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

  李世民一下子惊醒。

  帐篷外的奇怪人声戛然而止。

  李世民并没有立刻起来,平躺在褥子里,盯着狼皮缝制的帐篷顶,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羊皮做的毡子,即使在寒风凛冽的朔北山间也非常暖和。

  他听着窗外的北风呼啸,缩在厚重的被子里,嗅着还带着一点羊膻味的被褥,脑袋昏昏沉沉的,恍然有种错觉。

  仿佛他在朔北遭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

  当时被铁勒人、室韦人和突厥人冲了一波,和李世绩的大部队失散以后,他和李承乾在山间狼狈地东躲西藏。

  贴身护卫“百骑”也名存实亡,折损得只剩下十几个。

  在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际,撞上了契苾何力的部落。

  就是那个出使薛延陀后就音讯全无、高度疑似“通铁”的铁勒裔老铁契苾何力。

  当是时,就在所有人都绝望之时。

  契苾何力却翻身下马,匍匐在李世民的脚边痛哭流涕,哭诉着自己被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绑架,不得不假意改信、日后悔过的经历。

  一个满脸胡须的胡人汉子,哭得痛彻心扉、以头抢地,活像一个被玷污了的良家女子。

  如今陛下落难,那契苾何力也不用再装什么卑鄙小人了,当场带着手下反水,发誓一定要将皇帝陛下安然无恙地送回长安。

  患难见真情,十四奸党虽然权倾朝野、割据一方、拥兵自重,但都是实打实的大唐大忠臣。

  在契苾何力一部的帮助下,李世民一行总算缓了一口气,在阴山腹地辗转,躲避着薛延陀的搜捕,尽量向南靠拢,试图回到汉地。

  然而,何其难也。

  阴山是欧亚板块与印度洋板块南北挤压的副产物,因此山脉呈东西走向,南麓断层抬升。

  这就导致阴山之中,东西向的山谷很多,而南北的通路却只有寥寥数个,而且还很不好走。

  铁勒人又不傻,冬天临近,他们并没有打算在山里继续和李世民玩躲猫猫。

  只要把屈指可数的南下通路一封锁,把孤立无援的老李晾在山里冻上一个冬天。

  别说圣人是天子,就算老天自己来了,也照样能冻得梆硬。

  “嘶!”

  李世民突然感到一阵头疼目眩,右耳耳鸣阵阵,仿佛自己和现实世界隔了一层厚障壁。

  这种虚幻感,在他遵循李明的食谱疗法以前,也曾经发生过。

  但他那时候在宫里什么条件,现在在野外又是什么条件。

  就算如今贵为皇帝,老李也只能强忍着闭眼,粗重地喘着气。

  过了许久,他的脑子才清醒了一些,勉力支撑着疲惫的身躯,坐了起来。随手拿起一块干硬的奶酪就干嚼起来。

  咸腥酸臭的浓重奶味,提神效果绝佳,一下子让李世民完全清醒了。

  “父亲。”

  李承乾捧着一盆热水进了帐篷:

  “请您洗漱。”

  李世民当即皱了皱眉:

  “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应该浪费。”

  热脸贴了冷屁股,李承乾倒是一点也不恼,恭敬温和地解释道:

  “山中有水源……”

  “吾说的是燃料,宝贵的燃料。”李世民有些暴躁地打断他。

  如今矿里有家的阴山地区,在唐朝时期虽不至于不毛之地,但植被也是很稀少的,尤其是在秋冬季。

  缺乏燃料,是游牧民族一直难以点亮冶炼科技树的最大原因之一。

  作为战阵里拼杀出来的皇帝,老李还是很能随遇而安的,不至于像某个冢中枯骨那样,喝不到蜂蜜水就吐血而亡。

  脏点就脏点了,没火烧饭才是大事。

  这孩子太不接地气了,怎么这么不懂呢?!

