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太子庙。

  东方既白。

  河北道存抚使崔挹的妻子,挺着大肚子站在崔府门前,睁着新奇的大眼睛,欣赏着四周的风景。

  大唐风气开放,女子并没有被理学束缚得那么死。

  所以,作为脱离了森森宫墙的半个“民妇”,她人生中第一次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门。

  她享受的不是风景,而是“出门”这种感觉。

  “令卿,小心受寒。”

  今日休沐,崔挹温存地从背后为爱妻披上皮裘。

  “良人,仿佛家门口的风景,怎么看都不腻呀~”

  李令小鸟依人,依偎在郎君怀里。

  这时,街上风尘仆仆地驶来一辆马车,停在崔府门口。

  在一双璧人好奇的目光下,车上蹦下来一大两小、三张黑脸。

  其中一个小黑炭头是天生脸黑,另外一大一小则是面色发黑。

  “你们是……明儿?侯尚书?尉迟……家的小郎君?”

  李令低声惊呼,两人惊讶得连造型都忘了换,保持着腻歪的姿势。

  “嗯,早安,姐姐,姐夫。”

  李明闷声道。

  并没有想象中感人的姐弟相逢,开门就被闪光弹闪瞎了眼。

  我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而不是在车里。

  …………

  “这段时日真是急煞我等。

  “先是朝野以为你们不声不响地上山为贼、里通敌国,后又见你们独自力抗高句丽十五万大军……

  “只恨我不是男儿身,不能为你分忧,只能在后方为你奔走……

  “很惭愧,就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到了幽州半年,我也没有干别的,大概三件事……

  “第一个,为平州、营州健儿们筹措了一些微薄的军饷,九牛一毛不成敬意……”

  李令挺着大肚子跪坐在主位,滔滔不绝地讲着。

  来了幽州半年,她入乡随俗,讲话越来越地道了,一开口就是一篇大文章。

  中气十足,一口气不带喘的,只是偶尔会被良人打断一下。

  “令卿,来,啊~”崔郎陪侍左右,亲手为李令扣开一颗燕山板栗,喂到嘴边。

  “阿~姆。”李令从嘴边甜到了心里。

  李明:……

  侯君集:……

  尉迟循毓:“明哥,你姐姐和姐夫在干啥呀,你为什么蒙住我的眼睛呀~”

  “小孩子不要看。”侯君集低声道。

  好肉麻的俩公婆,竟是我上司的亲戚,我真是样衰了……

  “咳咳。”狗粮吃到饱的李明轻咳一声,把话题拉回来:

  “不论如何,这次辽东能惊险脱困,离不开姐姐和崔家的鼎力支持。

  “所以特地登门感谢。”

  这话没有夸大。

  若非幽州刺史崔民干携金银珠宝和锦囊妙计前来。

  虽然辽东未必不能挡住高句丽,拖到李世绩的援兵到来。

  但必定会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而且也会就此欠下朝廷一个“人情”,以后在朝野说话,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响亮。

  不过,人情是守恒的。

  只是从朝廷转移到了崔氏和河北士族。

  作为活了两辈子的资深社会人,小李自然是懂这个道理的。

  因此从辽东回长安时,他特意绕了一小段路,登门拜访亲自致谢。

  至于第二个任务,来看望许久不见的李令……

  他觉得他想多了。

  本以为嫁入豪门深似海,姐姐会遇到花心丈夫、刻薄婆婆、恶毒姨太什么的。

  然后由他节度使大人从天而降,一顿装逼,让恶毒男女配们惊骇跪地,流下悔恨的泪水。

  然而……

  “对不起,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李明黑着脸说:

  “撞上了休沐日,幽州州府空空如也,无法面谢崔使君。”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崔挹身体前倾,十分殷勤地挽留:

  “家父正好去请崔伯来家中一叙,他们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好小子,哪有这么赶巧的事,通风报信够快啊……

  不一会,两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书生携手而至。

  两人都是珠圆玉润,眉眼有几分相像。

  一位是李明的熟人了,幽州刺史崔民干。

  另一位,应该便是崔挹的父亲了。

  “你们男人说话,我这妇人若还死皮赖脸地占着,反倒是不知趣了。”

  李令微笑着起身。

  家父脸色微变,瞪了儿子一眼。

  崔挹立刻蹦了起来,搀扶着宝贝媳妇儿。

  这是捧在手心都怕摔了啊……看着崔家对老姐如此呵护,李明就安心了,仔仔细细地叮嘱道:

