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洛阳,魏王府。

  李泰读着朝廷使者送来的“指挥”(唐朝上级机构对下级的指示文书),颤抖着发出了哀叹。

  “窝藏在京师的反贼说了什么?”一旁的阿史那社尔好奇地凑上来。

  李泰刚才对突厥人酸溜溜的抱怨,他大抵是听懂了,但他假装没听懂。

  要怪就怪这个肥仔说话不好好说。

  “唉……我的那个九弟,窃据了太极宫,以武力操控朝廷,威逼利诱掌玺的阉人做了这一份荒唐至极的文书。”

  李泰无力地将这封文书递给了阿史那社尔。

  社尔草草扫了一眼。

  不得不说,即使是公文,也比魏王的口语要容易理解得多。

  公文内容倒也简单直白,大意是:

  陛下失踪后的第一次大朝会顺利召开了,监国殿下“不巧”不在,群臣已经研究决定了,推举有才又有德的晋王李治为新一届话事人。

  李治也不是谦虚,勉为其难地暂时代理摄政一职,通令全国各大小都督府,交出兵权,集中兵力准备支援北伐薛延陀的部队。

  同时,李治又以皇九子的身份,请诸位在外地就藩的兄弟尽快回京,一起商讨营救父皇的计划。

  看上去还挺有章法,像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大孝子。

  “实则包藏祸心!”李泰气得脸颊都在颤动。

  “先收缴诸王兵权,再诱骗诸王进京,届时再怎么揉捏我们,岂不是全在九郎的一念之间?

  “不可信!就算九郎指渭水为誓也不可信!

  “我要立刻给其他藩王写信,让他们别落入九郎的圈套!”

  他虽然名为八王之首,但是正如李明所预言的那样。

  对其他七位庶出的兄弟,李泰并没有绝对的掌控力。

  除了脑子缺根筋、又被反贼阴弘志暗中撺掇的齐王李祐以外,其他六个藩王都没有第一时间起兵支持李泰。

  那几条臭鱼烂虾不敢出头,在得到父皇遭遇不测的确切消息之前,不敢向军队乱伸手。

  生怕被秋后算账了。

  事实上,不但各大藩王听调不听宣,连李泰自己名义上遥领的“魏州都督府”,一开始也没指挥得动。

  而是和其他都督府的士兵一样,龟缩在营地里“看情况”。

  直到李泰亲自率领突厥私兵向长安进军,各大都督府的正规军才慢慢吞吞地跟上。

  这种情况,李泰是有所预料的。

  因为他对自己的掌控力、以及庶出兄弟们“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尿性,是有点逼数的。

  这就是他培养异族私兵的目的。

  按照原计划,在私兵、左武侯卫和玄武门屯营的里应外合下,他将除掉李明、顺利进驻长安,顺理成章地号令诸藩王的军队,从而掌控全国。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直温驯暗弱的九弟李治,会突然反水背刺,抢了他李泰的位置!

  “是因为李明把监国让给了李治一系,让李治动了这方面的心思?

  “万恶的李明,简直是……褒姒乱商,齐姜乱鲁,惑乱人心!”

  他恨得咬牙切齿,爆着李泰特色的粗口。

  阿史那社尔冷眼旁观着魏王破防,心说晋王如果要调集这么多外地军队进京,多半是提前就有所动作,基本不可能是被李明一勾引就临时起意的。

  晋王一开始的小心思就不太老实,李明临走前的安排顶多起一个催化的作用。

  就他当晚与晋王的对峙,就看出来那位皇家少年有野心有气度,绝非魏王口中的等闲之辈。

  不过阿史那社尔并不想掺和兄弟们之间的烂糟事。

  他一心只想北伐薛延陀,迎回天可汗。

  “请问小可汗,李治计划起兵北上支援天可汗,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套在父皇脖颈的铃就是我系的,难道还要我来解铃吗?……李泰心里嘀咕。

  当然,面对大唐大忠臣社尔,他还不至于把心里话都抖出来。

  “那只是奸贼扛起的大旗,那厮和李明同流合污,共谋父皇的性命。”

  “嗯。”阿史那社尔表示你说得对:

  “那我们什么时候起兵北伐?”

  李泰当即打起了老李家祖传的太极,情真意切地说:

  “东都与长安相距并不遥远,如果我们贸然出击,留下空城一座,被奸贼所得,将何以自处?

  “我等自然是死不足惜,可如果忠臣尽折,远在朔北的父皇又将如何脱险?岂不是正中奸贼下怀?”