  “……是,父亲您教训的是。”

  李承乾将水盆留了下来,悻悻离去。

  看着长子一瘸一拐的背影,李世民的起床气一下子就消了,头脑逐渐冷却,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明已经在心里暗示过很多次,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危急时刻要团结,不能轻易动怒。

  然而事与愿违,深入荒原以来,他越来越压不住心窝里的火焰。

  甚至比以往都更严重。

  是因为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以及潦草粗犷的饮食,让他愈发上火了么……

  “唉……将就吧。”

  李世民裹紧了羊皮袄,沉重地起身,将干裂的双手伸进热水里,不禁发出舒爽的叹息,往嘴里灌了一口。

  虽然把太子骂了一通,但水烧都烧了,已经是沉没成本了,总不能浪费了不是。

  李世民简单洗漱了一番,顿觉神清气爽,嚼着风干马肉,缓步踱出了帐篷。

  凛冽的西北风刮过,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叩见陛下!”

  百骑将士很有精神地向他问候。

  这些拼死掩护他出来的百战精兵,此刻都灰头土脸的,穿着厚重肮脏的袄子,敞开着半边袖。

  除了语言,他们的外貌装束基本和胡人无异。

  这是艰苦的条件下的趋同演化,以适应物产稀少、昼夜温差巨大的内蒙古高原气候。

  李世民忽然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悲凉,嘟哝着向鹄立两旁的士兵点了点头,摇摇摆摆地走出了营地。

  契苾何力的手下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火堆旁,或收集牧草喂马。

  他们对大唐的落难皇帝虽然并不十分亲近,不过也忠实遵从了契苾何力的命令,没有怎么为难他们,抱持着敬而远之、岁月安好的实用主义态度。

  李世民对这些素昧平生的胡人还是挺感激的,起码没有用他的项上人头换取真珠可汗的赏赐。

  他一边笑呵呵地向休息的胡人们问候,一路晃悠到了一条小溪边。

  溪水冰冷,漂浮着冰碴子。

  契苾何力已经解开了那大得夸张的头巾,正在冰冷的溪水里洗头。

  虽然在野外不能太讲究,但如果有条件,还是要讲一讲个人卫生的。

  毕竟平时隔着头盔,头皮痒起来不要太酸爽。

  李世民没有打断契苾的沉浸式体验,静静地等待着这位被误会的大唐孤忠完事儿。

  等着等着,他的眼睛被一道异常的光芒闪了一下。

  光线反射自契苾何力的脑袋瓜。

  原来是这货的汉式发髻被剃成了地中海,只在脑袋边缘一圈留了几撮辫子,光秃秃的卤蛋头在短暂的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陛陛陛下?!”

  契苾何力终于发现了一旁的李二陛下,来不及擦干,慌忙用头巾保住头,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解释:

  “是……是铁勒人逼我剃的头!并非我对华夏有二心!”

  “无妨无妨,长发打理不便,在塞外还是断发方便嘛!”李世民呵呵地摆摆手,和契苾聊了几句,便入了正题:

  “向南的道路都被薛延陀封锁了,看来夷男是要把我们困死在冬天的山里。如何应对?”

  对此,契苾何力倒是不担心:

  “臣在此间山地进行了充分的勘察,发现山坳谷地之间亦各有不同。

  “有些地区温暖湿润,有些出产,加上臣事先囤积了不少牧草。

  “捱过这个冬天不成问题。”

  等到冬天以后,来年开春,那就是大唐天兵大发神威、犁庭扫穴、迎回陛下太子的剧本了。

  但李世民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有更快的办法吗?”

  他等不起。

  一个帝国的皇帝,失踪一整个冬天,会发生什么还真不好说。

  作为政变上台的皇帝,他对皇位有着天生的不安全感。

  更何况,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身怀绝技。

  当他不在的时候,这些后生仔会整出什么花活来,他都不敢想。

  不认他这个皇帝了怎么办?草率宣布他死亡了怎么办?为了争夺皇位而打出狗脑子了怎么办?

  就算这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发生。

  他的几个大将,还正带着最精锐的八万精兵,在外头晃荡呢。

  军队被围困了怎么办?补给断绝了怎么办?李世绩拥兵自重了怎么办?……

  全特么是问题。

  皇帝失踪,可不是驴友失踪,牵涉的面可太广了。

  他的下落迟一天明朗化,都会给国家带来巨大的风险。

  “这……”契苾何力不知该如何回答。

  南下的山道都被铁勒人及其仆从军封锁了,而不走山道、贸然翻山,在秋冬季非常危险,可谓是九死一生。

  两边都是送命题,远不如在山里过冬、坐等来年形势变化来得稳妥。

  “如果先往东走呢?”李世民颇为玩味地看着他。

  “东?”

