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挂帅亲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长安。

  出征的那一天,皇帝陛下以降,全体亲王、宗室,以及在京的所有大小官员,全部出城相送,队伍一直绵延到城外数里。

  战鼓隆隆,军容齐整。

  唐军一扫被北方强邻压制的阴霾,士气高涨。

  这支军队有着当世最强的将领之一,行军大总管李世绩以降,阿史那社尔、程知节、安西都护郭孝恪、左卫大将军李大亮……

  可是就算把这些将领统统打包加一块,都不如一个李世民能让士兵们安心。

  太上皇也好,皇帝也罢,或者天可汗,都不过是一个头衔、一个尊称而已。

  在大唐的广大将士们心中,天策上将才是最贴近李世民陛下的称号。

  这几个月以来,北边的大明高歌猛进,而唐军却陷入了泥淖,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使劲,一直在内耗。

  现在,天策上将出山了。

  只要天策上将领军,就没有打不倒的敌人,就没有打不下的江山。

  李世民是这支军队的顶梁柱,是大唐的精神图腾。

  行军队列里,不乏有士兵在底下互相小声埋怨。

  “前几天你是怎么告诉我们的?太上皇陛下患了风疾?”

  “是啊,这种诛九族的谣言你也敢乱传,真是不要命了。”

  “我家大翁就患了风疾,连话都说不利索。陛下如果真的不幸罹疾,怎么可能御驾亲征?”

  “就是就是,你是不是对面的奸细来散播谣言啊?”

  大家怒斥菲克纽斯,真是为了博眼球不要命了,连太上皇陛下的假新闻都敢乱传。

  “嘶……咦?可是我明明……”

  这一通怼,把这则流言的传播者都给怼不会了。

  他们有的是契苾何力的部众,有的是新突厥的归化突厥人,还有的是安西都护郭孝恪手下的府兵。

  他们都是亲眼见证过老李半瘫痪的模样的,所以对现状都很蒙圈。

  如今太上皇的身体情况处于薛定谔的状态,可能瘫了,可瘫了不大可能。

  毕竟朝廷对此没有发表过声明,也不可能发表什么声明,对一切传言一概无视。

  这就让有些人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和记忆。

  会不会自己记错了或看错了,天策上将其实没事?

  有的人壮起胆子,偷偷抬起头,望向行军队伍的最前列。

  那里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把内里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在层层守卫的正中,设坛祭祀,为太上皇和大唐的军人们壮行。

  皇子们不论嫡庶,全部跪在太上皇的车驾之前,一个个痛哭流涕,面容悲怆。

  李世民端坐在金根车上,淡然的脸上,也染上了一些波动。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战场无常,刀剑无眼。今日既别,我们父子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皇子们哭得更甚,并不全是逢场作戏。

  一位老人,一位中风半残疾的老人,上战场,对阵的还是大唐迄今遇到的最强对手。

  说一句生死未卜,并不为过。

  “承乾。”

  李世民小声呼唤着自己的嫡长子。

  跪在最前面的永庆皇帝起身,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恭敬而妥帖地说:

  “儿臣恭听父皇教诲。”

  李世民看着他,并没有唠“你要当个好皇帝”那套嗑,只是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这没头没脑的感谢,让在场的其他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承乾却是身体微微颤抖,呆愣半晌,才回答道:

  “儿臣……大约不是一个好皇帝。”

  心不够狠,以“玄武门继承法”的标准来看。

  对自己打心底讨厌的父皇,最终还是没有痛下杀手,还放他领着大军出去了。

  如果放在十七年前,这般“妇人心肠”怎么死都不知道,别说继承大统了。

  李世民微微摇头:

  “但你是个好儿子。”

  李承乾猛地抬起头,他的父亲正慈爱地看着自己。

  “父亲……”他嘴唇微微翕动。

  李世民转向另一位嫡子,皇太弟李治。

  “雉奴。”

  “父皇……”李治哭哭啼啼的。

  李世民悠悠道:

  “你的皇兄说,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你多多辅佐他。”

  李治抽噎着给出标准答案:

  “陛下自谦,英明神武……臣虽愚钝,必衷心辅佐,万死不辞……呜呜呜,孩儿舍不得父皇啊!”

