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新任的密探头子李君羡遵诏拜见。

  与前任的大众脸张亮不同,李君羡生得颇为挺拔英武。

  在接手张亮的“义子”谍报网络以前,他担任的是左武候中郎将,镇守玄武门。

  就是那座玄武门。

  去年禁军围困李明于立德殿、李世民率玄武门屯卫和百骑劲旅解救的时候,调兵密信就是发给李君羡的。

  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你接手张亮之职后,所查的案件可有进展?”

  案子有很多,但值得陛下专门叫来问的只有一件。

  “启禀陛下,九成宫发生不祥事件时,北方的薛延陀军队有异动,且与雁门关附近的书信往来突然频繁。”

  李君羡悉数奏报:

  “基本可以确定,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不但知晓此事,且深度参与其中。”

  呼……李世民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

  奶奶的,突厥蛮子和铁勒蛮子玩儿得够大啊。

  先灭皇族,再侵国土。

  里应外合之下,大唐命运如何还真的挺难说。

  未必会二世而亡,但蒸蒸日上的趋势定然会被打断,被蛮子们合力撕下一大块肉来。

  幸好。

  幸好被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辽东节度使力挽狂澜……

  “此外……”李君羡顿了一顿。

  “此外?”

  有新发现,李世民立刻收拢思绪。

  “此外,事件当晚,有一支阿史那结社率的残党逃出了九成宫。”

  李君羡一一说道:

  “他们一路北逃到了渭水边,被秦州都督府军追上,尽斩。”

  李世民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确有此事。”

  因为没留活口,他当时还发了一通脾气。

  李君羡咽了口水,道:

  “那些突厥人,有被灭口的痕迹。”

  李世民眼皮微微一跳。

  “我们挖出了那些突厥人的尸骸,重新检查,发现他们尸骨上的伤痕较少,大多是被一击毙命,不符合穿盔甲战斗的常态。

  “可能是被从容瞄准要害,一击毙命,说明他们遭遇我军时,仍毫无警惕。此外……”

  李君羡缓一口气,道:

  “根据秦州都督府出入营记录,结合在夜间山地行军的速度推算。

  “当时秦州派出去的部队,不可能敢在残匪之前抵达渭水边,更不可能提前布设包围圈,将骑马的突厥人全部斩杀……”

  “你们去查过都督府的兵了么?”李世民低声打断。

  “查过,全查过,一个一个问话。”李君羡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沉:

  “秦州都督府的士兵,没有一人承认,当时参与了那场渭水边的截杀。”

  士兵会冒领功勋、甚至杀良冒功,但绝不可能深藏功与名。

  也就是说……

  李世民紧接着追问:

  “参与截杀的那些士兵,你问过了吗?他们是属于哪个部队的?”

  “不知道。”李君羡摇头:

  “再也没能找到他们,好像……

  “凭空消失了。”

  嘶……李世民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

  凭空降下一队自称来自秦州都督府的唐军。

  在剿灭结社率残匪、向追上来的禁军通报情况后,又凭空离去,不留下一片云彩。

  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天降天兵、助人为乐的桥段。

  只可能是……

  “因此末将怀疑:

  “那些来路不明的唐军,是专门埋伏在渭水边,将九成宫事件中的突厥叛匪灭口的。”

  李君羡说道:

  “而那伙神秘的军队,之所以能精准地预判叛匪的逃窜路线,并在渡口提前设伏。

  “要么,是因为那个渡口是离九成宫最近的渭水渡口,他们判断残匪必定经由此路。

  “要么……”

  “要么就是还有内应。”李世民接过了李君羡的推理:

  “在大唐内部,还有阿史那结社率的内应。

  “不但为其谋反提供帮助,还为他安排了失败后的逃跑路线。

  “只是……”

  李世民没有笑意地勾起嘴角,似是揶揄那幕后谋局者的智慧与无情:

  “只是那所谓的‘逃跑路线’,其实是为了方便灭口所用。

  “将残兵悉数引诱到那里,便能一网打尽,以免自己的身份暴露。”

  李君羡深深拱手:

  “陛下高见。”

  对于这样的调查结果,李世民并不感到意外。

  薛延陀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顶多也只能当个在外围摇旗呐喊的气氛组。

  真正要在大唐帝国的核心区域搞事,阿史那结社率独木难支,肯定得有内应。

  甚至于,那所谓的“内应”,才是这起恶性弑君事件的真正主使。

  而突厥人也好、铁勒人也罢,都不过是他的工具而已。

  队伍里有坏人啊。

  在大唐、在长安、在这太极宫……

  李世民心底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倦怠感。

  阿史那结社率、张亮、李祐、李承乾……

  为什么?

