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问出“你是不是想造反”的时候,其实就和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一样。

  对方怎么回答不重要。

  提问者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很重要。

  这其实是在宣泄一种不信任的情绪。

  李世民当然懂这个道理。

  他就是故意表达这个意思给李明听的。

  随便换个别人,哪怕是伊尹、霍光这样的超级权臣。

  在主上表达了不信任感以后,也必定是两股战战、跪地辩白。

  哪怕是装,你也总得装一下,给皇帝一个面子吧?

  可李明就不。

  全天下也就这个李明,能眨巴着天真纯洁的大眼睛,随口一句“我没有啊”。

  仿佛只是和小伙伴闹了个小误会似的。

  尽管李明根本不是看起来那样、少不更事的小屁孩,这个“小误会”是分土谋反,这个“小伙伴”是能够灭国夷族、让人伴之如伴虎的皇帝。

  而李明如此坦荡的态度,反而把李世民给整不自信了。

  不管怎么说,他大约的确是爱朕的吧?

  这臭小子挺有趣的。

  一方面整天“怕死怕死”地叫嚷,好像全天下都要害他。

  另一方面,又天不怕地不怕,尤其不怕朕这个皇帝。

  在这小子的骨子里,就觉得自己与所有人都平等。

  他能满不在乎地盘腿坐在沙地上,和工户贱户若无其事地聊天。

  也能箕踞坐在两仪殿上,对着皇帝老子一顿输出。

  李世民又有了之前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他生的不是儿子,而是某个与他平起平坐的老友一般。

  “……所以是因为侯君集、韦待价生死不明,才不敢贸然与他们取得联系?”

  立政殿书房,李世民继续听着李明讲述辽东事件的细节,听他亲自解释其中的疑点。

  “正是如此。

  “而且如长孙延所说,我当初在平州推行的一切政策都是权宜之计,后来不都开倒车……幡然改悔了嘛。”

  李明继续巧舌如簧,进献谗言蒙蔽圣听。

  李世民斜了这辽东小册佬一眼,捋着八字胡:

  “所以,你以胥吏架空职官、以什么‘行政能力测验’架空科举,还有其他诸如‘统一调配土地’等李代桃僵的玩意儿,也是权宜之计?

  “让我猜猜,房玄龄教你的?”

  李明脸色一僵。

  靠,我借壳上市的阴谋被父皇曝光了!

  也是,李二毕竟是封建时代的巅峰权力机器,对人事和土地一直保持着天然的敏感性。

  官僚的这点小伎俩根本瞒不过他。

  不过厚颜无耻的李明立刻恢复如常,搓起了小手手:

  “哎呀阿爷哎呀阿爷,这哪儿的话,什么李代桃僵,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这是顺应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顺应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顺应最广大人民的……”

  “不必多解释。”李世民轻巧地挥了挥手,打断了李明的吟唱:

  “辽东偏远,情势复杂,因地制宜地采取一些新政也是必要的。

  “比辽东更偏远的高句丽等地,若你能将其纳入开化,也照此办理。”

  “对对对……咦?!”李明一愣。

  听李世民这意思……

  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不打算深究他“旧瓶装新酒”的无耻行径了?

  默认他在辽东挂大唐羊头,卖明氏狗肉了?

  这不就相当于……

  实质上答应了李明最初的要求,承认辽东和整个东北都是他的势力范围,朝廷不多加干预?

  李明的眼神顿时灼热起来。

  皇帝居然这么爽快地让渡权力,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如果以后的日出都是如此,那我心中就只有父皇一个太阳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以为你老子我心眼很小?”

  李世民哂笑道:

  “我能容忍慕容燕在平州当土皇帝,能放李思摩回去盘踞长城之北,难道还容不得你分封疆土?”

  事实上,李世民对分权并没有那么排斥。

  在当上国家一把手以后,辽阔的幅员、暴增的人口,已经让这位古典时代的君主有点忙不过来了。

  正因为精力有限、遥控远方领土的科技手段有限,他才整出了什么“世袭刺史”、“亲王兼领刺史大都督”这种绝世好活。

  换作唐以后的朝代(元除外),这种操作足以让后世的皇帝发出尖锐爆鸣。

  至于李世民之前为何死死抓住辽东不放,是因为,他真的怕李明这小子不安分。

  在他驾崩以后,这小子为了保住小命、抵抗新皇的清算,是干得出脱离皇室、占山为王的抽象活的。

  而现如今,当李明真的占山为王时。

  李世民也只能及时止损,别把李明真的逼出皇室,让辽东彻底脱离大唐。

  他甚至不敢把李明“调岗”到别的地方,强行“匡正”辽东的趋势。

  因为这厮在那鬼地方搞的那一套,还真挺卓有成效的,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和极高的民望。

