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突厥一路向东突进,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拦。

  应该说,他们根本没有遇到阻拦。

  因为越往东、越靠近大明的势力辐射范围,那里的游牧部落就越是躺平。

  别说抵抗了,外人路过他们都懒得抬头看一眼。

  反正他们什么财富都没有,没什么可抢的,只有烂命一条,早死早超生当婆罗门。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无敌之人”了。

  让契苾何力都没有动员他们一起南下吃大户的心思了。

  这些字面意义的废物,连当苦力都不够格。

  除了坐在那里辩经,整天什么正事儿都不干,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是硬的。

  对深受华夏实用主义熏陶的契苾何力来说,草原上的这股歪风邪气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而更让契苾何力忧虑的是,他手下的新突厥部落,也受到了这股蔓延草原的“躺平之风”的影响。

  他的部队东进速度越来越缓慢,行动越来越滞涩。

  即使这一路一马平川,没有碰到什么像样的阻碍。

  即使这一路他们靠着劫掠手无缚鸡之力的其他部落,也能吃得五饱六饱,并没有遇到任何后勤问题。

  甚至连天公都在作美,今年夏天并不炎热,十分适宜行军。

  然而饶是如此,在翻越阴山、远处的燕山已经历历在目时,新突厥人还是彻底停下了脚步。

  好似一个泥足巨人,逐渐陷入了沼泽之中,最后一动不动。

  “继续前进,别停下!快,和陛下约定南北对进的时间就要到了!”

  契苾何力焦急万分,对部下大喊。

  部下懒得搭理他,我行我素地停在原地休息。

  啧……契苾何力暗暗咂嘴,换了个说辞继续喊道:

  “过了燕山就是平州,平州有你们想象不到的财富!想要就去取!”

  然而这个大饼也不好用了。

  下属部落的酋长懒洋洋地答话:

  “已经是晚上了,急什么。”

  他的回答得到了属下的广泛认同,大家纷纷聒噪起来。

  “是啊,又不差这一天。”

  “磨刀不误宰羊工,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才更有力气。”

  “对面以逸待劳,我们熬夜翻山,万一撞上了我们就输惨了。”

  喧闹的声音,吵得契苾何力脑壳疼。

  可以说,过去的突厥部众有多贪婪,现在就有多佛系。

  每个人都能言善辩,让契苾何力无言以对。

  但不管他们说的道理听上去有多正确,但实际情况是不以口舌之快为转移的,那就是——

  新突厥部队的推进速度大大低于预期,而且战斗力也已经明显下滑。

  先不说和蓄势待发的唐军来个南北对进、给大明来个漂亮的两面包夹芝士,把逆贼一个个都送上天。

  能否把这支部队拖过燕山而不崩溃,对契苾何力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挑战了。

  “腾格里教、天地神教、琐罗亚斯德教……这都是什么些狗屎!”契苾何力愤恨地低吼。

  和这一路所遇见的各个蛮族部落一样,他的新突厥部众之所以变成这幅打不起劲的鸟样子,就是因为受到了这些奇怪宗教的侵蚀。

  契苾何力早就觉察到了这个苗头。

  他知道麾下的部落在私藏从被征服民族那里掠夺来的奇怪神像。

  他更知道那些部落的酋长正在背着他,偷偷向统领的部众传播那套鼓励服从、听天由命的歪理邪说。

  但是他无力阻止。

  因为突厥奉行一种“基于分布式的去中心化指挥体系”,各个组成部落拥有较大的自主权,一旦首领威望不足,就难以压服众人,做到令行禁止。

  新突厥人服的是天可汗,而不是契苾何力,这就导致他有点指挥不动手下的各个酋长。

  一起打劫可以,但要干涉各部族的信仰,那就有点管得太宽了。

  “不是……这特么根本不是信仰!”

  契苾何力对摆烂的部众大声咆哮。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蹊跷吗?我们从西向东一路打过来,不同信仰的族群也遇见很多了。

  “但你们没有发现,这些族群所供奉的神虽然不一样,但教规教义、尤其是那该死的转世和种姓制度,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些宗教是被人为设计出来,特意投放到草原上的吗?

  “而且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越靠近伪明,这股笃信的风潮就越强烈?

  “有没有一种可能,伪明才是这些宗教的始作俑者?他们故意将这些操蛋的教义释放到草原上,就是为了荼毒我们,消解我们的意志?!”

