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回到了立政殿。

  “殿下~殿……”

  当宫女姐姐们远远望见久违的李明小殿下时,开心地围了上去。

  可是,当她们看清了他冰冷的眼神,以及身后杀气腾腾的禁军和宦官时,她们像小麻雀一样噤声了,怯懦地躲在一边。

  李明无视了她们,径直走入殿中。

  没有……

  没有。

  没有!

  “晋王呢?”

  李明质问立政殿的总管。

  “回……回殿下。晋……晋王殿下不在……”

  老宫女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李明殿下,支支吾吾地说出了一句正确的废话。

  李明眉头拧紧。

  宫女整个人贴在了墙角,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监国殿下,请不要为难下人,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强作冷静的稚嫩童声。

  是李明达。

  李明慢慢扭过头,尽量让嘴角勾勒。

  “阿兕子姐姐,你知道雉哥哥去哪儿了吗?我有事找他。”

  李明达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撑着说道:

  “他说他要巡访民间,已经出宫数日了。”

  “哦?雉奴老哥太见外了,离家出走也不和我说一声?”

  李明嘴角的幅度扩大。

  李明达咽了口水:

  “他向父皇写信问过了。”

  “陛下回信准许了吗?”

  “还未曾,若李治哥哥这事做错了,父皇回来以后会申斥的。”

  李明达深吸一口气,补充一句:

  “不需要监国殿下关心。”

  李明眉头一动。

  好嘛,你俩到底是从小到大、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倒是我这个外来的庶子不知趣了。

  他扭头就走。

  “小……小明!”

  李明达鼓起勇气喊他。

  李明默默地转身。

  这才发现,阿兕子的眼眶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哭过。

  “别杀你的兄弟,好吗?”她声音颤抖。

  李明静静地看着她,良久,道:

  “等我有命再说吧。”

  …………

  当日,全长安的衙门都出动了。

  全城搜寻晋王李治。

  监国殿下这么做的理由非常充分——他亲爱的山鸡哥突然不见了,可不得心急如焚么?可不是天大的大事吗?可不得倾巢出动嘛!

  搜,给我狠狠地搜!

  与此同时,怀念兄弟情谊的监国殿下,还给在东都洛阳“监修府邸”的魏王李泰也发去了函。

  说他对国事有一些拿不准的地方,请五哥进京帮忙斧正。

  “殿下,魏王殿下回信说,根据《贞观律》,藩王没有陛下恩准,不得随便进京。

  “他又说,如果监国殿下真有要事相商,他也不敢忤逆,已经给陛下写信了,只要陛下首肯,他一定星夜兼程回到长安。”

  中书令杨师道回报道。

  李明差点气笑了:

  “好一个遵纪守法的魏王,皇帝陛下远在定襄城,还在前线运筹帷幄。

  “等陛下回信,黄花菜都凉了!”

  杨师道不敢多言。

  这时,侍郎崔仁师也来上报:

  “启禀监国殿下,晋王李治的踪迹暂未发现。”

  李明敲着手指:

  “他离开长安了?”

  “也未曾。”崔仁师道:

  “查过京城监门卫,晋王并没有留下离开长安城的记录。但根据皇宫的监门卫,晋王于数日前出宫,之后便再未回宫。”

  也就是说,李治这小家伙就一直躲在城里。

  堂堂亲王殿下,总不可能睡桥洞吧?

  他的藏身之地,满打满算其实也就那几个。

  这能没找到?

  “右武侯卫衙门,你们搜了吗?”

  崔仁师一顿,脸色有些为难,怯懦地小声说道:

  “那个……衙役可能进不去十六卫的驻地……”

  “那长孙无忌的府邸,高士廉的住处,长孙家族的宗庙,都去搜过了吗?”李明追问道,语气越来越重。

  崔仁师和杨师道被训斥得垂下了脑袋。

  唉……看着又“仁”又“道”的两位长辈,李明也不好过于苛责。

  “罢了罢了,不为难你们。”

  两人面有愧色。

  李明手指点着桌案,换了个话题:

  “营州和平州许久没有传来消息,二位方便替我去那边看看吗?”

  “咦?”