  朝廷随便瞎插手,只会激化矛盾,逼反辽东。

  所以,不如彻底妥协——

  把辽东及以北的整块地区,完全交到李明手上。

  当然,这只是李世民走出这一步的表层原因。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

  在见识了李明的治理能力、以及李承乾的作死能力后,他对储君的安排,发生了微妙变化。

  不再坚持嫡长子继承制了。

  大家各尽其能,唯才是举。

  而既然是竞争上岗,那自然要为新选手们创造一个尽量公平的环境。

  李明起点最低,所以他这个父皇还得扶一手。

  辽东的那两个边远的下等州,就当做他的启动家底了,以后他能往北吃多少,就看他本事了。

  而且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分析,李世民觉得,这番对继承者的安排并不会对国家产生什么影响。

  因为东北太远了。

  那里就算翻江倒海,也不会干扰朝廷的正常运行,更不会给大唐的主体基本盘带来什么冲击。

  何况,李明好歹还知道扯着“唐制”的裤头遮掩一下,朝臣和天下人也说不了他什么。

  退一万步说,那块边远苦寒之地,就算不“分封”给李明,朝廷也没法直接统治。

  还是得建个“安东都护府”什么的,让土人自治。

  就像把长城以北的草原大漠,让给阿史那思摩的部落放牧那样。

  而相比让权给慕容鲜卑活着突厥遗族,自己的宝贝儿子不比他们可靠得多么?

  起码还是大唐的一部分,还姓李……

  “阿爷……没想到你还真够大方的……”

  被父皇突然慷慨了一把,反而把李明给整不会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也别整得太过火了。记住,你治下的土地,永远是大唐的一部分。”

  李世民走到李明身边蹲下,直视他双眼道:

  “就像你永远是我儿子一样。”

  李明喉咙动了动,点点头。

  李世民看着这胖小子,放松地笑了,摸摸他的脑袋瓜,佯作严肃道:

  “要是辽东治理得比慕容燕还差劲,看我不饶你!”

  “你至少提个高一点的要求吧。”李明无奈地笑了。

  就在这时,宦官来报:

  “马周求见。”

  “那你有事我先走啦拜拜~”

  李明脚底一抹油刚要开溜,被李世民揪住后脖颈拎了回来:

  “你留下。”

  “为啥,我要找我阿娘。”

  “给你看看和朝臣是怎么奏对的,学学治国理政的精髓。”

  “和这群虫豸有什么学习的必要吗?”

  “马周今年刚获升迁,精通行政,是中级官僚的翘楚。让你这辽东田舍郎开开眼,体验体验朝廷大臣的真正本领。”

  宦官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小嘴一张就是抗旨不遵、藐视朝廷的小屁孩。

  被陛下亲自带着接见朝臣、学习治国,这意味着什么您不知道么……

  小宦官自然是不敢多嘴的,静静退下。

  不一会,治书侍御史、中书省知谏大夫马周奉令入内。

  这位中青年官僚透着一股职业干练、公事公办的气息。

  他原本是给玄武门事变中的开门大将常何当幕僚的。

  有次李二突发奇想,给朝臣们考申论。

  常何大字不识一个,是马周给代笔的,就此发掘入仕。

  可以说,相比家族荫蔽或科举入仕的“大臣”,马周更偏向“公务员”,是一位事务性的职业官僚。

  马周刚进书房,发现皇帝身边正没规没矩地坐着一个小孩儿,下意识地停在原地没有说话。

  李世民摆摆手:

  “你但说无妨。”

  居然让太子以外的皇子旁听政务,这……

  马周心里一下子就打起了鼓。

  但他迅速调整心态,从容禀报道:

  “臣以为,全国税制应做改革。

  “如今的租庸调每年一征。百姓将全年应缴的粮食布帛一次性缴纳,不但需花费精力储存,因鼠患虫患而折损的存粮都由百姓自己承担。

  “且国家财政一年收一次赋税,收入波动巨大,而支出却每月都有,财政难以量入为出。”

