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巍巍八百里,纵贯南北。

  与其说太行是一座山,更不如说像一条线。

  这条线东西窄、南北长,分割了华夏的第二、第三级阶梯。线的东边是华北平原,西边则是山西高原。

  也就是现如今的大明山东河北区块,和大唐山西区块。

  东西向的河流河谷将太行山分割成了几块,也联通了东西两个地理单元。

  这些河谷,便是著名的“太行八陉”。

  自春秋战国以来,太行八陉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历代大规模征战五十余次。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而李明认为,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将要决定唐、明两个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

  太行八陉的最南端,轵关陉。

  这里和华夏的历朝国都基本在同一条纬度线上,左边是长安咸阳,右边是洛阳开封。

  “打起精神来好好巡逻,仔仔细细地搜查山上的每一个角落,连一头野猪都不能放进来!

  “要是让任何一个伪明细作混进了关隘,老子敲你们砂罐!”

  又是新的一天,负责此处关隘防御的程知节按这几个月的惯例,每天一大早就向手下的士兵做着训示。

  听领导又双叒叕重复着老三样,士兵们也疲了,有些三心二意地听着。

  “你妈妈的!”

  程知节的老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从马上翻了下来,怒气冲冲地走进队列之中,对着一个打哈欠的士兵就是飞起一脚。

  “你敢再打瞌睡,老子就让你每天睡够十二个时辰!”

  回到了军队,这位老瓦岗可没有在京中宫里那么谨小慎微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粗鲁豪放的三板斧程咬金,全程骂骂咧咧的。

  副将赶紧劝道:

  “将军请勿如此动肝火。将士们有所松懈也是情有可原。

  “这几个月下来,大家日日巡山,夜夜值守,都很疲劳了,却连半个敌人都没有见着,军中难免会产生倦怠。”

  副将倒不是替那不知死活的小兵开脱,他是怕程知节一大把岁数了,万一怒火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噶了,那就完蛋了……

  “啧,你怎么也这么不明事理?老子杀的人比你吃的鸡都多!

  “我军面临着什么情况、士兵会产生什么情绪、军营中蔓延着什么传言,老子会不知道?!”

  程咬金朝那多管闲事的副将瞪了瞪大眼珠子,把火力转向了那倒霉蛋,唾沫横飞地训斥道:

  “可越是这样,我们就越不能懈怠!

  “你们和李明打过交道吗?朱雀门之夜,我可是直接和他交过手的!

  “老实告诉你们,那厮最是狡猾刁钻!越是你们想不到的地方,他越是会钻!

  “他的那群山匪士兵,现在说不定就藏在太行山脚下的哪片密林子里,就等着你们放松警惕,突然给你们来一下子,噶你们的头皮!

  “到时候你们头皮没了,可别赖老子没有带好队!”

  老将军摆出了一副教训后辈的架子,滔滔不绝地说教起来。

  说得一大帮子大头兵是两股战战,头皮发凉,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生怕太行山里的树说起了辽东话,突然窜出来发动无耻偷袭,把他们的头皮都给收走。

  副将则听得满脸黑线。

  老将军,您说的那个“山匪”是不是您自己……

  “好了,不和你们瞎扯淡了。出去干活!”

  程知节吹比吹得口干舌燥,大手一挥。

  “遵令!”

  士兵们的工作积极性倒是上来了,回答得很有精神。

  毕竟事关自己的头皮,谁也不敢开小差了,兢兢业业地开始了新一天的防御、巡守任务。

  哈欠~背着所有人,刚才还很精神的程大将军,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旋即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强行振作起来,系紧盔甲系带,嘴里低估一句:

  “唉,那小猢狲到底在策划着什么……”

  别说底下的小兵,程知节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里面守株待“明”,也等得快长蘑菇了。

  他对敌人的渴望,简直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

  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建功立业,向陛下证明自己。

  哪个陛下?当然是当今圣上,永庆皇帝李承乾陛下了。

  众所周知,瓦岗寨众人当年(去年)集体站错了队,紧密团结在摄政李治的周围。

  然后嘛,发生了什么就不必多说了——

  被李世民和李承乾双龙合璧,从大非川狂暴轰入,狼狈下台。

  而对李治座下头号走狗程知节来说,他的现状尤为尴尬。

  这从他被新皇帝派遣到太行山深处的轵关陉,就能看出一二。

  别误会,程知节是被“派遣”,而不是被“打发”来的。

  因为对大唐来说,这地方可太重要了。

  轵关陉东起太行山南、黄河之北的沁阳,向西直穿王屋山,出了就是中条山。

  只要翻过中条山,就能绕过函谷关,长安门户潼关就水灵灵地横陈在眼面前了!

