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色即是空。承乾,你被万事万物的表象迷惑了双眼,以至于不知所措。

  “但是万事皆有因。只要透过纷繁复杂的色,找准核心的因,就能厘清万千思绪,因果便迎刃而解。”

  李世民颇有禅意地教导道:

  “比如说,目前的‘因’就是铜钱太多,实物太少,而造成了商贸混乱的‘果’。

  “接下来只要对症下药,让钱少下去、米面粮油等实物多起来,便能化解李明的这一波攻势”

  宁这番废话说得可太正确辣……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父亲说得对,只是有一个小问题——

  “应该怎么样让钱少下去、让粮多起来呢?”

  他有点担心老李是不是脑子又不灵清了,又担心老李是不是在故意涮他。

  官府能管铸钱,可还能底下百姓怎么用钱吗?

  他要是对民间有这么变态的掌控力,还会被李明揍成这样?

  李世民看了嫡长子一眼,并没有急于解答他的问题:

  “承乾,其实官府朝廷是有许多手段直接干涉民间财富和商贸的。”

  对父亲颇有考校意味的回答,李承乾耐着性子回答:

  “您是说税收?”

  “是的,破局之法,就在税收之中。”

  李世民循循善诱。

  “没有记错的话,夏季的‘租、庸、调’马上要开始征收了吧?

  “这正是调节市面上钱多物少的好机会。”

  租庸调是大唐的基本税收制度,租、调缴纳的是米粮和布帛,庸则指代劳役,都是货币商品经济不发达时的实物税。

  而今,问题显然是货币经济“太发达”了……

  “嘶,对啊!”

  提醒到这个地步,李承乾有些半懂不懂,猜测道:

  “父亲,您的意思是……

  “今年的租庸调不收实物,而改收钱币?”

  李世民这才宽慰地点头:

  “正是。如果官府还是依循旧制,征收粮帛,势必会让市面的供应更少,价格更高。

  “但如果官府收的是钱,农民就被迫进城,将粮帛出产放到东西市售卖,以所得铜钱交税。

  “这样一来,市面上的实物商品不就多了,而流通的铜钱不就集中到官府手中了?”

  李承乾细细地咂摸着:

  “收钱币税,农民卖粮,钱减粮增……

  “妙啊,妙计啊!”

  他这才彻底领悟老爹的精妙之处,也不禁兴奋地拖着跛脚,踱起步来。

  “李明的毒计只能祸害城市,而乡间田野本就自给自足,交易很少,铜钱多寡、物价高低对农民并无甚影响。

  “父亲的办法,便是让更多乡村的货品参与到商贸之中,以此消化过多的钱币!”

  李世民点点头:

  “正是如此。只是开源还不够,还需节流。”

  “节流?”李承乾的兴致上来了。

  “承乾,我再考考你。”李世民微笑着问:

  “在我大唐大笔挥洒铜钱、在市面上大肆抢购商品的商人,都是从哪儿来的?”

  “是伪明。”李承乾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了,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

  “父亲打算如何节流?难道禁止伪明的商人入境买卖?

  “这恐怕很难。”

  他说得直言不讳。

  贸易封锁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首先,这对大唐来说绝对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昏招。

  因为大明的廉价商品实在太香了,消费者得实惠,官府也收到了不菲的关税商税收入。

  两国的贸易总量如此巨大,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如果粗暴地一刀斩断,大唐说不定会不战自乱。

  退一万步说,就算李承乾能强势控场,压服内部一切反对力量,也无法完全封堵两边的贸易。

  生命总会找到出路。

  华夏文明的边境线太漫长了,地形又很复杂,在古代的有限条件下,根本无法管控走私。

  汉朝规定“片铁不得出关”,都尚且管控不住铁器外流草原。

  而现在大唐和大明的边境线更长,商贸往来更频繁,封锁的实际效果只会更差。

  官方层面封锁贸易,只会让地下走私更为猖獗,也让一切试图调控商品物价的努力付诸东流。

  政府的能力终究是有边界的。

  哈耶克的大手会平等地教育每一个违背经济规律的土老帽。

  “我怎么可能主张禁绝两地商贸?弊远远大于利。而且你怎么禁绝得了?我的办法当然不是如此。”

  李世民否定了嫡长子的猜测,耐心地提点道:

  “记得我刚才讲的吗?还是利用税收。”

  这细致的语气,像极了父亲在教年幼的儿子第一次骑马。

  “商贸,税收……父亲说的是关税?”李承乾一拍脑门:

  “对伪明商人收取高额关税?”