  阿史那社尔狐疑地看着李泰。

  之前李泰就是搬出这套说辞,忽悠他进兵先取长安的。

  现在又是这套嗑,让他不得不怀疑李泰的诚意。

  “那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李泰明显感觉到了这个精唐突厥人不信任的态度,振振有词道:

  “水可载舟,我等当高举君臣大义,行汉光武帝故事,号召天下人,共讨汉贼。”

  大意就是深入揭批李明奸党反帝反封建的阴谋,以此进一步团结各藩王,并吸引地方士族门阀、豪强势力归附。

  有粮有兵以后,再做打算。

  而这么做的抓手也是有的。

  朝堂中的魏王党还没有来得及被清理出去,韦贵妃、阴德妃等生育了皇子的后宫嫔妃,也都因为自己儿子的缘故,而选择站在李泰这一边。

  他的触手还是能伸到京城深处的。

  这样一份既有可行性、又有未来前景的PPT,得到了阿史那社尔的赞同:

  “有理有据。”

  …………

  以洛阳为中心,新的一轮舆论风潮快速扩散开来。

  内容和之前的谣言大同小异,李明里通外夷、陷害皇帝陛下和八万大唐精兵云云。

  只是这回打了补丁,把新冒出来的李治也缝了进去。

  大意是李治和李明狼狈为奸,在京城里应外合、操弄朝政,天下百姓和各级官僚千万不要相信之类的。

  作为两位胜利者之一,对败者的反攻倒算也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没想到,这波舆论攻势产生了一些让李泰意想不到的效果。

  具体来说就是,老百姓闹事了。

  长安自不必说,这里本来就是《长安快报》的主基地,聆听李明圣训日久。

  但是在长安以外,当这波造谣抹黑深入到民间以后,也遭遇到了强烈的反弹。

  因为老百姓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谁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他们就跟谁。

  至于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类的封建糟粕,那还是等到仓廪足以后再说吧。

  这也是亏得李世民治理得也很不错,攒了不少人品。

  否则老百姓就不是闹事,而是直接武装上访、进京痛陈利害了。

  …………

  太极殿,大朝会。

  短短几天又是开大会,群臣坐在殿下,神色各异。

  那晚上政变的余波还未消散,国家还没有完全接纳这个摄政。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明出奔辽东的消息,开始在民间发酵起来了。

  就这起对李明的抹黑谣言引发的民间反噬,李治急急忙忙地又召集了全体京官。

  李治还是照旧站在龙榻之前,铁青着脸,俯瞰着一众心思各异的大臣。

  现在朝中的大臣大致可以分为三派:晋王党、魏王党,以及“其他”——

  因为十四奸党基本已经提桶跑路了,而太子党则随着李承乾的声势愈弱,几乎绝迹。

  而如何分辨剩下这些大臣的立场,也十分容易——

  垂头丧气者,便是魏王党。

  “李明监国,已经北狩辽东了。不过,京城里的某种气氛使我意识到,他虽然今天未便出席,却分明又同大家在一起。是谁让他一直在京中维持着存在感呢?”

  李治扫视低着头的魏王派系,质问岑文本:

  “岑侍郎,你散布有关于陛下和监国的传言,不知是何用意呢?”

  岑文本嘴里一苦。

  他觉得自己晦气极了,刚从大鲜卑山和室韦人py交易完,约好背刺陛下和唐军,得意洋洋地回到长安。

  本以为魏王殿下已经稳坐太极宫,自己就等着升职加薪了。

  没想到,魏王拉了,被晋王摘了桃子了。

  他一回到长安的家中,就发现自己是自投罗网。

  就在他准备也提桶润去洛阳的时候,发现,晋王并没有把他和他的老伙计们怎么样。

  大家该上朝上朝,该奏对奏对,一切如常。

  不愧是暗弱年幼的晋王。

  所以,他就继续在长安猫着了,继续接受着来自洛阳的指令。

  没想到,就在他放松警惕,依照魏王的指示,串联后宫和朝中势力,大肆抹黑监国和晋王的时候。

  腹黑的晋王早就接手了李君羡的探子,全程暗中观察,将散播谣言的老岑当场抓获。

  “那个……”岑文本汗流浃背了。

  “请岑侍郎回答。”

  李治正色道。

  他说得义正辞严,好像是在为自己的父亲和兄弟讨还公道,巧妙地隐去了他自己这个谣言的最大受害者。

  岑文本无法还击,只能嘟嘟哝哝道:

  “回晋王……摄政殿下,此事并非谣言,臣所说的也是有依据的。”

  李治眉头一挑:“什么依据?”

  岑文本思考半晌,忽然想起了一根救命稻草:

  “房玄龄之子,房遗爱。

  “他声称,在家中发现了李明……监国反乱的依据。”

  众所周知,房玄龄是李明的心腹。

  心腹家里发现了造反的证据,这下不得不信了。

  至于房遗爱和老爹闹翻了,其实是铁杆魏王党什么的,就被很自然地忽略了。

  “不要问是不是,要问怎么办。”

  李治不讨论岑文本所说的真实性,就当是默认了,追问道:

  “天下人受了李明的恩惠,不愿意接受这一事实,甚至酿成了骚乱,怎么办?”