  也就是说,关陇的咽喉距离反骨的山东河北人,只隔了轵关陉这一条马路!

  因此,唐军常年在这里驻扎着一支精兵,防范山东佬突然背刺。

  早在薛延陀大闹河北之时,李治还特意加强了这里的守卫。

  而在河北正式易主、加入大明的反唐大业以后,李承乾进一步加强了此处的防御,并任命稳重而又不失血性的老将程知节为此处的主将。

  古代交通不便,大规模行军,能走的路就这么几条。而轵关陉相当于在太行山上开了一道从河北直达关中盆地的虫洞。

  老秦人当年就是走这儿的驰道,东出山东揍了韩国一顿。

  而路是双向的。

  今日的山东人,自然也能通过这条道西进关中,反扇关中人一个耳光。

  安排必须要妥当。

  “陛下将如此重任委托与我,如果我没有立下功绩,碌碌无为,负了皇恩,那就……”

  程知节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毛躁得很。

  让降将驻守连接京城的咽喉要道,这绝对算得上是重用了。

  李承乾陛下别的可能不行,但是在对手下人宽宏大量这方面,可一点也不输太上皇,用人不疑。

  这就让老程很是感动了,必须千方百计地做出些业绩给朝廷看看,证明皇帝陛下没有信错人。

  所以,大唐的朝廷他压根儿就不需要事先得知对面大明“明修堡垒暗渡太行”的计划,自己就连连提高了这条咽喉捷径的防御等级。

  而程知节又立功心切,层层加码,在整条只有四五十里长的陉道上,设置了无数的哨卡关隘、明哨暗哨,把轵关陉防守得滴水不漏。

  而明军的动向,似乎也在印证着大唐人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在大明打出旗号、和大唐正式撕破脸开战以前,山东的大明军队就在轵关陉的东部起点附近、属于大明境内的那一段,开展了频繁的军事动作。

  一会儿搞操练了,一会儿搞军演了,一会儿又大规模调度了。

  搞得风风火火,好不热闹。

  把山那头的大唐人给整得神经衰弱了都,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发现明军已经走这条道偷鸡,直捣长安了。

  所以自然而然的,明军的动作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唐军部队聚集在轵关陉上。

  不仅二三线的普通卫戍部队在此地驻扎,甚至为数不少的一线野战精锐也来这里凑热闹。

  众所周知,野外作战并不是随便拉几个壮丁就能进行的,野战军是很宝贝的。

  尤其当大唐还在重点加强漫长的黄河-中原防线的时候,往轵关陉分兵无疑会让前线的兵力捉襟见肘。

  而高强度又徒劳无功的巡逻防御,对一线部队士气的消磨也不容小觑。

  但是,程知节觉得,这一切不是资源浪费,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轵关陉,不可不防啊!

  鬼知道狡猾狡猾滴明军,会往这条简直为偷鸡而生的太行陉,投入多少兵力啊!

  他是吃过李明的亏的,所以为了防备李明,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结果就是,大唐的虎狼之师云集于此,守在这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间驰道上。

  随着战事的爆发和进展,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警戒万分,时刻注意着驰道上的风吹草动。

  一天过去了……

  一旬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一等就是几个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别说大明的野战军了,连半个山东佬的影子都见不着。

  “程将军……”副将忍不住在他耳边小声问:

  “会不会……山东佬压根儿就不打算走这套道啊?”

  这问题一下子就把程知节给干得恍惚了。

  他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太对劲。

  外面的几条战线都打烂桃子了,但是轵关陉风平浪静。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结束了一整天疲劳又无用的任务以后,程知节也有过不止一次的疑问——

  李明那厮该不会虚晃一枪,预判了他的预判,故意放他们鸽子吧!

  可是……

  “报告将军!”

  传令兵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回报,脸上甚至还带着兴奋的表情。

  程知节顿时精神振奋,甚至可以说大喜过望:

  “怎么?伪明的山匪来进攻了?”

