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娘,所以明天我就要去西市的泰康药铺,去堵孙神医啦。

  “听说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医,我仰慕他已久,想请他吃个饭,所以午膳就不回来了。”

  晚膳时分,李明照例在立德殿叽叽呱呱的,向母亲杨氏汇报着今日的丰功伟绩。

  杨氏也照例满含笑意地侧耳倾听着,时不时替李明摘掉嘴角的米饭。

  虽然围绕着争储一事,宫内宫外、朝野内外都快吵翻天了。

  但是在立德殿,母子二人却从未提起过这个话题。

  好像其他人才是参赛选手,而他俩才是看客似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没什么必要谈。

  “你居然还有仰慕的人?那位孙神医还真不一般哪。”杨氏略为揶揄地微笑着。

  你这乳臭儿连全天下最应该仰慕的陛下都不屑一顾,会仰慕一个医生?

  明明都已经住进立政殿了,却还要每晚跑回来和妇人们腻在一起,放弃和父皇用膳的机会。

  不知道你的皇兄们为获得与父皇面谈的机会,就已经绞尽脑汁、竭尽全力了么?

  甚至连太子和据说深受宠爱的魏王,若想和父皇吃一顿饭,也得挑个好节令、或事先备置些新奇物事,找个借口来趟立政殿。

  全大唐就属你最为无法无天、没大没小,你会仰慕一个连见都没见过的医生?

  平时也没听你聊起过医学,怎么突然上心起来了?

  “当然啦~”

  李明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青菜,筷子敲得碗盏叮当作响:

  “孙神医可是开宗立派的大名医,我一定要当面见他一见。”

  “是吗是吗。”杨氏乐呵呵地应和着。

  知子莫如母,她知道李明应该在打些别的什么主意。

  但李明不说,她也不问。

  等时候到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这么急着见一个糟老头,你难道想和他比试医术吗?”王姨娘皮笑肉不笑地问,话里带刺。

  姨娘们、包括王姨娘在内,也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所以虽然李令她们都嫁出去了,立德殿倒也不冷清。

  相反,杨、王二人时常斗一斗,让狭小的立德殿都更显拥挤了。

  李明懒得和这种小货色较劲儿,随口反问一句:

  “我当我是全能么?”

  文治对标李世民,武功对标李靖,医术再对标孙思邈?

  再鸡娃的父母也不至于这么望子成龙吧。

  “咦?”杨氏反倒是愣了愣:

  “你难道不是想和孙神医切磋技术吗?”

  “不是……孩儿我又不是学医的,我拿头和他比?”

  “孙神医可以像你这样起死回生吗?而且还是两次?”

  “应该不行吧。”

  “那你不就是想在孙神医面前显圣吗?”

  “我像那种到处在人前显圣的轻浮之徒吗?”

  “像。”

  “……”

  母子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位常来搭把手的忠心老宦官笑眯眯地上前打个拱:

  “武姨娘来了。”

  武媚娘就跟在宦官后面,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姐姐们,还有小皇子殿下。”

  “快请坐快请坐,吃了吗?”杨氏立刻站了起来,态度和升妃之前完全没有变化,一如既往地殷勤招呼着。

  “明儿,叫姨娘。”

  “五姨娘好,好久不见。”李明礼貌地说。

  但愿永远不见……他在心里小声嘀咕。

  对于这个爱搬弄是非的绿茶女表,李明是一点好感也没有。

  自从他圣宠日隆以后,这个爱秀优越的五姨娘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极少在立德殿露面了。

  今天却又突然拜访,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呢……

  “谢了姐姐,妹妹我已经在感业寺用过素斋了。”

  五姨娘还是挂着淡然的微笑,客气地推辞着,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李明身边。

  感业寺是皇太妃龙场悟道的地方,你去提前勘察退休环境么……李明心里有些地狱地想着,眼睛看着五姨娘像花蝴蝶一样,翩然飞到了自己身旁。

  他心底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怎么感觉五姨娘……好像更媚了?