  契苾何力竭尽全力地怒吼着,嗓子都喊哑了。

  但是狂信的普罗大众根本听不进去任何理性的声音。

  至于少部分故意散播的贵族,他们则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这门教义实在太符合他们的统治利益了。

  你永远叫不醒故意装睡的人。

  底层和上层,两个泾渭分明的阶级,因为迥异的理由,而默契地无视契苾何力的劝告。

  契苾何力都要抓狂了。

  他眼看着自己的部众向万丈深渊走去,但自己叫破喉咙也没人听,一种令他绝望的无力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咳咳!”契苾何力喊得嗓子都泛起一股铁锈味了,吃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心也渐渐沉到了谷底,嘴唇一开一合。

  因为他嗓子喊哑了,所以什么声音也出不来,从嘴型上,他分明说的是——

  “李明……”

  契苾何力突然想通了。

  为什么李明既没有深入草原,也没有在西北方向布置重兵防守。

  却又可以轻而易举地抓捕阿史那思摩和莫贺咄那两个二五仔。

  当时朝廷上下正急着思考对策,并没有意识到,这两桩事实能同时出现就透着诡异。

  在没有足够力量投射的情况下,李明是怎么逮到两个酋长的?

  现在契苾何力琢磨明白了。

  因为没有必要在这片被诅咒的草原上保留一支多强的力量。

  草原上的蛮族已经被扭曲的宗教彻底腐蚀,孱弱得很。

  逮几个酋长、灭几个族,很难吗?

  一点也不难!

  “李明,这都是李明的阴谋……”

  契苾何力感到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

  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自己对手的恐怖。

  他逐渐认识到,自己这一路所遇到的、一切光怪陆离的遭遇,不过是李明的一场社会实验——

  如何消灭异族边患。

  这是无数代中央王朝共同的难题,却被李明用一种前所未闻的邪道给解决了——

  以宗教为武器,利用人性的贪婪和对来生的向往,让整个草原陷入堕落。

  虽然不动刀枪,但比刀枪更可怕。

  杀人于无形。

  若以武力压服蛮族,则武力衰弱之日,便是蛮族挣脱枷锁、群集乱华之时。

  但是若以宗教将蛮族阉割,让其自甘堕落,那他们将从根本上失去对中央王朝的威胁。

  甚至当新的蛮族击败土著、入主这方草原以后,也仍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宗教的腐蚀,和被统治者一同陷入腐化的泥潭,迅速丧失战斗力。

  思想的软刀子,比有形的刀剑更彻底。

  以契苾何力的见识,他实在想不出陷入此道的民族能有什么脱困之法。

  被这套种姓制度缠上的民族,或许几百上千年以后,也仍然是这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吧。

  如此一来,李明便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蛮族边患,平定了广袤的草原,无需在这个方向上浪费人力物力防守了!

  因为这里再也无法崛起一支锐意进取的力量,能对他的大明构成威胁了!

  他可以集中力量,专心对付中原的正面战场了!

  “不是对手,根本不是对手……”

  契苾何力无声地喃喃着,心里的绝望逐渐浓郁,彻底失去了斗志。

  仿佛一条恶龙从平州盘旋而出,一脚踩住草原,对着华夏腹地吐着信子。

  他本以为大唐和大明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但现在看来,不论是格局还是能力,两边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救命!”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将契苾何力从蒙圈中惊醒。

  一支身披铠甲、头包红头巾的小队趁着黄昏昏暗的光线,不知何时已经潜入到了新突厥的阵地前,开始大杀特杀。

  赤巾军。

  在训练有素的赤巾军面前,这些没有斗志的突厥兵不堪一击。

  在被猝不及防的夜袭杀死了几十人以后,剩下的幸存者立刻毫无心理负担地投降了。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投降并不可耻。

  “你们是什么部族,哪儿来的?以前没见过你们!

  “你是他们的首领吗?别低着头,乖乖交代!”

  为首的赤巾军将领骑在马上,俯瞰着手下败将,大声吆喝着。

  他一身大红将袍,头戴鸮羽冠,一双铜铃大眼充满了纯粹的战意。

  “嗯?”

  契苾何力莫名觉得,这个将领的声音很熟悉,下意识地抬头一看。

  双方正好碰了个对眼。

  “薛万彻?”契苾何力脱口而出。

  薛万彻一怔,眯细了眼睛,表情一瞬间变得惊喜,接着又慢慢沉凝了下来:

  “你是……我的老伙计,契苾何力?”