  李世民笑了:

  “你才是自谦。你心比你皇兄黑多了,他拿不定的主意,你来替他拿。”

  这话不知是褒是贬,说得李治愣了愣,立刻哭得更起劲了,用声音把尴尬的气氛盖过去。

  李世民扫视了一圈,脸上轻松的笑容收了一些回去。

  “阿兕子呢?”

  李承乾立答:

  “人多眼杂,女眷不便出面……”

  “呵。”李世民气鼓鼓地哼了哼:

  “我的姐妹平阳公主当年都能独自领兵打仗了,现在的女娃却连出个门都不行了?

  “真是蜜罐里泡久了啊。”

  怄气的态度好像一个小孩子,让哀愁的离别气氛淡了一些。

  李承乾假意道:

  “确实不像话,儿臣这就将她们带出来。”

  “算了算了。”李世民摆了摆手:

  “唉,我和她的‘小明弟弟’为敌,她大概还在生我的气吧。

  “时候不早了,你我,就此别过。”

  没有过多寒暄,李世民率领大部队开拔,开赴北方前线。

  …………

  太极宫,立政殿。

  晋阳公主的闺房外。

  “殿下,公主殿下。”宫女在紧闭的房门外喊:

  “您开开门,吃口饭吧。这样会弄坏身子的。”

  房间里传来晋阳公主的声音:

  “烦死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无奈地摇了摇头。

  房间里,阿兕子李明达扑在床上,以泪洗面。

  这几个月的夺嫡大战,让她第一次直面政治的残酷,让原本天真无邪的女孩变得郁郁寡欢。

  李明与兄弟们反目、李治与李泰互相攻伐、李明杀李泰、李承乾与李明对峙……

  每隔几天,就有坏消息传来,就像一把把钝刀子,在切割着她的心头热。

  父皇和承乾大哥回来以后,她抑郁的心境一度好转。

  然而,又被更大的坏消息给打到了谷底——

  太上皇决定御驾亲征。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终于从兄弟阋墙,发展到了父子相残!

  而且将全天下的人民——不论大明还是大唐——统统都拉下了水,一起相残!

  这可比玄武门之变要恶劣得多得多!

  “悲剧啊,悲剧啊!那群傻男人!”

  李明达攥紧了手里的床单,眼眶通红。

  …………

  “对她,是不是有些太残酷了呢……”

  李世民坐在车里,一手托腮,望着窗外后退的景色。

  掌上明珠和他渐行渐远,这在他刚回京时就能明显感觉到的。

  多了几分恭敬,少了几分亲昵。

  “她也长大了啊,知道了世事的残酷,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李世民惆怅地叹口气,自嘲地摇摇头:

  “大敌当前,我还想着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成何体统。我确实老糊涂了啊……”

  他嘴上这么说,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离开长安的重重宫阙、重返军旅以后。

  他的大脑重新活络了起来。

  不再像之前那样,成天昏昏欲睡,动不动就失去意识。

  连残疾的右半身,也能勉强动一动了。

  更重要的是,虽然同时思考许多问题时,他还是会忍不住犯困、头脑迟缓,无法执行治国这样的综合性任务。

  但是,当他将思维集中在战争上时。

  他的意识和直觉还在,思路也没有出现太严重的退化。

  身处军中的氛围,让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仿佛在苏醒,宛如焕发了第二春。

  “陛下。”

  一声呼唤,让李世民从沉思中醒来。

  是李世绩,他扶着金根车,一路在车窗外步行。

  “茂公啊,此战的方略你可都知晓了?”李世民问。

  李世绩不敢怠慢,立答:

  “陛下妙计,末将谨记于心。”

  “那就好,那就好。”李世民点点头,嘴角一勾:

  “可惜,老伙计们难得在战场团聚,尉迟敬德那个黑炭头居然学坏了,推脱自己不会游泳,不肯随朕同去。他就不怕晚节不保,被史家打上‘背主’的烙印吗?”

  “回陛下,鄂国公或许是怕自己年老体衰,拖累行军……”

  李世绩为尉迟敬德开脱几句,被李世民摆手打断。

  “哪有这么多理由,不就是他的好大孙尉迟循毓在对面,他不想参与此战么?