  扪心自问,朕对尔等都不薄。

  为何尔等仍然纷纷远离朕?甚至不惜背叛朕?

  气氛有些凝重,李君羡不敢乱动,尴尬地僵在原地。

  李世民回过神来,赞许地勉励道:

  “查到了关键问题的蛛丝马迹,值得嘉奖。”

  李君羡立刻顿首:“末将万死不辞!”

  李世民重新转回到地图前,对着北方那一大坨薛延陀,平静地说:

  “但长安这边的调查力度,也许得要暂时降一降了。”

  “陛……陛下?遵旨。”

  李君羡大为不解。

  但他也深谙禁忌的知识和阳寿的反比例关系,决定啥也不问。

  不能真的什么都查,万一真查出来什么呢……李明这句听似荒诞的诡辩,无来由地在李世民耳边响起。

  他晃晃脑袋,对李君羡吩咐道:

  “将你的‘义子’们布设到北方前线,时刻关注薛延陀的动向。

  “征伐薛延陀的决定不变。”

  李君羡这才恍然,立答:

  “遵旨。”

  匆匆退下。

  李世民揉了揉眼睛,重新面对墙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沉的思考。

  这幅地图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

  但每次重新研究,都会有不同的体悟。

  是的,内部矛盾可以先放一放。

  大唐目前的主要矛盾,还是薛延陀。

  即使薛延陀只是九成宫事件的从犯,即使主犯另有其人,那也要干薛延陀。

  敢打咱老李家的主意,想也不行,想也有罪。

  退一万步说,就算薛延陀是无辜的,和九成宫事件十八不靠,那也得干他。

  因为这个游牧汗国已经强盛起来了,又有一统北方草原的趋势。

  而盘踞伊犁河谷以北、原本可以牵制薛延陀的西突厥,又恰在此时内乱了。

  在坐视侯君集灭高昌后,西突厥可汗的威信尽失,内部爆发了激烈的争斗。

  本着无雄主的游牧民族无限可分的原则,西突厥又分裂成了东·西突厥和西·西突厥。

  你方唱罢我登场,牙帐变幻可汗旗。

  指望这帮内斗内行的草包们去牵制薛延陀,属实想多了。

  而由李思摩率领北上戍边的东突厥残部,同样是扶不起的阿斗。

  被薛延陀按在地上摩擦,整天躲在长城南边。

  要不是礼部尚书亲自出马,这帮废物点心都得改行不放羊了。

  改行烧砖,替长城添砖加瓦了。

  民族融合得够快啊……

  所以,薛延陀一定要剿,不剿不行。

  等他们一统北方草原,虽然不至于在他李世民手里闹翻天。

  但等他大行西去、那四个混账儿子中的一个继位以后。

  难保那帮铁勒蛮子,会不会重演东突厥在贞观初年整的绝活,一脚油门杀到长安。

  至于又菜又爱玩的高句丽,还得往后稍稍,就让给李明了。

  而北伐薛延陀的理由,那都是现成的——

  把九成宫事件的锅全扣上去。

  要么真珠可汗夷男自己来长安,向孙伏伽辩解。

  要么,大唐审判团亲自降临北方草原,抄了犯罪嫌疑人的老家。

  优秀的政治家,就要勇于抛开事实不谈,恰自己的人血馒头。

  攻灭北方强邻的战略,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接下来,这支末日审判团应该由谁来率领?

  “李靖……不行,功绩太高,未来的储君镇压不住。

  “侯君集……算了算了,他回来要么坐牢要么造反……”

  李世民在心中快速地点将,最终选定了一个人。

  “李世绩可为主帅,先提拔他为兵部尚书。

  “薛万彻、阿史那社尔、李大亮、李道宗可从征……

  “营州都督张俭,亦可从辽东出发,从薛延陀东边包抄……”

  李世民的目光又重新移到了东北,思虑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

  “算了,张俭还是留在营州看家吧。”

  他虽然默认李明在东北保有一支戴红头巾的“民勇”。

  但要说心里没有芥蒂,那是假的。

  李世民自己就是枪杆子起家的,对武装力量的控制力极为敏感。

  以前他可以放任慕容燕不管,那是因为慕容燕菜,就是一只总是气鼓鼓的小猫咪。

  但李明和他的赤巾军,那可是一头头东北虎,是真的能南下吃人的!

