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城,思摩突厥的牙帐。

  晚宴。

  天可汗陛下亲临,阿史那思摩不敢怠慢,亲自挂帅精心准备。

  烤全羊、肉串、酥酪奶茶……

  都是普通突厥人一年也吃不到几回的奢侈品。

  不要钱似的撒上连长安胡商看了都心痛的香料,源源不断地端上。

  尽管此地远离中原,靠近前线。

  但陛下所至,晚宴的排场必定拉满。

  即使陛下本人其实并不太在乎。

  “前线吃紧,不宜铺张。”

  李世民威严地说道。

  一盆冷水泼下,阿史那思摩不由得一愣,旋即谄媚地笑道:

  “陛下,这些都是突厥部落对您的一点心意,以表世代臣服……”

  “你的子民若能打到阴山,那才是对朕最好的一片心意。”李世民打断道,神色颇为不悦。

  连续两盆冷水浇下来,阿史那思摩不敢吭声了,下意识地把视线瞟向难兄难弟李道宗。

  李道宗低着头不搭理。

  行军打仗,菜是原罪。

  把薛延陀撵出阴山,你给陛下吃个硬邦邦的馕饼都没问题。

  被薛延陀赶得鸡飞狗跳,骑马先跨左腿都是错的。

  “既然菜都做了,就别浪费了,赐予麾下众将士吧。”

  看着尴尬万分的突厥可汗,李世民也不好把话说绝,算是给了一个台阶:

  “朕就……吃些素的便可。”

  啊?素的?

  阿史那思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敢不从,吩咐手下将堆积成山的御膳撤下。

  给士兵分发肉食还算简单,可陛下吃素的需求,却让阿史那思摩犯了难。

  在草原上,哪来的素材?

  除了干馕,这里可见不着什么绿叶菜啊。

  总不能跳过中间商,直接啃草皮吧?

  阿史那可汗命人把整个牙帐搜了个底朝天,才搜出了几株不太新鲜的蔬菜。

  都是跟着过来的汉族商人和工匠自己备着,留作腌菜的。

  对这种重量级食材,突厥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料理,只能水煮了,撒上一堆胡椒香料拉倒。

  李世民陛下看着呈上来的一滩、散发着诡异奇香的不可名状之物,本能地感到反胃。

  刚才他那么怒气冲冲地命令阿史那思摩,把丰盛的肉菜端下去,五分是因为突厥人打输了,借题发挥。

  剩下的九十五分,则是因为这些美味佳肴他吃不了。

  不健康。

  讨厌,最恨别人在朕节食的时候,拿美食勾引朕了。

  李世民可馋肉了。

  尤其是节食几个月后,眼看外酥里嫩的小羊羔就在面前。

  差点让他当众流哈喇子,被载入史册。

  但,李世民也是一位能自制的君王。

  自从听从李明的饮食建议,清淡饮食以后。

  他的头疼病就几乎再也没有犯过了。

  甚至原先臃肿的身体,也灵便了许多,让他重新体会到了年轻时身轻如燕的感觉。

  粗茶淡饭的好处这么明显,区区口腹之欲,还是可以克服的……

  李世民自我催眠着,努力将盘中蔫不拉几、叶片泛黄的蔬菜想象成羔羊排。

  “父亲,我有一法,可让菜蔬变得更为可口。”

  李承乾的一句话,打断了李世民的纠结。

  “嘶溜……哦?”李世民咽了口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是的,是我向厨子学来的。”李承乾解释道。

  那厨子叫武媚娘……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用鸡蛋面糊裹上蔬菜,入锅油炸即可。”

  李世民陛下还是端着的:

  “可以一试。”

  思摩突厥背靠大唐,与中原通商,所以铁锅菜油都是有的。

  一份炸蔬菜很快端了上来。

  色泽金黄,外壳酥脆,明明是道蔬菜,却散发着浓郁的油香。

  对节食半年的李世民陛下来说,这诱惑简直了。

  “李明让我忌食肥肉油腻,这是道蔬菜,想必是相当的健康吧?”

  李世民自问自答。

  李承乾嘴角勾勒:

  “这是改良自尼姑庵的菜蔬,必定是符合佛门清规戒律的素菜。”

  他也确实没说谎,感业寺确实是尼姑庵。

  李世民迫不及待地嚼了一口,滋味没有让他失望。

  又酥又香,馋得他肚子都咕噜叫了起来。

  “美食与健康竟可得兼,没想到吾儿承乾对美食也有建树。”

  李世民龙颜大悦。

  终于再也不用忍着馋虫吃糠咽菜了!