  “不是谁都能像朕一样的。”

  一句自嘲,直接把李世绩的冷汗都干出来了,不敢接话。

  “不去管他,他爱来不来。反正大唐也不缺良将。朕不是秦昭襄王,他也不是白起。”

  李世民轻飘飘地把老伙计抗旨一事揭过,反问李世绩:

  “你知道,朕为何要任命你为此战的大总管吗?”

  是因为李明分走了大明一半的名将,无人可用……高情商的李世绩当然不会这么回答,而是说:

  “是陛下给罪将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作为晋王李治的王府司马,李世绩在去年乱局之中的表现可以说相当的不光彩——

  把皇帝和太子弄丢了,完了还没能将功补过把他俩找回来,两位贵人是自己摸回来的。

  这行为可以说是相当抽象,抽象到了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与李治串通、合谋把皇帝和太子害死的地步了。

  “不是,朕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背负的错误。”李世民摇头道。

  李世绩听言,松了一口气。

  李世民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如果这滔天的罪责真算在你身上,你也不可能还站在这里。”

  李世绩的身体顿时又紧绷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出。

  老李看了看这位已经被敲打得外酥里嫩的手下,嘴角的笑意愈浓:

  “对面的主帅,可是李靖。”

  卫国公……李世绩嘴里喃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李世民语重心长地说:

  “朕想看看谁是天下第一将,所以选你为主帅。”

  这话犹如一针鸡血,李世绩登时神色一肃,抱拳道:

  “末将必不负陛下厚望!”

  李世民微微点头:

  “去吧,按章行事。”

  李世绩最后再行一礼,便跨上快马,向东疾驰而去。

  李世民望着心腹大将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地平线,才缓缓收回目光。

  天下第一将的名号,大约很快就能决出个结果了……

  …………

  大明的军队倾巢而出,在行军大总管李靖的指挥下,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

  以兖州为突破口,赤巾军像赤潮一样,汹涌而出,席卷中原大地,进军十分顺利。

  说实话,进军有些太顺利了。

  不但大大超出李明的预期,连前线官兵也有些意想不到。

  因为打到现在,对面的唐军没有进行一次稍微像样点的抵抗。

  中原人口稠密,城池林立。

  守军哪怕不露头,就龟缩在城里不开门,都不至于让明军吃地吃得那么爽快。

  基本上是赤巾军还没到城下,当地的唐军就闻风而逃,将城池拱手相让。

  “哈哈哈!害我们一直提心吊胆,敌人也不过如此嘛!”

  明军的主营帐,各将领齐聚一堂,讨论接下去的战局走向。

  薛万彻率先发言,表示优势在我。

  李道宗则给老薛当头浇了盆冷水:

  “不可掉以轻心。我们占地虽多,但并没有歼灭多少敌军部队。”

  侯君集则从另一个角度,给老伙计浇冷水:

  “况且战利品也没有拿到多少。破城居然不许劫掠,真是的……”

  众人:……

  连自家城池都想劫掠,大贪污犯的瘾头又上来了是吧……

  “大唐的军队居然如此不堪一击,着实……让人始料未及啊。”苏定方发出了中年男人的感慨。

  他这一辈子都混迹在军营之中,看见老东家变成了如今这副贪生怕死的模样,不胜唏嘘。

  踏马的,战无不胜的唐军怎么变成了这幅鸟样。

  “一定是敌军受我大明皇帝的感召,主动放弃抵抗的。”年纪最轻、但同时也是赤巾军中资历最老的小前辈薛仁贵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再加上他们的主力被分配在了扬州一线,我军势如破竹也不难理解了。”

  “只是战线一长,补给就容易出问题,应该徐徐推进。”李道宗提出稳重的建议。

  苏定方、侯君集表示同意。

  薛仁贵则提出反对意见:

  “东都洛阳就在眼前!打过东都,就能直面长安了!

  “如果贻误战机,等唐军从扬州调过来,战略机遇就失去了,对后勤的考验更为艰巨。”

  薛万彻同意本家小薛的观点:

  “而且我们可以就地征粮嘛。

  “占领的城市没有遭受什么破坏,拿得出这些物资的。我们可以花钱买嘛。”

  激进派和保守派各执一词,激烈地争论着。

  笃,笃……

  一直沉默着的主帅李靖,轻轻点了点桌案。

  众人安静了下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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