  “做产妇虽休息为主,但也不能总是久坐,容易下肢血栓。要多走动走动,锻炼胯部肌肉,这样生产能顺利些。”

  “嗯,我会哒。”

  李令感动之中又有点奇怪。

  小老弟对新生命的孕育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感到好奇,反而像个小老妈子似的,婆婆妈妈。

  一对撒狗粮的璧人走后,五颗电灯泡齐聚首。

  崔挹的父亲崔仁师,是第一次面见李明,不禁咋舌。

  看外貌,只是一个圆润的萌娃。

  可殿下举手投足间,让人莫名有一种甘愿臣服于他的气质。

  崔仁师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脑袋微微低垂,一副“静待君恩”的模样。

  仿佛这样才让他感到踏实。

  而崔民干第二次面见李明,也有些惊讶。

  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炼,李明殿下的外貌倒没有什么改变。

  可气质比之前更为沉稳。

  这是久居人上者自然而然散发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气息。

  赶在李明道谢以前,崔民干抢先顿首:

  “殿下愿采纳臣的拙计,使崔某亦能略尽绵薄之力,荣幸之至。

  “辽东乃幽云门户,殿下能拒敌于燕山之外,保境安民,使河北免遭战火洗劫,亦免除兵役之苦。

  “崔某代河北百姓,感谢殿下的仁义大德。”

  说话很好听,姿态放得很低,说的道理也非常实在。

  辽东既是中原向东北发展的跳板,同时也是东北向河北侵攻的门户。

  如果辽东失守,高句丽未必有这个能力南下。

  但大唐朝廷会势必以此为契机,与高句丽在燕山一带——准确地说,河北幽燕一带——与敌人对峙。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一想到虎狼唐军并不以“秋毫无犯”见长,尤其是府军的主力还是关中田舍郎,最为歧视河北人,很难说比高句丽人好到哪里去……

  崔民干、整个崔氏、河北其他士族、以及燕赵之地慷慨悲歌的老百姓们,就感到浑身有蚂蚁在爬。

  只要辽东失守,不论结局是唐赢还是高句丽赢,反正河北肯定是双输。

  所以,李明守住了辽东,就相当于守住了河北。

  这也是崔氏愿意卖血援助的原因之一。

  帮辽东就是帮自己。

  不论谁在当时李明的位子上,他崔民干都一定要去帮帮场子。

  更何况,这位李明小殿下,还是咱崔家的亲家,半个自己人!

  “崔使君过谦了,崔家为了辽东战事破费了,我才应该代辽东百姓感谢你。”

  李明笑呵呵地客气一句,并不拘谨。

  “用这微小的代价就守住了河北门户,简直是天佑赐福!”崔民干恭恭敬敬地说。

  在愉快的氛围中,话题越聊越开。

  崔仁师状似随口地唠起了趣闻:

  “殿下可知,此地为何叫太子庙吗?”

  “因为供奉了一位太子?”李明猜测道:

  “以太子而非皇帝之名供奉,说明此子在登基前便薨逝了……

  “是汉戾太子刘据?”

  崔仁师直视李明的双眼:

  “是隐太子,李讳建成。”

  李明肃然起敬。

  河北有反骨,可真不是闹的啊。

  在幽州城的黄金地段建个庙,堂而皇之地纪念当今圣人的政敌。

  也就你们河北人干得出来。

  我们辽东还知道套一层皮,假装一下忠臣呢!

  就知道,门阀士族的馈赠都明晃晃地标好了价格。

  人家低姿态,只是给你个台阶客套一下。

  你要当真了那才是傻。

  在士族儒家“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场合,侯君集也只能算薛万彻这个级别的莽夫,全程插不上话,偷偷看一眼李明,眼神仿佛在说:

  他们在鼓动咱造反,跟不跟?

  李明笑容依旧,仿佛仍旧在与亲家聊着逸事,连眼神都还是很柔和。

  只是用词一点也不柔和:

  “姻翁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提前说一下,我姓李,是父皇的儿子。”

  你们如果让我起兵反了李世民,那我只能东拼西凑,把你们送的珠宝先寄存在你们这里了。

  以后再想办法拿回来。

  “咦?”

  崔仁师一怔,和崔民干面面相觑,四眼懵逼。

  怎么感觉,殿下的思路好像比我们还要狂野?

  产生了不得了的误会?

  我们没想武力造反啊!