  “父亲能喜欢,是孩儿的本责所在。”

  李承乾的嘴比蜜还甜,双眼紧紧盯着父皇的喉咙。

  直到确认这一口油腻的炸蔬菜被完全吞下,他才满意地微微点头。

  李道宗总觉得,李承乾殿下的道理好像哪里有点歪。

  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李世民陛下享受美食的模样,更让他不敢浇冷水。

  败军之将,再敢对陛下吹毛求疵,陛下就要把他也做成烤全羊了。

  …………

  后宫,狭小的立德殿。

  杨氏:“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秋葵菜拌饭。”

  李明:“嗯。”

  杨氏:“好吃吗?”

  李明:“嗯。”

  杨氏:“韦贵妃、阴德妃等几位嫔妃刚来立德殿,与我说了会儿话。”

  李明:“嗯。”

  杨氏:“她们仍是你的姨娘,你要尊敬她们。”

  李明:“嗯。”

  杨氏:“今日在花园,捡着一只鸟雀,煞是鲜艳好看。”

  李明:“嗯。”

  杨氏:“秋天了还未南飞,这小家伙许是和鸟群飞散了,可怜得紧。”

  李明:“嗯。”

  李明达:“……”

  阿兕子听不下去这对母子的对话了,揪起李明的小耳朵:

  “母后问你话呢!你怎么只会嗯嗯啊啊的?”

  “哎哎哎!”李明这才如梦方醒,一脸迷茫地看着明达姐姐:

  “你打我干嘛?”

  小眼神充满了无辜。

  李明达嘴角抽搐。

  怎么弄得好像是我欺负他一样?

  “阿兕子有心了,不过李明也非有意。”

  杨氏很自然地叫上了李明达的小名,和蔼地给姐弟俩打圆场:

  “他近日有些繁忙,就让他趁着吃饭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李治也责怪李明达,但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母后说的是。监国殿下日理万机,你就别添乱了。”

  李明达委屈地撅起了嘴。

  正式被册封为皇后之后,杨氏也依旧保持着一贯低调的风格。

  陛下在时,她于立政殿服侍左右。

  陛下出征,她便又搬回了立德殿。

  她不想授人以“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把柄。

  同时,在后宫也方便她与其他嫔妃联络感情,让“后宫之主”的名号不被架空。

  而为了方便儿子拉近与“缓冲地带”李明达的关系。

  她便以“众皇子皇女理论上的母亲”之名,盛情邀请李明达每日共进晚宴。

  至于李治,则纯粹是个添头。

  现在滞留京中的皇子之中,除了李明,也就只剩下李治了。

  而他又和李明达同住在立政殿。

  把他排除在外,未免有点露骨,所以一并叫来了。

  如此一来,天真烂漫的李明达和心机深沉的李治,每晚便来立政殿蹭饭了。

  一开始李明觉得,和竞争对手晋王同坐一席,一起干嚼大米拌小米、大葱拌葵菜,怕是要上演火星撞地球的宫斗大戏。

  然而,他错了。

  治国也好,政斗也罢,都是极其耗费脑力、体力和心力的重活。

  在每天经历一套头脑体操以后,李明感到自己身体被掏空。

  回到立德殿后,他只想当一株植物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只要坐在那里进行光合作用就行了。

  今天也不例外,李明照例出神地盯着碗里的小米饭,听着杨氏和李治二人互相客套着,嘴巴像老牛一样,嚼啊嚼,嚼啊嚼。

  然后,他听见微弱的、擤鼻子的身影。

  李明达在无声地啜泣。

  她拼命压抑着自己,身体在微微颤动。

  她只是天真烂漫,又不是傻。

  宫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其实一清二楚。

  太子哥哥失宠、四位兄弟争储、后位易主、自己和兄弟们不得不称呼一位几无交集的女人为“母后”……

  她只是装作不知道,时刻以笑脸迎人。

  但她心里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一切都回不去了……

  “啊呜?”

  李明达苦涩的嘴里一阵清凉。

  李明在她嘴里塞了一颗枣。

  “别愁眉苦脸的了,吃一颗吧。”

  李明说道。

  “唔,谢谢……”

  李明达慢慢地咀嚼起来。

  “好酸……”

  李明擦擦手:“是么?这是从你口袋里拿的。”

  李明达的小脸顿时通红:“你偷翻我的口袋?”