  面对监国殿下突然抛出的问题,老崔和老杨有些茫然。

  两人都是出身显赫、能力与文化修养尚可、但是性格懦弱之人。

  大用是难堪的,但小用还行,加上血缘上是李明的自己人,所以挺受信任。

  把他俩踢到辽东的平州和营州,在以前妥妥的算流放了。

  但现在,谁不知道辽东二州是监国殿下的心头肉?

  两人一时拿捏不准,这是算升迁还是贬谪,自己到底是做对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

  李明看着迷茫的二人,压低声音道:

  “长安最近不太平,你们先去辽东避避。”

  什么?!

  老崔和老杨觉得,自己是不是少看了几十章。

  小李不是把国家带得挺好的吗?

  首都和天下不是都挺太平的吗?

  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怎么突然就要动乱了?

  “殿下!若有危急之事,臣等愿为您分忧!怎可置您于危险之地,而我们擅自离去呢!”

  杨师道急忙说道。

  崔仁师点头:“我也一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决定和小主子共进退。

  十四奸党的忠诚度还是很可以的。

  “不必,你们先走,说不定我随后就来。”

  李明表示,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

  看着殿下严肃的表情,两人立刻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结合李明暗中委托他俩找人的任务……

  “难道殿下怀疑,魏王和晋王谋反?”杨师道大惊。

  崔仁师一拍脑袋:

  “遣衙役将他们捉拿归案即可,为何我们反要躲躲藏藏?”

  李明斜了李令老姐的公公一眼:

  “那他俩捉拿回来了吗?”

  崔仁师一窒。

  现在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儿。

  嫡子党和长孙派系在京中深耕许久,愿意死保他俩的力量非常强大。

  再加上门阀士族、地主豪强等与李明存在根本矛盾的势力,同样有保李泰李治、斗李明的需求。

  因此,李明若要动那两位哥哥,阻力不是一般的大。

  况且,李治就不论了,连李泰谋反的证据都不足。

  九成宫案也好,刺杀案也罢,不但缺乏有力证据,大部分全靠李明脑补。

  甚至仅有的一点蛛丝马迹,还是李明偷听老爹的密探头子李君羡得知的。

  要说谋反,他李明才更像反贼。

  退一步说,就算他的“污点证据”被采信了,那矛头指向的也是白手套李祐。

  等到齐王李祐被捉到京城问询、指认真正的幕后黑手李泰,李世民说不定都已经会打酱油了。

  而那个时候,李泰的军队已经兵临长安城下。

  “这事比较复杂,非你二人所能。”

  李明说道。

  “你们收拢自己在京的家人,以及朋党、门人、师生等十四党骨干,先去辽东避一避风头。”

  杨师道、崔仁师惴惴不安地离开了。

  李明望着他俩的背影,在小本本里将他俩的姓名划去。

  “已经安排了近一半人撤到辽东避难,还剩一半……

  “他们都是我的死党,必须保全。

  “趁现在还有时间,李世民还没有出意外,内战的发令枪还没有鸣响……”

  李明轻声嘀咕着。

  第一局交手,李泰以有心算无心,算是赢下了一筹。

  李明虽然名为监国,但实际上已经被一张巨大的军事包围网给困住了——

  李世民没出事,他无法调动军队;李世民一出事,李泰的军队能比他的勤王大军更快杀到长安。

  这一段时间差是致命的。

  加上长安的守军之中,一大半也是听命于李泰或者李治、敌对或者中立的力量。

  单论短期内的军事力量,李明几乎没有抵抗能力!

  将军!

  “没想到还是明成祖朱棣的剧本,只是我是建文帝朱允炆……”

  李明头皮发麻。

  当然,他并不是朱允炆那种搞不清情况的小屁孩。

  他肯定不会束手就擒。

  办法也简单——跳出李二给他框定的棋盘,润回辽东。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保住了人,回到东北的广阔天地,照样可以翻盘。

  他无比庆幸自己,在东北给自己划拉了一块根据地。

  这才让自己进退有据,不至于被人瓮中捉鳖。

  这次,他不但要翻盘。

  还要顺带着,把整个大唐不听他话(划掉)不符合生产力发展的制度土壤,全部刨干净!

  …………

  “封驳。”

  门下省黄门侍郎刘洎又双叒叕驳回了李明的提案。

  “为什么?”