  陛下的这条新道路,契苾何力确实从未设想过。

  如前所述,阴山的南北通路或许不多,但东西的走廊要多不少。

  “薛延陀不可能有这么多兵力,把阴山的所有山谷盆地都封锁起来。

  “我们可以先向东运动,找到他们防线的薄弱处,再伺机南下。”

  李世民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用持续运动调动敌人,拖累敌方后勤,侦查出敌军战线的弱点,是李世民作战的精髓所在。

  “况且,就算一直找不到机会南下,一直向东也未尝不是出路。”

  契苾何力在心中一算计,顿时眉头一皱:

  “再向东就是森林密布的大鲜卑山了,那里的室韦部落刚背叛了陛下……”

  “那难道向西,撞上西突厥的枪口?难道四分五裂的室韦,比西突厥和薛延陀更可怕?”李世民反问。

  契苾何力不言语了。

  “况且向东也靠近高句丽,那里是监国李明的势力范围。在那儿……总是比在这里更安全的。”

  李世民劝说道。

  圣意已决,大忠臣契苾何力当即表态:

  “愿随陛下东进,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不不不,往东倒也不至于这么危险……李世民嘴角抽搐。

  这么急着想办法回中原,李世民还有一层不便细说的理由——

  那就是,他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在此地继续耗下去了。

  在这不毛之地,在被围追堵截之中,想吃到什么“绿色新鲜”的蔬菜是不可能的了。

  就算贵为皇帝,他也只能有什么吃什么。

  而这儿除了有肉,就只有五花八门的奶制品了。

  连当地人都吃得上火。

  更别说一堆心血管基础疾病的李世民。

  这几日,他的头疼愈演愈烈,手足末端的麻木也日渐严重。

  他担心,如果这身体继续恶化下去,自己未必撑得过这个冬天。

  所以,必须得想办法南下,而且必须得尽快!

  “这段时间,有劳你了。”

  李世民真心诚意地勉励契苾何力一番,便原路返回营地。

  契苾何力毕恭毕敬地向皇帝的背影躬身行礼,待皇帝走出视线,立刻脱下头巾,疯狂地擦拭起来。

  “冷冷冷……”他的牙齿打着哆嗦。

  刚才包头发太急,没把头发擦干,现在都把他所剩的几根毛冻成冰坨子了。

  …………

  李世民回到帐篷门口,李承乾正坐在门外的胡凳上,抬头盯着昏昏沉沉的天空发呆。

  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李世民心中又是无名火起,下意识地粗着喉咙呵斥:

  “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李承乾整个人像触电一样,虎躯一震,慌慌张张地起身:

  “父……父亲?”

  吾怎么又控制不住脾气……李世民已经开始后悔了,但又拉不下脸道歉。

  于是便冷冷说了一句“准备出发”,就弯腰钻进了帐篷,留下一个背影让他去琢磨。

  李承乾的表情开始有些扭曲。

  对别人都和颜悦色,唯独对他这个长子任意打骂是吧……

  “媚娘,孤还要再忍下去吗?”

  委屈的语气,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紧接着,他脑袋稍稍向旁边偏,好像在倾听着什么。

  接着,他的表情渐渐豁达起来,点头自言自语道:

  “嗯,还是媚娘你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

  “要夺回孤失去的一切,得先把他活着带回长安……”

  …………

  “补给的队伍才出发了一半?!”

  定襄城大营,李世绩十分震惊,质问副将。

  副将无奈地点头:

  “卑职亲自去幽州和云州等前线州府跑了一趟,战备仓库粮草充盈。

  “可当地官僚百般拖延推脱,就是故意不给发粮。

  “即使是慢慢吞吞的这一半,也是在卑职的再三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拨出来的。”

  “简直是乱弹琴!”侯君集大怒。

  后勤的重要性,无需多言。

  吃不到粮,士兵是会吃人的。

  幽云一带的地方官在想什么!