  李世民听着微微点头。

  如今的税制,确实有让百姓代官府储藏粮食的嫌疑。

  而百姓储藏条件肯定不如官府的粮仓,导致鼠患肆虐,浪费严重。

  而且从国家财税的角度来看,税收收入不平滑,确实是农业社会国家财政的一个痛点。

  “因此,臣以为,应将一税改为两税,征收时间就在每年粮食的两次收成以后。”

  马周建言道:

  “如此,便为百姓省却了额外储藏粮食的麻烦,而官府的税收收入也能更为平滑,尤其有利于官吏的禄米发放。”

  李世民深以为然地点头:

  “善。”

  得到了领导的肯定答复,马周的脸上闪过得意之色,恭敬地封上奏疏:

  “臣已将具体的实施方略记录其上,一些拙见,不值一提。”

  说完,便起身退下。

  在退下时,他的余光不自觉地扫过李明殿下。

  只见那位小殿下的微笑中,莫名带有一丝怜悯。

  一眨眼后,一切如常,小殿下微笑的双瞳中古井无波。

  嗯,小殿下,古井无波……

  马周总有种不协调感,心里七上八下地退下了。

  书房又只剩下父子两人后,李世民也不必摆着架子,略为得意地看向李明:

  “中枢朝廷的提案奏对,大致就是如此。

  “与辽东相比如何?奏疏可有洞见?对你可有启发?

  “听说你在辽东的税制颇为粗暴,一年一口气收取农民的三成田产。

  “与你相比,朝臣的提议是否更精细,更为民着想?”

  你或许能治理好辽东一隅,但若是全国呢?

  那可不是治理一个“大一点”的辽东。

  事实上,随着领土的扩大、人口的增多,管理难度是呈几何倍数上升的。

  因此,有资格参政的朝臣,其水平也是相当高的。

  让你看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脚踏实地好好学学……李世民嘴上浮现出温和的微笑,仿佛在教宝贝儿子学走路。

  李明瞟了一眼马周熬夜写出来的奏疏,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表情甚至有些忧愁:

  “就那样,也算是翘楚了么……”

  李世民眉头一挑:

  “你看不上马周?你觉得这提议,不好?”

  李明叹了口气:

  “两税法理论上是好的,只是有点天真。

  “马周他下过基层,做过基层工作吗?”

  “马周从常何门客起家,起点还不够低?”李世民眉毛微皱。

  “从这份提案来看,还不够低。”李明有些失望地摇头,好像在怒其不争:

  “他既没有做底层胥吏的经验,也没有站在农民的角度,与胥吏打过交道。”

  李世民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一年收两次税最大的问题,是增加了基层官员和胥吏的负担。”李明一针见血道:

  “从量定税额、到征收实物赋税,需要耗费大量人力。一年两税,相当于将收税的工作量翻倍了。”

  这年代又没有金税四期、金蝶系统,连个excel都没有。

  站在基层公务员的角度思考,如果真要做到“依法收税”,增加的工作量将是天量的。

  嗯,如果“依法收税”的话。

  “嘶……”

  李明的这个思路,倒是打在了李世民的盲区上。

  他从屡立战功的官n代起家,还真缺少一段基层行政的经验。

  甚至于都没有直接和底层小吏交流几次。

  然而……

  “你意思是,为了不麻烦官吏,就要麻烦麻烦百姓?

  “这不是庸政懒政么?”

  李世民反驳道。

  官吏拿着国家的供养,忙一点怎么了?

  李明看了天真的老爹一眼:

  “看来,你们是真的对基层行政的实际情况不太了解啊。

  “官吏的压力越大,他们会把气撒在谁身上?”

  李世民一怔。

  结论不言而喻——百姓。

  老百姓是一切的最终背锅侠。

  “如果税种简单,各级官吏上下其手的空间就小,财政的账就更容易算,即使有贪腐,也更容易被发现蛛丝马迹。

  “而税种一多,那各级官吏层层加码、盘剥百姓的空间就大。”

  李明一改刚才的嬉皮笑脸,十分严肃地说道:

  “两税法就是这样的恶法。官吏们一方面增加了工作压力,另一方面又能多次往返乡里,多了一次能盘剥百姓的机会。

  “你觉得结果会如何?”

  大致意思就是:

  朝廷的本意是好的,但下面铁定会执行歪。

  李世民一时无言,良久嘀咕道:

  “我觉得你……太愤世嫉俗了。”

  难道我贞观朝都是贪官污吏?