  李明对这整天和自己唱反调的三姓家奴非常不满。

  刘洎,原本是魏王座下的双头犬之一,和岑文本一起造谣中伤自己。

  现在这货又悍然跳下魏王的船,跳槽去给晋王当爪牙了。

  “啊?因为……”刘洎对监国殿下的反问感到很为难。

  槽多无口。

  也不知道监国殿下发的什么神经,突然举报魏王李泰谋反,却又拿不出什么证据。

  这让他这个小小的李世民、李泰、李治三家……咳咳,三家臣下,能怎么说?

  “因为谋反乃是大事,尤其亲王涉嫌谋反,更非儿戏,岂能轻易定罪?”

  刘洎姑且拿大道理顶回去。

  李明不依不饶:

  “李乾祐都招供了,用铜铁资敌的幕后黑手就是李泰,这怎么能是儿戏!

  “至少把他带到京中接受问询,这不过分吧!”

  然后被问询成神经病,和李乾祐一样是吧……刘洎心里吐槽,仍然一脸铁面无私地拒绝:

  “李乾祐已疯,他的供词不可信。

  “今天我问他认不认识李明殿下,他说天上的金太阳落在了太极宫,把他狗眼都闪瞎了,已然前言不搭后语。”

  “啧……行吧,走吧走吧。”

  李明不耐烦地挥退刘洎。

  房玄龄在一旁,一言不发。

  “这群虫豸已经毫不掩饰了,处处和我唱反调!”

  李明转过头去,向自己的左膀右臂抱怨了起来:

  “他们就是在为魏王打掩护,等父皇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就兵临城下,给我重演一遍玄武门!”

  虽然嘴上说着要润,但李明也不是没有试着正面反抗一下。

  真要让他暂时放弃执掌大唐的权力,回辽东打游击,这也是要下很大的决心的。

  李明的反抗策略也很明了——给李泰套上谋反的嫌疑。

  最好给李治也套上一个。

  不一定要坐实罪名,有嫌疑就行。

  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派遣衙役,将他给拷回长安“接受问询”。

  如果李泰乖乖跟过来,那问题就解决了。

  如果李泰负隅顽抗,问题也不大。

  在李世民没失联、而李泰又顶着“疑似造反”的帽子时,其他七个反王是绝对不敢贸然起兵的。

  连李泰自己的左武侯卫,都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而相对的,李明就能名正言顺地站上道德高地,以监国平叛之名,动员南方留守的唐军,将李泰的洛阳老巢一举端了。

  这是完全符合大唐基本法的,将士绝对会听令。

  这样就能倒反天罡,一举扭转“敌众我寡”的兵力劣势了。

  只可惜,面对李明的大胆想法,大唐有一套完整的国法。

  “巫蛊之祸”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而“文字狱”的新时代还没有到来,大唐处于这半当中,不是你说谁造反就造反的。

  连李世民陛下都不能因为“莫须有”的谋反罪而把谁关起来——否则李明和侯君集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更何况李明这个“小小”的监国呢。

  结果就是,他的正义举报,轻而易举地被反贼的爪牙、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代表,给扼杀在襁褓之中了。

  “呃……老臣倒是认为,刘洎封驳得没有过错。”

  面对思想有些过于滑坡的小领导,房玄龄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一方面,证据确实不足。单凭疯子的一面之词,就要传唤一名亲王,有些牵强。

  “另一方面。”

  房玄龄下意识想喝茶,茶杯被李明拿走了。

  面对小领导的小脾气,老房也无奈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年轻了一岁。

  因为他最亲爱的小殿下,又回到了去年那美丽的心理状态,成天觉得有人要害他。

  续命的茶被没收了,房玄龄只得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另一方面,陛下最反感手足不和,这您是知道的。

  “在临行前,陛下为了提防兄弟几个可能的矛盾,已经事先再三申饬群臣,不得参与其中。

  “您只需和魏王殿下斗智斗勇就行了,而刘洎为了不被陛下怨恨,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我这够潮的口头禅,怎么被你这糟老头子学去了……李明终于也有了核心科技被对方学去的那一天。

  “唉……连你也不支持我,朝中更不会有人站在我这边……”

  李明面色十分凝重。

  这也意味着,自己已经没法通过“文”的办法,和平解决李泰和李治这两个心腹大患了。

  而玩“武”的,他手边既没有军队又没有大将,更不是那两人的对手。

  监国监国,监甚么鸟国!