  “不是。”李世民再次给儿子的答卷画了个叉:

  “商税太高,难道商人们就不会诉诸于走私了吗?

  “况且大明商人还能通过西域、南洋等地的中间商,照样把商品从大唐抽走,把铜钱输入,多余的成本还是由我大唐百姓承担。

  “难道我们对所有外商都征收高额关税吗?”

  李世民堵死了李承乾想打贸易战的想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应对?”李承乾放弃了:

  “请父亲明示!”

  “问题是钱多物少,那还不简单?征收实物关税!”李世民道:

  “外商若将货物进入我国售卖,那就在入关时不收铜钱,而按税率征收其货物;

  “外商若将采购的货物带出关,同样如此,将其所采购的货物按出关税率征收即可。”

  这差不多就是和租庸调换了个个,租庸调从实物税变货币税,关税从货币税变实物税。

  “这是……”李承乾思考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鼓励商人将实物留下,钱币带走?”

  “正是。而且——”李世民狡黠地眨眨眼睛:

  “而且商人是喜欢实物税的,省去了他们出售换钱的麻烦。商贸更兴盛,他们还得谢谢咱呢。”

  这样一来,超额输入的铜钱就都收到了朝廷手里,而更多的商品又能重新在大唐的市面上进行流通。

  以税收工具,达到了控制货币和实物流向的效果。

  李承乾沉思片刻,不由得抚掌而笑:

  “到底是父亲,轻巧的一番安排,便能化解这番危机。”

  “李明处理钱荒时,我也全程在旁,总能学个一招半式的。”李世民毫不避讳地说道:

  “处理此次钱荒的方法已经交给你了,剩下的便是依计执行。”

  李承乾一拱手:

  “是,父亲。”

  “还有,你刚才的承诺别忘了。”李世民兴致勃勃道:

  “军权,给我。”

  李承乾顿了一顿。

  他还没有回答,李世民便话赶话地说道:

  “你现在这么用兵是不行的,和李明在中原一带对峙,对你相当不利。

  “中原是你的核心地区,但不是李明的核心地区。如果中原局势紧张,对你的经济很不利。如果发生大战,更是你难以承受的损失。

  “但李明不一样,他的统治核心在辽东和高句丽,和主战场还隔着一个齐鲁和河北。”

  李世民客观地评价道,不顾儿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况且,李明的治理水平比你高得多。

  “就算拖着不打,时间一长,此消彼长,你必定不是他的对手,迟早被他消灭。”

  真相才是快刀,一通大实话把李承乾说得快自闭了。

  “不过,只要你听肯听从我的军事调动,便可以助你打破僵局,或许能挣到一线胜机。”

  李世民蔫儿坏地挑挑眉毛,活像一位兜售什么奇怪商品的奸商:

  “如何,你要听吗?”

  李承乾的脸上闪过纠结之色,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作揖道:

  “我的一切、连身体发肤都是父亲给的,难道还有不服从的余地吗?”

  一听就很不情愿。

  不过脑梗了的李世民也不管儿子情不情愿,就当他同意了,即刻下达命令:

  “立即集中全国的战船,并且搜罗民间的远洋船只。”

  李承乾听得一惊:

  “父亲您要打海战?”

  “不是。”李世民神秘地笑笑:

  “有人会替我们打的。”

  …………

  李承乾走出了母后的梳妆间,没有立刻回到书房,而是靠在墙边大口喘气,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他能听见房间里传来的些微声响,是李世民欣喜若狂的笑声。

  “李明,哈!我要揍得你跪下叫阿爷!想要皇冠是吧,你自己得凭本事来拿!哈哈!”

  啪……李承乾右手扶额,心里一团乱。

  他的左手扶着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媚娘,或许不是今天……那老头还有些用……”

  李承乾无声地喃喃,脸上纠结得扭曲起来。

  是的,父皇最后还是将皇位传给了他,并且给予了他许多忠告。

  但是这并不妨碍李承乾仍旧视他为仇敌。

  因为父皇是他从小到大的阴影,他一切问题的根源。

  归根结底在于,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纯粹把嫡长子当成了传承皇位的工具。

  从小对他父爱过少、管教过多,过于严苛。

  一个心智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娃娃,一天十二个时辰被魏征、杜正伦、于志宁、张玄素等一票铮臣盯着,举动稍有不合便被一顿“犯言直谏”。

  那些可是能把李世民都搞破防的刀子嘴啊。

  在这一票名臣的重点关照下,李承乾的童年可想而知。

  这样的教育很难不适得其反,李承乾的行为开始乖张荒诞,父子之间也产生了深刻的隔阂。

  如果只是教育问题,还则罢了。

  李世民非但不收敛,还给亲儿子玩起了“压力测试”,在李承乾身后放了个李泰追着咬。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钢筋,直接导致父子感情名存实亡。