  岑文本:“那自然是晓谕天下,启蒙群氓……”

  “不现实,费力不讨好。”李治打断了他:

  “作为治理全天下的能臣,不可清谈什么真相道理,而要注重实效。明白吗?”

  身为一个老官僚,却被一个毛头少年教训怎么做官。

  岑文本面上唯唯诺诺,心里不甘不愿,简直快要把白眼睛翻到天上去了。

  大朝会不欢而散。

  这一回,长孙无忌很知趣。

  被李治连续敲打以后,他也明白了自己在殿下心中并没有那么“特殊”,没有不请自留,随群臣退下。

  “舅舅。”李治叫住了他。

  “殿下。”长孙无忌不敢放肆摆架子,只敢规规矩矩地行礼。

  “外甥的对策没有错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李明的名声也好,李泰的势力也罢,放着不管就行。”

  李治微笑着说:

  “如果没有李泰这么一试,如果贸然向全天下宣布李明谋逆的是外甥我,那么我就要当这个被全天下憎恶的恶人了。”

  从实际效果来看,这相当于李泰替李治蹚了雷。

  替他背上了逼走李明的大锅,吸走了全天下的仇恨。

  “垂拱之间,天下大治,还是清静无为的黄老学说更适合外甥我啊,哈哈~”

  李治的笑声,让长孙无忌感到毛骨悚然。

  放任敌人作死、达到自己的目的,小外甥的心机竟能深沉到这般地步……

  “那……殿下。”长孙无忌唇齿干涩,艰难地拼凑着词句:

  “那么……外面那些闹事的刁民,该如何……安抚呢?”

  李治心里早有准备呵呵一笑:

  “莫急,有妙法。”

  “什么妙法?臣立刻执行。”

  “借李明的项上人头一用。”

  “啊?”

  长孙无忌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李明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该怎么借?

  …………

  次日,从长安的东西两市,也传出了关于皇帝和监国的谣言。

  不过是船新的版本,内容是这样的——

  皇帝陛下确实是被儿子算计的。

  不过这个勾结薛延陀的带恶人不是李明,而是魏王李泰。

  大唐大忠臣、父皇大孝子李明同志,也被李泰无耻偷袭,不幸牺牲了。

  在大坏蛋即将篡夺天下之际,摄政李治挺身而出,稳定朝政,将李泰逼退。

  不消说,这就是李治版本的传言。

  既解释了李明失踪的原因,还替他宣告了死亡。

  在没法发照片发视频辟谣的年代,只要这谣言流传得够广、信的人够多,就能生米煮成熟饭,实质上造成李明的“社会性死亡”。

  如此一来,李明再想煽动辽东之外的天下人搞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李治这一手,不但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李明这个问题。

  而且也算是给李明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

  既给了老百姓一个可以接受的交代,也让他们死了追随李明的心,自己还能出落得像白莲花一样,一尘不染。

  还顺手黑了一把目前最大对手李泰,作为替他捅马蜂窝的“回报”。

  这个传言一石多鸟,不管别人信不信,李治反正是信了。

  苦一苦李明,骂名李泰来背。

  …………

  “雉奴哥,你为什么要说,小明弟弟已经死了?”

  晚膳,李明达忍不住开口问。

  那天晚上以后,兄妹之间就隔着一层尴尬的障壁,她也一直没有和李治说话。

  然而,在听见最近“李明去世”的炸裂谣言以后,她再也憋不住了,主动打破沉默开口问。

  李治温厚地笑了,摸了摸妹妹的头:

  “我这是在救他啊。

  “他只要肯乖乖‘死了’,就有活路。”

  李明达皱起了眉头。

  好像懂了,好像没懂。

  李治已经吃完饭,先一步离开了。

  他倒没有骗自己的妹妹。

  这个谣言,是他对李明最后的善意。

  那小子不是一直都害怕死于宫斗,拼命想被贬为庶民、离宫保命吗?

  李治就替他做到底,直接一步到位宣告死亡。

  这样,李明便可如愿远离政治漩涡,避开世人的视线,完美脱身。

  不论他是天高任鸟飞、做一个朴实无华的富家翁,还是割据辽东当一方土皇帝,都随他去了。

  李治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够兄弟意思了。

  完全对得起九成宫时,李明对自己的救命之恩。

  只是,至于皇位的最终归属……

  “这就不是他能想的了。

  “嫡子的游戏,岂能容他一个庶出的幺子插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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