  难道尼姑庵也是女人的美容院?

  这份异样感挥之不去,他闷头吃饭,听着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闲天。

  五姨娘才十几岁,这里除了李明就数她最为年轻。

  但她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老沉和超然,和以前的她大相径庭。

  虽然嚼舌根这一点上还是没变,但一言一笑圆滑许多。

  至少听上去没有那么露骨刺耳了。

  还真在感业寺跟着皇太妃们悟道了啊……李明心里嘀咕着,便见五姨娘转过头来,对着他叹了口气。

  李明:???

  我就这么招你嫌么?

  “感业寺的老太妃身体抱恙,妹妹甚是忧心。”五姨娘换上忧愁的神色。

  杨氏立刻热情地说:

  “我家明儿略通医术,倒是可以参谋一二。

  “明儿,你给你五姨娘他出出主意呗。”

  像极了让小孩儿为亲戚表演才艺的家长。

  王姨娘也在旁边拱火:

  “他可厉害了,都能和孙思邈较量较量医术了。”

  “嗐,瞧我!成天窝在尼姑庵里,都不知道咱这儿出了一位小神医。”

  五姨娘双眼放光地看着李明,好像真的感到很惊喜似的。

  得了吧你,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就是为了我这碟醋,今晚才来这儿的……李明心里吐槽。

  我也不是谦虚,我一个公务员,怎么就成医生了呢?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五姨娘不给李明拒绝的机会,兀自说开了:

  “张太妃近来头晕脑胀,一到下午尤甚。而且气喘胸闷,四肢发麻……”

  李明听着听着,咦,这怎么和李二的症状这么像?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这题我还真会。

  “饮食太油腻了。”李神医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诊断。

  杨氏有些惊讶:

  “吃斋吃素,也会油腻吗?”

  “那当然,只吃素营养不均衡,最容易得高血脂……呃,过于油腻了。”李明回忆着营销号的内容:

  “而且感业寺的居士都是太妃,僧人为了让斋饭可口,一定加入了很多油脂。

  “吃这些油腻的素菜,与喝油没什么区别,会导致太妃的病情恶化,头痛更甚……”

  五姨娘急切地打断:

  “最后会如何?会死吗?”

  “呃……会脑梗中风,也就是‘风疾’,半身不遂、头脑糊涂。若是继续恶化,最后……是会死的吧。”

  李明支支吾吾的。

  五姨娘突然激烈的态度,让他吃了一吓。

  那张太妃是谁啊,和五姨娘关系这么好吗……

  “竟会是这样……”

  五姨娘露出忧愁之色。

  双手却紧紧攥着裙摆,似是非常激动。

  一双媚眼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闪即逝。

  “多谢小殿下赐教了。”

  她旋即恢复常态,向李明道谢后,便又若无其事地与其他妇人们聊起了天。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众人抛诸脑后。

  天色渐晚,五姨娘很识趣地起身:

  “妹妹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请慢些走。”杨氏温存地握住了媚娘的手。

  不论她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当初杨氏还未起势、立德殿门可罗雀的时候。

  也就只有这位武媚娘,愿意来这里坐坐了。

  “媚娘,有空常来坐坐,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杨氏真诚地说道。

  媚娘,呵,真是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封错的赐号,确实够媚的……李明眼观鼻鼻观心地扒拉着饭碗。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杨氏称呼五姨娘的赐号,大约是老友重逢,母亲动了真感情吧。

  嗯,媚娘,媚娘……

  嘶……

  李明莫名觉得,“媚娘”这呼号有点熟悉。

  以前有部大唐历史剧叫什么来着?

  什么媚娘传奇?

  讲的好像是……武则天的故事?

  武则天,则天大圣,媚娘,五姨娘……

  噔噔咚。

  “那个……”

  李明声音发涩:

  “五姨娘,家里是五兄妹吗?”