  两个崔立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

  “不……不敢!卑职乃朝廷命官,殿下误会矣!”

  “正因为殿下乃帝室贵胄,我我我等才有求于您!”

  兹事体大,他俩被吓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有李世民这位天子/天可汗/天策上将三位一体的军事天才镇着,河北人虽然比别的地方更勇一些,敢祭祀“太子庙”、“夏王庙”明着恶心朝廷。

  但也就止步于此了。

  如果让他们提刀直接上,窦建德、刘黑闼等一众河北豪杰已经用天灵盖告诉了天下,为什么这个江山最后会在李二凤手里。

  “那姻翁、使君与河北诸位,是何打算?”李明依旧笑呵呵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崔仁师深吸一口气,再顿首:

  “愿助殿下高升!”

  这下轮到李明发怔了。

  “高升?我能怎么……”

  然后,他看见了侯君集亮晶晶的眼睛。

  这个资深反骨仔的贪婪表情,让他听懂了。

  崔氏的意思是,助他从“殿下”,升格为……

  “陛下”?!

  河北老哥虽然觉得,现在造反时机不成熟,怎么着也得蛰伏个几年,先熬死李世民再说。

  但,就李世民这身体状况,他们大概也不需要蛰伏太久。

  就如同玄武门之变前夜一样,天下大家又到了另一次提前下注的机会。

  河北士族这次不想再下错注了。

  只是,为什么选我?……李明不禁想问。

  河北与整个李唐皇族倒并不一定是仇家。

  比如李建成,就与河北关系不错。

  河北士族最反对的,其实是李世民。

  只是我也并非李建成的遗脉……

  难道只要不是李世民的嫡系,随便哪个李都可以?

  还是说,因为我与李元吉的那点微妙的关系,而李元吉又与李建成有着未免的关系?

  “当今的朝廷残酷压榨我河北,赋税全国最高,而陛下又以河北人‘民皆壮勇’的理由,不愿征募河北子弟入伍,折冲府也在裁撤中。

  “而陛下又做《氏族志》,违背天下民意,肆意打压河北大族。

  “陛下对河北,不公!”

  崔民干几乎是声泪俱下。

  你们可以想一想,氏族志的一个大比兜,对几十岁的老贵族会有多大的心理伤害。

  崔仁师接着道:

  “反观辽东,在殿下的治下蒸蒸日上,轻徭薄赋,民皆虎狼,羡煞我等。

  “若河北、若整个天下,最后都能归于殿下之手,则河北幸甚,万民幸甚!”

  李明掏了掏耳朵:

  “我没听清,能再重复一遍吗?”

  好听,爱听。

  侯君集轻咳一声。

  李明注意到了他的暗示,坦白地问:

  “可你们知道,我在辽东的具体政策是什么吗?”

  “是什么?”

  “你们愿意分地吗?”

  “肯定不愿意。”

  “那如果我以官营盐铁矿山的部分分红权益、以及部分管制商品的特许经营权和对外贸易权,赎买你们的土地呢?”

  “那可以的。”

  对李明来说,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是政治的第一大宗旨。

  在允许范围内变通一下,不失为正确的斗争策略。

  哪个时代没有几个“红顶商人”呢!

  而对崔氏来说,土地只是表象。

  他们要掌控的其实是经济之权。

  经济有了,权力和地位自然就有了。

  现如今,当土地成为烫手山芋、权力的阻碍,而新君主愿意给他们换一份新的经济与权力的来源时。

  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双方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河北道即将迎来一位新的巡察使,叫张亮,与殿下素不相合。”

  都是自己人,侯君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他是来看住辽东和你们河北的。”

  崔仁师对答道:

  “犬子崔挹是河北道存抚使,可以在道一级约束张亮。”

  “此外,崔使君与河北道诸位刺史,也能一起为张亮寻一些事情做。”

  崔民干在一旁补充道。

  李明顺畅地出了一口气。

  有地头蛇罩着,真好啊!

  接着,崔民干话锋一转:

  “辽东与河北诸事,自不必殿下操心。

  “只是在长安,殿下的羽翼恐怕仍显薄弱……”

  这倒是实话。

  别看李明在北方如火如荼,呼风唤雨。

  回到长安,还是小屁孩一个。

  韦待价和薛万彻留在辽东,他手下可用之人“也就”房玄龄、侯君集、李道宗三人,孙伏伽算半个。

  三个半“十四党人”,对普通权臣来说,已经算阵容豪华了。

  但若要夺嫡,终究是单薄了些。

  没办法,一方面受限于非嫡非长的身份,另一方面时间也不够,在朝堂上的积累终究还是太浅了。

  否则也不会在背地里被一群宵小空口污蔑。

  不过,崔氏作为河北地头蛇,故意提长安这一茬,显然是有后续的。

  “崔使君、姻翁,你们有破局之法?”