  后续再怎么弥补也缝合不了的那种。

  根据他的计划,回到长安顺利登基以后,他有很多办法让这位一生之敌“自然死亡”。

  李世民本来就一身病,暴毙也不会引起世人的怀疑。

  然而,眼看一生之敌变成如此可怜可笑的模样……

  李承乾唏嘘不已,心里复杂极了。

  “陛下?”宦官看皇帝靠着墙发呆,立刻紧张地过来搀扶。

  李承乾不耐烦地一摆手:

  “朕无事,你去叫马周过来。”

  “是!”宦官麻溜地就走了。

  不管怎么说,李明的压力更大,先沿用李世民的办法,和民部尚书敲定今年夏季的税收政策。

  至于复仇的事情,还能再拖一拖。

  “不是今天,媚娘,不是今天……”

  李承乾喃喃道地重复道。

  …………

  “什么?今年的税用铜钱交?”

  当大唐各地的农民收到这个消息时,人都懵了。

  往年都是征收实物的,今年却改收钱,这不仅是习惯的改变。

  最大的问题是,许多农民手里拿不出足够的铜钱支付税金。

  甚至偏远一些地区的人一辈子都没摸过钱。

  因为小农经济不需要交易,吃穿用度都是自己从田里种出来、用双手织出来的,偶尔有需要的商品,也可以用粮食布帛以物易物。

  这下突然要收钱,他们就蒙圈了。

  上哪儿去找这么多铜钱啊?

  除了把手里的粮食出产卖了,别无他法。

  农民们心情无比低落。

  常言道“谷贱伤农”,不过在粮价便宜的贞观年间,并不是如此。

  因为农民平时不用钱,又不交货币税,不需要把粮食拿出去卖,所以市价是高是低和他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结果一换上永庆皇帝,逼迫老实巴交的农民将粮食拿到市面售卖,恐怕就要体会一把“谷贱伤农”的真正含义了……

  “咦?粮价原来这么高的吗?”

  然而,当农民垂头丧气地挑着粮食进城时。

  迎接他们的,是两眼放光的城里人。

  在他们反应过来以前,被高物价逼疯的市民就将他们的货物抢购一空,留下他们和一堆多到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钱在风中凌乱。

  嘶……陛下的新政,好像还是挺不错的嘛……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往来货商身上。

  关税是每个商人都要交的,逃不掉。

  因为商人们必须将商品运到统一的集市售卖,而没有清关凭证,他们连进入市场的资格都没有。

  里坊制还是有其独特作用的。

  而对运营资金永远紧张的商人来说,能以实物抵税,那简直是大大的德政啊。

  农民得到了钱,商人减少了成本,市民得到了低价商品,官府控制了通货膨胀。

  在李世民的有形大手下,资源配置更优化了。

  多赢!

  …………

  “那是李承乾?那是李承乾能想出的主意?”

  平州行在,李明对战报皱起了眉头。

  击败新突厥,俘虏契苾何力,又给大唐扔了个通胀炸弹。

  李明觉得自己优势很大,等对面再乱上一乱,就可以a过去了。

  没想到,大唐调整了一下税收政策,居然四两拨千斤,把李明的货币攻势给化解了。

  对面难道无师自通了凯恩斯的宏观调控吗……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确实精妙。”房玄龄欣赏地拈着山羊胡。

  长孙无忌困惑地摸着下巴:

  “承乾虽然不差,但不似是有此天才之人啊……”

  “我总觉得……”李明弹了弹桌子,看向左膀右臂。

  “我被我阿爷扇了一耳光。”

  “陛下的意思是,这出自陛……大唐太上皇的手笔?”房玄龄沉吟道。

  长孙无忌也有些捉摸不定,沉默不语。

  不是说李世民中风半瘫了吗?

  可是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能在文治上和李明陛下掰掰腕子?

  这时,尉迟循毓黑着脸来报:

  “明哥,平壤发来急报,平壤遇袭!”

  什么?平壤?!

  长孙无忌一愣,房玄龄则更是惊讶,捧着热茶杯呆在原地。

  老房坐镇过高句丽故土,主持过颠覆、接管高句丽的工作,当然知道平壤的重要性。

  那是原高句丽的首都,从东部进入东北腹地的门户!

  平壤有事,就是东北有事。

  就是辽东有事,大明有事!

  “后院失火了啊……我能说,不愧是我阿爷吗。”李明不觉苦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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