  因为排行老五,所以大家才叫五姨娘,对吧?

  不是因为你姓“武”,对吧!

  “呃……是的殿下,算上妾身,家中兄弟姊妹一共五人。”

  冷不丁被问起了家人,五姨娘有些奇怪,老老实实地回答。

  “呼……”李明松了口气。

  然后就听得“五”姨娘继续坦白道:

  “妾身有两个异母的哥哥、以及两个同母的姐妹,在家中排行老四。”

  诶,你是老四?

  “那为何大家叫你五姨娘……”

  “呵呵,因为妾身姓武啊。殿下的问题真是充满童趣呢。”

  “哈哈,是嘛,五姨娘原来是武姨娘吗,我一直都搞错了哈哈哈……”

  杨氏困惑地看着儿子:

  “饭碗有这么好玩吗?”

  “好玩,好玩……”

  李明无意识地扒拉着空碗,面容因为一直保持着微笑而有些发僵。

  “那妹妹我就告辞了。”

  武媚娘带着温馨的微笑,离开了立德殿。

  一转身,离开了灯火的照耀,她的笑脸便融入了外面的黑暗,再也看不清表情。

  李明小殿下果然聪慧,果然有主意啊!

  原来油脂,竟也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来找他取经真是来对了!

  黑暗中,武媚娘的嘴角隐隐勾勒出夸张的弧度。

  殊不知,在她的背后,在狭小的立德殿深处。

  一双冰冷的眼睛已经紧紧咬住了她。

  …………

  “赐号媚娘,姓武,武媚娘……

  “好玩,真好玩。

  “搞了半天,武则天原来是你啊!

  “从小的心理阴影,清算皇族的权力动物,让大唐被蛮夷揍得丧权辱国的罪魁祸首……

  “原来就一直在我眼面前晃荡啊!”

  大boss原来就在新手村,李明有一种在看三流悬疑的荒诞感觉。

  最近忙于和皇帝老爹与三个小兄弟玩过家家,差点都忘了,后宫里还一直住着个武才人呢!

  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以前的李明只能躲避,自污,把脑袋缩在墙角里求别看见。

  不管是武则天、长孙则天还是韦则天什么的,哪一个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吾壮矣!

  而武则天还是武媚娘,还是个才人。

  废话太多被反杀是反派行为。

  趁你病要你命才是我等正义人士所为。

  “问题是,怎么杀?”

  如今的太极宫不比以往。

  以往就壁垒森森的皇宫,在九成宫事件后,更是防守得密不透风。

  宫中的巡逻和岗哨比以往的任何时期都要严密,士兵不定期轮换,巡逻路线每天变更。

  至于下毒更是难于登天,一切入口、擦身的食品药物,一律经过层层检验和试毒验毒,充分吸取雄黄酒下毒案的教训。

  而武媚娘作为后宫之人,日常的活动范围就在后宫和禁苑中的感业寺,完全没有可乘之机。

  如何在宫中,在这严密的保护之中,杀了她?

  私藏刀具,当面一刀攮死?

  先不说他如何混过宫门守卫,把管制物品带进宫中。

  在争储白热化、大家都拿着放大镜找他错漏的现在。

  他如果主动作死,砍了父皇的后妃。

  只怕其他三位选手做梦都要笑醒。

  生活又不是游戏,把大boss杀了就通关了,自己还得生活。

  要杀她,而且还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不能把自己拖下水。

  该怎么做?

  要不请个笔仙,向阿史那结社率前辈请教请教?

  还是向李世民进谗言,说武媚娘和李治通歼,银乱后宫?

  不行,李世民自己就举报过李建成银乱后宫,对这手阴谋是有防备的。

  这样空口污人清白不但不会奏效,还会被政敌抓住把柄,狠狠输出一顿。

  劝李二解散后宫,让他为了咱老李家着想,不要有世俗的欲望了?