  …………

  长安,立政殿。

  李承乾的心情不错,坐在桌案边观摩着父皇留在书房里的那副地图。

  大唐的北方,以凉州为起点,一根箭头笔直地指向东方,已经抵达了燕山附近。

  那是契苾何力所率领的新突厥部队。

  虽然推进速度慢于预期,但好歹战线是在向东移动的。

  只要跨过燕山……不,无需突破燕山防线。

  只要这支突厥人,能够在伪明的大后方造成足够的麻烦,给南方的李世绩军提供策应。

  那这场和伪明、和李明的战争,他还有得打。

  “陛下。”

  宦官来报。

  “平州有使者求见。”

  平州?平州……

  “伪明的那个平州?!”

  李承乾吃惊地拍案而起,那只跛脚疼得他龇牙咧嘴。

  “陛下小心!”宦官连忙扶助李承乾,结结巴巴地说:

  “是,是……来使说,给陛下带个口信。”

  什么口信,李明难道要服软了?

  李承乾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跳得他胸膛发闷难受。

  “见!”

  …………

  一个时辰以后。

  两仪殿。

  李承乾接见了平州使者以后,便没有了好心情,一脸迷茫。

  他的座下群臣也是个个愁眉不展。

  “诸位爱卿,这下该如何是好?”

  李承乾迷茫地向心腹重臣们提问。

  使者带来的消息并不复杂,大意就是:

  你们派来偷鸡的新突厥军队,已经完犊子了,主帅契苾何力被俘,余部就这么在燕山附近的草原“黑”下来了。

  大明皇帝陛下本着管杀还管埋的职业操守,向唐伪帝通报这则消息。

  随身还附上降将契苾何力的亲笔信,大致意思是:

  没错,我军败了。

  这下不得不信了。

  “诸位爱卿,这仗怎么会败得这么彻底的啊?

  “连一个回长安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还得别人来告诉我们?”

  李承乾人都麻了。

  群臣一筹莫展,没人敢吭声。

  新突厥的此次东征,一直牵动着君臣的神经。

  这是大唐破局的关键一手。

  李世绩已经率军在东都洛阳等着了。

  就等新突厥攻入燕山,搅乱大明的战略布局,便可趁机北伐。

  然而等啊等,等到的却是主帅契苾何力被俘、新突厥部众溃散的晴天霹雳。

  这个消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因为新突厥向东的这一路,明明很顺利啊。

  尽管在契苾何力寄往长安的战报中,他的态度不太乐观,但是战线不会说谎。

  新突厥稳步推进,新突厥称霸诸部,新突厥毫发无损,新突厥优势很大。

  然后,新突厥打出了gg。

  这是不是有点离谱啊,败得也太快了吧,根本不合常理好吗!

  难道伪明的赤巾贼,战斗力真有那么强?不费吹灰之力,就全歼了新突厥诸部?

  “诸君,接下去该怎么办?”

  见没人回应,李承乾提高音量又问一遍。

  诸位大臣平时都很能侃的,现在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低着头,活像怕上课被点到名的学童。

  李承乾绝望地扫视着一个个后脑勺,目光停在了太子皇弟身上。

  李治也熄火了,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

  这两次大败,一次货币战争、一次以夷制叛,都是源自他的馊主意。

  连吃两堑,他现在再也不敢胡乱开口了。

  “唉……你们不是平时都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朕让你们说,你们却都当哑巴了?”

  看着众爱卿的窝囊样子,李承乾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这也不怪他们。

  对面坐着的,可是李明啊。

  运营比他们强,操作还比他们好。

  这怎么打?这还能打得下去吗?

  现在的大唐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国内通胀高企,外战一塌糊涂。

  才短短几个月,已经是一副奄奄一息、即将败亡的惨相了。

  而对面的大明,甚至还没有认真出手呢!

  “你们说话啊,说啊!”

  李承乾忍不住怒吼:

  “怎么,你们不说话,难道想让朕把祖宗江山拱手让出,让唐断了社稷,改成明?!”

  大领导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群臣不能再继续这么沉默下去了。

  “陛下。”阿史那社尔开口了:

  “何不问计于天可汗?”

  历朝历代,皇帝如走马灯,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天可汗,只有一个。

  李承乾的眉毛皱成了山:

  “你让我问太上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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