  “快了快了!他们的部队已经在山脚下集结了!”士兵兴奋地嚷嚷着侦查的结果,证明自己不是在吃干饭。

  “……”程知节的心情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下去。

  这段时间,他收到太多太多这类似是而非的情报了。

  不消说,明军的这种行为艺术,最后肯定没有什么结果。

  程知节甚至怀疑,对面已经知道了他的斥候一直在暗中视奸,特意演戏给他们看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大明这般在唐军的鼻子底下撩拨,要让他放着不管无视之,也是不可能的。

  “狼来了”的故事他虽然没有听过,但中心意旨他是晓得的——千万别低估了李明那厮的下限!

  “加强警戒,增加巡逻班次,从五人一组增加为七人一组,给我时刻盯紧了,一息也不能离开你们的视线!”

  程知节沉声下达着命令。

  “我自会上奏朝廷,请求更多增援。”

  …………

  轵关陉再往北约四百里左右,大约是八百里太行山的中段,也有一条陉道。

  井陉。

  此处是南北太行山的分界处,连接着大明河北的苍岩山和大唐并州(山西阳泉)。

  地理位置说重要吧,优先级肯定是大大不如京城的快捷方式轵关陉的。

  但也不能说井陉不重要。

  因为那里连通着的并州,毕竟是山西的中部腹地。

  只能说,重要性不高不低,还行。

  井陉在大唐国境内的东部起点,是太行山山麓正中的娘子关。

  “呵欠~”

  关上的守军岗哨居高临下,俯瞰着东边的华北平原,慵懒地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茫茫青山,除了树林之间偶然的晃动以外,什么鬼影子也看不到。

  今天也无事发生,我们真的在和对面打仗吗,发饷还有几天,这身盔甲真特么笨重啊……就在他开启小差,思绪如脱缰野马乱飞的时候。

  身后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谁?!”

  小哨兵立刻本能地回头。

  啪!

  结果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来者先骂开了:

  “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是你老子我!妈的突然转头吓老子一跳!”

  哨兵睁大了狗眼。

  这才看清,背后那人是自己的伍长。

  “嗐,是头儿啊。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过来了?”哨兵揉着发红的脸颊问。

  “你特么站岗站傻了吧!今天领饷都忘了?”伍长骂骂咧咧地呵斥道,转身便走。

  临行前补充一句:

  “去校场领饷,不必携带甲兵。”

  发工资是在今天吗……哨兵一时有些发愣,但伍长已经走开了。

  妈的,有钱不拿是傻蛋,更何况还不用站岗了!

  他毫不怀疑,利索地放下长枪,脱去了碍手碍脚的盔甲。

  “嘶,卸了甲有点冷啊~”

  他抱着胳膊一路小跑,轻松愉快地前往校场了。

  到了地方,不少战友早已聚集在了此地,一个个都脱去了厚重的盔甲,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等着领这笔意外之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校场上聚集的士兵越来越多。

  很快,娘子关的守军都到了。

  领钱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就在众人缩着脖子等待天降馅饼的时候。

  校场外突然闯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

  他们都是着甲的,但是盔甲的式样和唐甲有着微妙的区别,一看就更坚固耐用。

  等候在此的官兵都愣了愣——娘子关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人?

  那群不速之客一言不发,迅速包围了校场。

  原本的守军看着对方手里明晃晃的枪尖,以及式样可疑的盔甲,慢慢回过味来了,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些人,该不会是……

  “同袍们!”

  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

  大家的目光投去,只见演武台上,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圆滚滚的还挺可爱。

  几位年纪大的基层军官,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外貌十分有特色的统帅。

  “李卫公?!”

  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顿时一片嗡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军神李卫公的赫赫大名,只要是吃头脑搬运这碗饭的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是,李卫公不是已经……

  叛离大唐,投降伪明了吗?!

  好像是为了印证将士们心中所想似的,关隘城楼上,大唐的旗帜缓缓落下,大明的旗帜迎风飘扬。

  啊这……

  大伙儿的心脏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同袍们,你们还在等什么?”

  李靖嘴角微勾:

  “来领饷啊。”

  他向边上轻轻一让。

  一车一车的开元通宝,一沓一沓的大明纸币,往前一推,明晃晃地摆在将士们的面前。

  想要哪种货币,自己选!

  “校场领饷”可不是一句假话,说领饷,就领饷。

  只是领的是哪家的饷,那就不一定了。

  士兵们看着金灿灿的钱,又看看明晃晃的刀,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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