  “嘶……”李世绩则想到了更深一层。

  “如今陛下不在、群龙无首幽云地区该不会……

  “是想趁机造反吧?”

  侯君集先是一惊,旋即赞同地点头:

  “有可能。”

  幽云一线靠近定襄城,是最接近前线、补给最方便的州县。

  但是,这些地方是河北士族的势力范围。

  而河北士族对唐王朝的态度和站位,懂的都懂。

  之前有皇帝陛下在上面镇着,那些虫豸还不敢造次。

  可皇帝一旦不在,有了可乘之机,他们就难免心思活络起来了。

  “现在的粮草只能支持不到半月,我们应尽快班师回朝,找那些卡后勤的虫豸算账!”

  侯君集砰地一敲桌子。

  薛万彻几乎下意识地问:

  “我们撤了,陛下怎么办?”

  “确实。”李道宗接茬道:

  “大军不能撤,只需分一些兵去幽云‘借粮’便可。

  “给拖延的官僚们一点小小的‘激励’。”

  侯君集瞪了有通突厥嫌疑的江夏郡王一眼: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李道宗很是不服:

  “事关陛下生死……”

  可话说一半,他发现侯君集正在向自己眨眼间。

  李道宗:“嗯?”

  侯君集:“嗯。”

  李道宗:“哦~”

  懂了。

  如果陛下就此顺理成章地……荣升一级。

  那,接替陛下之职的,岂不就是……

  不敢多想,但引人遐想!

  薛万彻眨着清澈而愚蠢的铜铃大眼,看看李道宗,又看看侯君集。

  “伱们在说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

  “这个话题对你来说还为时过早了。”

  “……”李世绩无语地看着这一伙十四奸党在那儿鬼鬼祟祟的,脑壳无来由地阵阵发疼。

  他是此战的行军大总管,最终的背锅侠。

  皇帝搞丢了他全责,大军搞没了也是他全责。

  皇帝的重要性自不必说,而他手下八万大军的重要性,可一点也不亚于皇帝本人。

  这八万人可不是随便拉来的填线宝宝,而是大唐的骨血。

  震慑国内外一切宵小的基础,以理服人的那个“真理”。

  因此,李世绩必须做出“我全都要”的方案。

  他必须慎之又慎。

  李道宗的方案,貌似能两全其美,但其实埋着一颗大雷——

  那就是彻底激化与河北地区的矛盾。

  这次抢粮抢到了,那下次呢?

  河北人万一索性不往军用粮仓里屯粮了,明牌造反、彻底切断后勤线路了,怎么办?

  拿刀抢吗?

  在前线忙着找皇帝、与薛延陀对峙的当口,再表演一个后院起火?

  “还是派使者向西,请求夏州、灵州等州县的支持吧。”

  李世绩决定,还是得缓一手,去向同样与薛延陀接壤的西北各州借粮。

  那些州县虽然干旱贫瘠,榨不出几粒粮,但有总比没有好。

  侯君集立刻皱眉:

  “东西两条补给线?不但线路太长,容易损耗和被伏击,还会极大限制我军的活动范围。”

  薛万彻表示同意:

  “我看啊,不如按原定计划,一鼓作气率军攻占阴山。反正陛下也在那旮沓,咱打下来慢慢找。”

  “你找死!”这个提议被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地驳回。

  在河北这个后方基地有二心、后勤不稳的情况下,贸然率军前出,无疑是极其冒险的。

  首先,在阴山包了个大饺子的前提下,薛延陀肯定会死守阴山一线。

  万一在这个空档,河北士族趁机给你玩个大的……

  那么在腹背受敌、后勤断绝的情况下,大唐的八万精兵是真有可能全军覆没的!

  就算最后救回了皇帝陛下。

  那陛下余生估计也得半疯半癫地在太极宫里游荡,嘴里念叨着什么“李世绩,还我军团”。

  该如何是好……李世绩感觉自己头皮发麻。

  全力寻找皇帝也不是,撤退也不是——

  以后勤为由擅自退兵,就等于把皇帝和太子两人扔在朔北。

  这操作实在太抽象了,将来高低得上个《贰臣传》什么的。

  八万大军别无选择,只能像现在这样别别扭扭地窝在定襄城,等待这个寒冬的到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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