  朝李明的小脑袋瓜就是一个爆栗。

  被如今身体壮健的李明达揍一下,那可是不得了的。

  李明拼命抵挡,嘴里还在输出:

  “你小心别再把枣核吞进气管了,我还得像上次那样救你。”

  “你还说我?!”李明达的小脸更红了,下手也更狠了。

  “哎哎哎!”

  李明被老姐一手摁住手脚,天灵盖硬接了三记爆栗。

  “吾未壮,壮则有变!”

  被大唐文中的大家闺秀按在地上暴揍,锻炼不足的李明拼命为自己挽尊: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李明达一怔:

  “这首诗……还怪好听的。黄巢是谁?小明弟弟这么崇拜他?”

  “哦,黄巢啊,他是……”李明卡住了。

  他是将来会解锁的隐藏人物。

  现阶段还是不要拿出来吓唬李唐宗室比较好。

  “他俩关系真好啊。”杨氏乐呵呵地看着这对姐弟打打闹闹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治。

  李治脸色略有扭曲,很快恢复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是啊,让人羡慕。”

  …………

  晚宴结束,李治和李明达回到了立政殿。

  至于李明,则严格遵守老妈的嘱咐,都在立德殿过夜。

  “我出趟门。”

  李治和妹妹口头报备一下,便离开了皇宫。

  李明达心情复杂地看着哥哥的背影。

  她和李治一起长大,哥哥习惯半夜坐车出宫巡游、利用马车的颠簸入眠的怪癖,她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最近,李治出门的时间越来越早了。

  显然不是因为睡不着觉。

  他夜出是有目的的。

  而这个目的是什么,李明达不想、不愿、不敢去猜。

  “别自相残杀……母后保佑,菩萨保佑,兄弟们别自相残杀……”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

  李治坐在车厢里,看着长安的街景。

  现在还不到宵禁时间,朱雀大道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都是从东西市的卖场、食肆、酒家归家的人群。

  在李明的治下,长安的愈发繁荣,到处都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在全城的主干道朱雀大街,李明甚至仿造宫中府中的样式,竖起了路灯杆子,点上火把。

  在方便行人的同时,为繁荣的盛世图景更平添一层温暖热闹的底色。

  很难想象,就在几个月以前,长安还遭遇了千年不遇的所谓“经济危机”,商贸萧索,秩序濒临崩溃。

  “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我应该多多学习。”

  李治饶有兴味地观赏着街景。

  马车驶入里坊,缓缓停在一栋宽敞的宅院之前。

  李治走下马车,缓步走入。

  “晋王殿下。”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将出门相迎。

  老将的头发还是乌黑的,筋肉紧实,每说一个字,发达的咀嚼肌一鼓一鼓的。

  他便是程知节,原名程咬金。

  出身瓦岗寨的开国猛将。

  李世绩不在,程知节便是李治与瓦岗寨旧将的沟通渠道。

  “夜里叨扰,还望老师海涵。”

  李治十分礼貌地问候道。

  “殿下,请。”

  两人简短地寒暄过后,便一同入府。

  家人和侍从都很识趣地回避了,府上静悄悄的。

  两人一路无言,穿过回廊,进入内室。

  “人已经到了,请殿下稍后。”

  程知节说道。

  李治坐到主位上,轻轻点头:

  “有劳老师引见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但气质和刚才有了微妙的不同。

  是智珠在握的从容感。

  程知节退下,房间里只剩下李治一人。

  今晚的事,只有他和程知节两人知道。

  连长孙无忌也被蒙在鼓里。

  虽然那位国舅兼晋王府长史,理论上应该是李治的绝对心腹。

  然而,李治对这位从太子李承乾那里跳槽过来的舅舅,并不绝对信任。

  而他一会儿要见的人,是需要绝对保密的。

  “呼……”

  李治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即使运筹帷幄,即使早有机会。

  但是当真正面对那个人时,他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因为那个人的身份,实在太敏感、太特殊了。

  今天一见,会得到哪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不一会儿,程知节领着一个男人进来了。

  来者身高一般,长相普通,让人怎么也记不住容貌特征。

  属于那种扔到朱雀大道上,一眨眼就彻底融入人群、消失不见的路人脸。

  那位“路人”单膝跪地,不紧不慢地说:

  “河北道巡察使、前工部尚书,张亮,拜见晋王殿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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