  李明平静地问。

  两崔互视一眼。

  没有下错注,这孩子的洞察力是一流的。

  崔仁师恭敬地叩首:

  “臣乞求与殿下同行,陪护殿下返京。”

  李明眉头一挑:

  “姻翁在京中任职?”

  吏部尚书道:

  “正是,崔公在朝中担任给事中。”

  李明有些惊讶。

  崔仁师是专程请假从长安赶过来的,就为了提前见自己一面?

  “侯尚书离京日久,一些消息可能有所滞后了。”

  崔仁师笑盈盈地说:

  “臣特此禀告诸位。

  “承蒙陛下赏识,臣迁升中书侍郎。”

  吼?……李明不禁轻叹一声。

  中书侍郎,和在背后喷自己的“奸臣”岑文本同级。

  位同宰相。

  老李……还真的在全面加强我?

  他难道真的打算……

  李明陷入了沉思,场面不免冷了下来。

  暖场小天才侯君集顺口问了一句:

  “对了,我等途经幽州边境时,见大队民夫向西北运送铜铁等物资。

  “你们可有什么头绪?”

  两个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摇头。

  幽州同样靠着燕山,私自开矿盗采猖獗,屡禁不止,他们并没有当回事。

  …………

  长安,卢国公程知节府上。

  这位原名程咬金、“三板斧”的原型、在民间广为知名的初唐名将,正在令下人准备出发的行囊。

  府上来了两位贵客。

  “懋功?”程知节称呼着李世绩的字。

  两人都曾在瓦岗寨讨过生活,彼此比较熟悉。

  “这位小郎君是……”他认出了李世绩身边的小小少年,立刻单膝下跪抱拳道:

  “参见晋王殿下。”

  晋王李治温和地说:

  “英国公是我的老师,那英国公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师,请老师受学生一拜。”

  说着,恭恭敬敬地向程知节行礼。

  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

  李世绩问道:

  “义贞公,有事外出?”

  程知节点头道:

  “马上寒食节了,魏王李泰在东京开封设宴款待文人雅士,我本想附庸风雅,去凑个热闹。”

  李世绩:“那现在呢?”

  程知节:“现在不想去了,文人们自娱自乐,与我等山贼武夫有什么关系?”

  便令下人停下手中的活,不必准备行囊。

  老程他不去开封了。

  他就在长安。

  …………

  开封,魏王府。

  此地本是魏王李泰的封地,只是李泰获陛下恩准,滞留宫中,所以不常来。

  今日,却宾客盈门。

  李泰挺着大腹便便,笑容满面地招待登门的贵人们。

  虽有几位因故缺席,但无伤大雅,主客尽欢。

  寒食节虽然不生火,但冷餐食品也琳琅满目。

  面燕、枣饼、点心酒水,如水一般流入奢华的魏王府。

  在来往的人群中,一队“挑夫”挑着一个个密封的箱子,也顺势混入了王府之中。

  因为今天宾客盈门,出入的挑夫更多,所以这几个人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李泰亲自指挥他们,将箱子置于地库之前,又一个一个地端详着这些肌肉发达、皮肤黝黑的脚夫,用突厥语对打头的人说:

  “他,他,还有他,长得不太像中原人,换一下。其他人可以留下。”

  …………

  感业寺。

  太子殿下再度莅临佛门清净地,听讲、吃斋饭,在密闭的小黑屋面壁、顿悟。

  “哎您压我头发了。”

  “抱歉。”

  “您知道吗?杨氏突然升为德妃,让后宫诸妃愈发对‘那位’殿下不满。韦贵妃和阴德妃尤甚。”

  “韦贵妃?可韦氏家族的韦待价,不是‘那位’皇弟的跟班吗?”

  “关中韦氏是一个大家族,韦珪与韦待价的亲缘尤其疏远,他韦待价的主君,与韦珪又有何干?”

  “嗯……”

  “若以‘那位’殿下为契机,媚娘为您与韦珪牵个线,让她在陛下耳边替您吹吹风……”

  “……嗯,若后宫之首能站在孤这一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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