  这也不能干,那也被掣肘。

  一门心思扑在治国上,为国计民生忙到飞起吧,还特么被兄弟背刺。

  还不能防,还得受着!

  这国,不监也罢!

  “只能润了。”

  “只能什么?”房玄龄没听懂。

  “相父。”李明郑重地说:

  “你带上家人,先去辽东避一避吧。”

  房玄龄一怔:

  “这么严重?”

  他对李明的一系列猜测,包括不限于——

  去年至今几起疑案的线索、以及此次李泰联合七位杂鱼藩王的阴谋、可能利用内鬼“做掉”皇帝和太子的可能性——

  并不陌生。

  李明已经和他分享过很多遍了。

  但不管听多少遍,房相仍然觉得这证据链有些牵强,殿下多少有些受迫害妄想了。

  “就是这么严重。”

  李明极为郑重而严肃地说。

  两者的思维方式,存在根本性的不同。

  房玄龄是谋臣,一计不成可以再生一计。

  而李明是决策者,也是一切决策的最终负责人,什么后果都得自己背着。

  这后果,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生命。

  一着不慎,万般皆输,葬送前期积累的一切优势。

  “辽东可谓群星璀璨啊。继杨内史和崔阁老以后,老臣也要去巡守那两个东北边陲,那两个人丁稀少的下等州了?”

  房玄龄的回答,不能说不讥讽。

  对于老下属的抱怨,李明也不是不能理解,好言劝道:

  “相父哪里的话。高句丽已经实质上落入我手,若要拾起当地民政,还得花不小的工夫。

  “辽东人才太缺乏,没有相父亲自坐镇,我也放心不下啊。”

  看着李明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房玄龄也生不起气来,只能长叹一声,把话挑明了说:

  “老臣的意思是,您距离九鼎只有咫尺之遥。

  “却要因为一些并无甚根据的猜测,而主动放弃整个天下。

  “这真的值得吗?”

  皇帝让你监国,你却不但自己跑路了,还拐了朝廷的重臣一起跑路。

  等皇帝陛下回来,还会让你这比小猫咪还容易应激的小孩继承帝位吗?

  不可能的。

  以储君之位、以全天下为代价,来对冲“李泰”这个还看不出什么苗头的风险,未免有些神经质。

  警惕风险是有益的,但不能过犹不及。

  一旦过于敏感,就显得十分可笑、可惜、可悲了。

  李明抿了抿嘴唇,反问:

  “如果我关于李泰和李治的推测都是正确的,那除了逃到辽东,房相父还有什么代价更好的解决之道吗?”

  房玄龄坦率地摇摇头:

  “恐怕没有。”

  这问题,他也在脑内推演了好几个日夜了。

  结论是,小李的眼光确实够长远,要不是在东北一隅建立了自己的地盘,还真就陷入必死之局了。

  前提是,如果关于李泰的一切怀疑都成真的话。

  “生命只有一次,我赌不起这个风险。

  “历史充满了巧合,如果玄武门之变时,李元吉没有射偏,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明坦诚地看着房玄龄的双眼。

  “嗯,然后呢?”

  房玄龄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知道,“怕死”并不是李明这么做的理由。

  或者至少,不是全部理由。

  他能明显感觉到,李明自己也在暗中往“逃往东北”这个方向使劲。

  “真是逃不过房相的火眼金睛。”李明笑道:

  “如果我说,我并不想监国,你信吗?”

  若是以前,房玄龄会给这小子一记爆栗,让他别这么装逼,小心遭雷劈。

  但是现在,老房意识到,这货是认真的。

  “我其实也不想这么舍近求远,我也不想这么极端。”

  李明缓缓说道:

  “但是,监国的这段经历,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个常识。”

  房玄龄:“什么常识?”

  李明:“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房玄龄眉头一皱。

  他没有完全听懂,但隐约能猜出几分意思。

  “危中有机,李泰的阴谋,正好给我提供了一个契机。

  “一个让大唐权力格局彻底改变的契机。”

  房玄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忽然觉得,今天的李明殿下格外恐怖。

  李明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和他在立政殿里时一模一样。

  “有些血不能不流,有些人不得不杀。

  “有些仗,不得不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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