  “哪怕是我辽东自行选拔、高薪雇佣的胥吏,我都不敢考验他们的良心。”

  李明一字一句地说:

  “朝廷决策几页纸,能决定千万百姓的生计。不能不以最底线的思维,去预防考虑。”

  李世民手指点着桌案,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两相权衡后,他用力点了一下桌子:

  “我意已决,就按马周说的来!

  “这也怕那也怕,不是停步不前的借口!

  “如果官吏借机为难百姓,那就让韦挺加强吏治巡查!”

  见皇帝老子说得这么斩钉截铁,那李明也不便再多说什么,退一步道:

  “财税之事,兹事体大。在全国推广实行以前,不如先找个倒霉蛋……先找个州县试点?”

  此事在理,李世民斟酌了起来。

  李明继续道:

  “治大国如烹小鲜,如果效果不错,再逐步推广不迟。总不差这一年半载吧?”

  李世民嘴角一抽。

  本来是朕教汝怎么治大国,怎么反过来变成汝教朕了?

  “行吧,选个州县试试就试试。”李世民望向了地图:

  “选哪个地方呢?”

  “河南道的齐州就不错。”李明几乎脱口而出。

  李世民疑惑地摸着胡须:

  “为什么?”

  “因为那地方离关中不远不近,可以代表全国平均的吏治水平。而且那里的宿麦差不多成熟了,很快就能看见效果。”

  李明说着,最后补充一句:

  “况且那地方紧挨运河,漕运方便,离魏州都督府也近。万一出了什么事,起码饿不死人,出了乱子也容易被压下去。”

  李世民嘴角抽搐。

  已经预定税制改革失败了是吧……

  …………

  在朝廷正在酝酿“一年二征”的两税法改革时,北方的冬小麦收割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当朝廷的两税法“试点”诏令到达齐州时,齐州的冬小麦大丰收,粮食正在装袋入库。

  可以说,刚好卡在天时上。

  第一天,无事发生。

  第二天,无事发生。

  第三天,齐州来的邸报慢了一些。

  数日后……

  “齐州民变。”

  朝会上,李世民面无表情。

  群臣一片哗然。

  齐州不是粮食丰收吗,怎么突然就民变了?

  “暴民痛殴收税的胥吏和乡正里正,捣毁官仓,焚烧胥吏在城中的住所。

  “而齐王李祐,无动于衷,继续游猎。”

  李世民毫无波澜,当众念读着齐州刺史的汇报,连气都不带歇一口,便有条不紊地发布善后政令:

  “法不责众,对暴民以安抚为主。全面叫停两税法,开仓赈民。魏州都督府调兵五百,维持当地秩序。

  “韦挺。”

  韦挺还在云游物外,觉得此事与他无关,冷不丁被陛下cue到,慌忙起立:

  “陛下?”

  “你亲赴齐州,调查官员胥吏敲诈勒索、巧立名目、盘剥百姓的行为,严加惩罚。”

  暴民暴动和官吏有啥关系韦挺心里虽然嘀咕,但不敢怠慢,立答:

  “遵旨。”

  殿中群臣议论纷纷。

  陛下的此等反应,让群臣感到很反常。

  民变之事可大可小,可陛下这也太淡然了吧。

  而且处理得也太迅速了。

  好像早就预料到齐州会生变似的。

  可明明齐州刚经历了大丰收,关中雍州造反,齐州也不至于反啊!

  陛下到底是陛下,简直未卜先知。

  而群臣之中,就属马周最为疑惑。

  发生民变,安抚也罢、弹压也罢,这是衙役和军队的事。

  和税制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叫停他的两税法?

  “马周。”

  李世民又点了他的名。

  正心里嘀咕的马周虎躯一震,立即起立:

  “臣在。”

  “你去齐州。”

  “是。”

  “去下面的县,当个县令。好好在基层历练历练。”

  马周:???

  看着稀里糊涂被贬的牛马马周,大臣们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

  唉……做完一系列安排,李世民不禁叹了口气。

  接着,嘴角勾起一个苦笑。

  “本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反被他教训了……”

  他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坏消息是,李明全说对了。

  试点的齐州真的乱了。

  给基层额外增加的压力,果然会被基层找到空子,到头来反噬自身。

  底层的官吏真的是一个离又离不开、驾驭起来又非常困难、必须小心谨慎对待的群体。

  好消息是,李明全说对了。

  “这家伙,还真的行……

  “可以再进一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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