  那也不行,李二就算遣散人老珠黄的杨氏,也不会遣散水灵灵才十几岁的武媚娘啊。

  要么……发动舆论,传播似是而非、不会被抓把柄的流言?

  比如谶纬之言,什么“大唐女主昌”、“当有女武王者”之类的……

  “明……明哥?”

  尉迟循毓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旭日东升,他俩正走在通往长安西市的大马路上。

  长安城刚解除宵禁不久,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脸上还挂着困意。

  根据来俊臣的情报,今天一早,孙思邈会去西市的泰康药铺采购药材、会会老友。

  所以昨天,李明和尉迟循毓就计划一早去西市的泰康药铺,堵一堵孙思邈。

  问问他,“雄黄酒加热可制毒”这条信息,他还告诉过谁,以此排查九成宫之变的幕后黑手。

  但今天一见面,尉迟循毓就猛然发现,今天的明哥不大一样。

  沉默寡言,心不在焉的,嘴角还一直挂着阴险的坏笑。

  这让可怜的小尉迟感到很害怕,不知道老大在谋划什么天大的坏事。

  “嗯?怎么了?”

  李明从阴谋诡计中惊醒。

  “呃……那个……”尉迟循毓没话找话道:

  “这事都过了快一年了,孙思邈还会记得这件小事吗?”

  李明耸了耸肩:

  “只有当面问了才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

  这话不是夸张,不知为何,李君羡那边对九成宫事件的调查也停止了,阿史那结社率的余党又被悉数灭口。

  也就只剩下“雄黄酒下毒”这个突破口还没被彻底堵上了。

  至于孙思邈会不会记得,向谁传授过雄黄酒特性什么的……

  李明觉得,他应该会的。

  毕竟这是几乎所有北方唐人当时都不知道的秘密药方,或者说,毒方。

  一代神医不至于那么老糊涂,应该还有记忆,至少也有一点印象。

  只要线索不断,就还能有办法。

  如果孙思邈这个线索也断了……

  找不到九成宫事件的真凶,对方很有可能故技重施,那李明在太极宫里也住不安生了。

  再次陷入沉默。

  两人无声地来到了西市。

  和今天这么恐怖的明哥待在一块儿,尉迟循毓感到浑身不自在,继续没话找话:

  “呵……那个,感觉好安静啊,街上也没有修桥铺路的人,和辽东差别真大。”

  李明点点头:

  “是啊,大概长安人还没睡醒吧。

  “你好像心事重重?”

  尉迟循毓努力做起一个笑脸:

  “是啊,情报部门的改组也已经完成了。

  “陪明哥见完孙思邈以后,我明天就要启程回辽东了。”

  如果舍不得长安老家,我可以找人代你……李明正要开口。

  忽然,隐隐听见“嘣”的一声。

  是从身后某个角落发出的,好像是一根张紧的弦骤然放松时,会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尖锐的呼啸。

  音调非常之高,让他几乎听不见。

  弦声和呼啸声,这两者是……

  李明还在发愣,身体像是被一头小蛮牛从侧面冲撞,几乎立刻腾空而起,轻飘飘地飞向了一旁。

  轰!

  他重重摔在了无人的路边摊上,把空荡荡的桌椅撞得七零八落。

  李明被撞得脑袋嗡嗡直叫,一阵钝痛以背部为中心,向身体各处扩散。

  他迷茫地睁开双眼,迎着逐渐刺眼的朝阳,仰视着背光矗立在他面前的小黑炭头。

  好似在瞻仰一座高塔。

  “尉迟循毓?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撞我?”

  他一脸莫名其妙,艰难地推开桌椅,撑起身子坐起来,晃了晃发蒙的脑袋,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

  下一秒,借着初生的太阳,李明终于看清楚了尉迟循毓此时的身体轮廓。

  浑身的血液骤然冰冷。

  一根箭,一根粗壮的利箭,就这么突兀地插在尉迟循毓的身体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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