  张俭作为管理员,必须在那里看着。

  “唉,朕对那兔崽子,是不是太纵容了……”

  归根结底,李世民之所以无奈地摆开玄武门大舞台,安排四子争储,肇因还是这个李明。

  要不是用这个理由把李明从辽东栓回来,让他积极参与朝廷政事,至少在国家中枢混个脸熟。

  那货是真的会分裂大唐、割据辽东,与东北虎傻狍子为伍的。

  “朕对汝已是仁至义尽,若汝还是心怀不轨,就莫怪朕无情了。”

  李世民自言自语,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他是父亲,更是皇帝。

  李世民的思绪很快离开混蛋儿子,转移回了薛延陀。

  “需要朕御驾亲征么?”

  如今的四方夷狄之中,薛延陀是最大的敌人。

  攻灭它,是事关北方安定、乃至未来百年国运的大事。

  也是他为接班人铺平道路的重要一步。

  即使交到李世绩手里,他也不放心。

  从能力上,李靖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放心的帅才。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更不能对李靖放心。

  天策上将自身就很硬,又心胸宽广。

  要说全天下他忌惮谁,抛开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辽东节度使不谈。

  那就只有李靖了。

  因为大唐的北半边天下是李世民打下的,而南半边,则是李靖打下的。

  手下的这泼天巨功,哪个皇帝不怕。

  所以,即使李靖在玄武门事变中没有站错队(派亲弟弟站李世民),在天下平定以后,也还是被雪藏。

  这已经算好了,还让那羊尿泡小老头能安度晚年,能喂老虎和红拂女玩。

  换别的皇帝,恐怕已经喂老虎了。

  “还是得朕亲自出马。

  “再在温柔乡里颓废下去,士兵们只知有将,而不知有朕了。”

  李世民下定了决心。

  他本来就想在东征高句丽时,御驾亲征,在将士们面前露个脸,给小辈们装个逼。

  现在既然高句丽已经留给十四郎了。

  那他李二哥亲自登场的舞台,就换为薛延陀。

  主意既定,他立刻着手开始战前调度部署。

  开战时间初定在秋收之后,因为夏季太热,调集全国兵马也需要时间。

  李思摩所率突厥残部的地盘,夹在唐和薛延陀之间,正好为唐军主力提供支援和后勤。

  李世绩为副帅,朕亲自统帅各路大军。

  誓要一举攻灭薛延陀!……

  “嘶……”

  李世民的脑袋突然疼痛了起来。

  疼得他想捶桌子。

  倒不是被病痛折磨,而是懊恼。

  “朕什么都算到了,唯独没有算到朕自身……

  “病痛至此,如何能出征?”

  …………

  晚膳时,立政殿的气氛格外凝重。

  李世民闷闷不乐地啃着油腻大羊腿。

  如果继续这样病下去,他就没法亲征薛延陀了。

  不是他怕苦。

  而是他知道,皇帝如果在前线病怏怏的,将士们还有什么士气和心思打仗?

  他去了反而是个拖累,会极大干扰战略战术决策。

  “朕只能坐镇后方,可前线由谁担任主帅合适呢?

  “李世绩,还是统率力更强的李靖……”

  他陷入了痛苦的二选一抉择中,脑袋似乎更疼了。

  而除了李世民,李明达和李治也很沉闷。

  李明达张着樱桃小嘴,细嚼慢咽,感觉吃啥都不香了。

  李治则仍然有些神情恍惚,既不敢看李明达、也不干面对李明,更不敢直视父皇,躲着大家,低头缩在角落边。

  一家人死气沉沉。

  李明嚼着葵菜拌大米,本来辽东大丰收的好心情,都被嚼没了。

  他忍不住问:

  “阿爷你们怎么了?”

  要论不开心,我不开心的理由可比你们充足多了。

  把阿兕子从鬼门关里拉出来,放到哪个网文里,都是足以让李二震惊、恨不得就地禅位的丰功伟绩。

  结果在现实里,居然只是口头表扬一下。

  别说李世绩、程知节这样的SSR,连个R级大众脸武将也不给一个。

  “唉……你不懂。”李世民揉着太阳穴,烦躁地说道。

  李明没说话,在旁边盯着李世民的脸色观察了一会儿,冷不丁说道:

  “阿爷,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嗯。”李世民忍着头疼,尽量耐着性子。

  “你是不是头晕头痛、心悸耳鸣、手脚麻木、疲倦心烦?”

