都是他,都是因为承乾的小伎俩!

  勾连张亮的是他,害死魏征的是他,让平州孤立无援的是他,让李明深陷高句丽重围的也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李承乾一直不愿意放过李明?

  就因为子虚乌有的“猜忌”?

  李明还三番两次救过李承乾呐!

  朕怎么会诞下这么忘恩负义的儿子,大唐怎么会有如此刻薄寡恩的储君!

  “辽东……”

  杨氏一阵恍惚,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段时日,她是最煎熬的。

  儿子下落不明,又备受质疑。

  现在好了,质疑声是消停了,儿子的下落也确定了。

  只是这个下落不大好——

  陷入了敌军十五万的重围!

  十五万!

  “现在不是焦虑的时候,相隔四千里急也没用……”

  杨氏收束心神,继续劝道:

  “那陛下您至少可以给东宫捎个口信……”

  “捎口信的心情也没有!朕的宦官也是很忙的!”李世民赌气地回答道。

  就在这时,宦官来报:

  “陛下,李世绩求见。”

  “谁?李世绩?!他不是去辽东打仗了么……”

  李世民几乎原地跳了起来,惊愕之情溢于言表。

  催促李世绩从幽州快速行军的长孙延,才刚上路没几天。

  刨去路上的时间,合计着李世绩在平州,才呆了没几天?!

  他也是打过仗的,对敌十五万,就算是十五万头猪,也不可能几天抓完。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难道,我军败了?!”

  李世民脸色变幻,下意识地望向杨氏。

  杨氏面色惨白,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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