  “嗯……咦?!”

  被李明全部说中,李世民十分惊讶。

  “你……读过御医的记录?不可能啊,御医也没有描述得这么精准啊。”

  李明有些无语地看着李世民满面红光的脸色,以及满嘴流油的饮食。

  结合之前心肌猝死的先例。

  判断出你有高血压,很难吗?

  李明早就想吐槽李世民的不健康饮食了。

  只是当时在立政殿初来乍到,他不好横加干涉,只能柔性劝导。

  结果屁用没有。

  上辈子他就不能劝阻老妈去“听课”,冰红茶兑水儿的所谓“抗癌神药”,几万几万地往家搬。

  这辈子同样没法劝皇帝老爹改正不健康的饮食习惯。

  后来他前往辽东,过了半年,这事儿就渐渐淡忘了。

  今天又旧事重提,李明觉得,改善李二的饮食作息、给他人工延寿的机会到了。

  “只要你能听我说的做,我就能治好你的病。”

  李明大言不惭。

  李世民“切”了一声:

  “乳臭儿年龄不大,口气倒挺……

  “嘶,诶?”

  不对。

  李世民发现了自己的思维误区。

  李明虽然曾用心肺复苏术救活了他,但唐朝人不懂这玩意儿。

  李世民还以为是儿子孝感动天,而并不是他会什么医术。

  然而,在今天,李明当着所有人的面,又把李明达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时候。

  再把这归因于什么“孝感动天”,就有点牵强附会了。

  难道李明这小子,真的会医术?

  远超尚药局御医的那种?!

  “阿爷,您就听听小明弟弟的吧。

  “我就是听从了他的建议,感觉身体比以前利索一些了。”

  李明达利索地折断了羊肋骨。

  看着气魄盖世的掌上明珠,李世民有些动摇了。

  “其实就我之前和你说的,但你总是不听。”

  李明已经开启了老妈子模式,吧嗒吧嗒地唠叨了起来:

  “肥羊脂肪太多,要少吃。糖饼碳水也要适量摄入。多吃蔬菜水果和粗粮,多运动、早睡觉……”

  他曾阅尽健康营销号,如今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你就能控制住自己的血压,头疼得到极大改善,也能大幅降低心梗脑梗概率。”

  李明说得口干舌燥。

  李世民半懂不懂,只提取出了四个关键字:

  少吃,多动。

  “只要如此,我的头疼,就能好了?”

  李世民觉得很神奇。

  御医都无计可施的顽疾,只需改一改生活习惯,就能痊愈了?

  “不能完全好,但可以缓解。你不妨先试一试。”李明实话实说。

  先试一试……这倒提醒了李世民。

  这“药方”,他其实在今年年初就试过了,虽然是被动的。

  当时,魏征刚逝,他茶饭不思。

  然后,头痛就好转了。

  当时,他还以为是魏征在天之灵庇佑。

  后来,随着身体渐渐恢复,继续大鱼大肉,头疼病也沉渣泛起。

  以至于如今,让他无法亲自出征,重回战场。

  若非李明点醒,他还不会把这归因到饮食习惯上。

  这办法,应该是有效的!

  他的头疼顽疾有治好的希望!

  只要能赶在秋季以前,他又能御驾亲征了!

  便不用做这艰难的二选一,能把李靖摁死在冷板凳了!

  李世民一阵激动,颇为欣慰地拍拍李明的脑袋:

  “若我的病能好,你想要什么奖励?

  “哪个文臣武将,还是哪个州府都督府?”

  李治的耳朵“嗖”地竖了起来。

  李明有些古怪地看着老爹:

  “我想要你的病好。”

  “咦?”

  李世民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李治猛然抬起头,同样双眼定定地盯着这位弟弟。

  唯独李明达一点也不吃惊,觉得父子之间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是辽东节度使,但我更是你的儿子。

  “你身体康健,便是我最好的奖励。”

  李世民久久不言语,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

  半晌,他笑了:

  “我还真得向你学学收买人心的本事。”

  “我没收买你的人心,我是真心哒。”

  “对对对,我要学的就是这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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