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混球,自己倒是拍拍屁股走了,给我们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公元七世纪的世界至高城,平州行在。

  大明帝国的统治核心,李明陛下的书房里,传来一阵阵怒斥痛骂之声。

  被李靖尊称为“老狐狸”的房玄龄大动肝火,正在隔空怒喷被李靖尊奉为“战略天才”的某位开国皇帝。

  “这钱是他这么花的吗?啊?钱是他这么花的吗?”

  房玄龄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宁静和恬淡,又是拍桌子又是骂娘,对着千里之外的李明一通输出,表情丰富得简直像个正常人。

  他的老对头兼老搭档,长孙无忌,低调地缩在自己的工位上,一边旁观者这罕见的一幕,一边又看看造成这一幕的罪魁祸首——

  一位面无表情、简直是Q版房玄龄的面瘫少年,大明财政部长,房遗则。

  少年还有一层身份,那便是房玄龄最心爱的小儿子。

  “父亲,您也太夸张了,情况并没有您说的那么糟糕。”

  房遗则淡淡地说道。

  面对难得暴跳如雷的父亲,这个小儿子平静得简直可以用冷淡……不,冷漠来形容。

  “只要经过我的一番腾挪周转,大明的财政还是可以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的,在这个月里足以应付前线的开支。”

  房遗则和以往一样,语气平稳、面无表情地说道。

  只是他的面相是越来越差了,形容苍白,两个黑眼圈却是又浓又黑,导致他整体呈现出一副生无可恋、要死不死的死相。

  “熬过了这个月,那还有下个月呐?难道你指望这场仗下个月就结束?!”房玄龄激动地用食指关节叩着桌子。

  和小儿子相比,他表现出来的精神头简直可以用“生龙活虎”来形容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

  房遗则轻轻地挥了挥手,身体也跟着晃了晃,仿佛手掌扇起的风要把他日渐单薄的身体吹走似的。

  “到了下个月,国库还能有些进项,到时候再勉强勉强,总归是有办法凑齐军费的……”

  “下个月可是隆冬,你觉得国库能有多少进项?!”

  房玄龄越来越愤怒了,直视着儿子的双眼,喉咙吼得梆梆响:

  “况且,陛下那厮花钱如流水,他花的钱是用在了战争上吗?啊?

  “都特么用在行贿上了!”

  把“陛下”和“那厮”连在一起,这称呼可谓是非常罕见了。

  但是房玄龄也是有理由的,这个问题一直憋在他心里,真的让他很破防。

  “比如说娘子关那个鬼地方,收买军官也就算了,每个大头兵还发两贯钱!这算什么意思?

  “那些唐军手无寸铁又被包围,除了投降还能有什么选择?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发钱,装有钱人?

  “发饷也就算了,还发路费分地!怎么不干脆包养他们一辈子呢?

  “这才是娘子关,其他战线上收留供起来的战俘更多,花费更巨!

  “这是当战俘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享福的!”

  房玄龄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火气全部发泄在今天似的,嘴巴就像机关枪,突突突没停过。

  房遗则倒是越来越有乃父风范了,全程面无表情,不知道是意识模糊了还是真的不关心,偶尔不咸不淡地替明哥辩解一句:

  “收买普通士兵的人心也是很重要的,要算大帐可以大大节约统一天下的未来成本……”

  “当你每个月入不敷出的时候,就应该量入为出地算小账,而不是空谈什么大账!”

  房玄龄暴躁地打断道:

  “还奢谈什么未来?等到下个月军费发不出来,大明就没有未来了!”

  房玄龄这话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

  战争是一头巨大得难以窥见首尾的吞金巨兽,巨大的军费开支,强如大明也难以承受。

  举个栗子,大明在西部太行山战线一共投入了精兵八万,战马万匹。

  听上去也不算多,是吧?

  每名士兵每天吃粮食三斤,战马的粮食消耗是人的四倍(如果只给马吃草,那马除了能喘气也干不了别的了),这一共就是每天三十六万斤粮食。

  而为了供应大军在前线吃喝拉撒,后方还需要民夫进行后勤运输,而民夫也是要吃粮拿钱的。

  所幸太行山战线紧挨着大明后方,平摊下来每个士兵“只”需要五名民夫就能供养,那就是四十万民夫。

  按成年男子每天两斤粮食的正常食量,消耗在后勤路上的粮食又是每天八十万斤。

  好,李靖的大军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光吃白饭,就能吃掉一百一、二十万斤粮食。

  这还光是主粮,没点油水配菜,士兵行军打仗是没力气的,又是一笔额外的巨款。

  这还光是吃,没算军饷、被服、甲兵、医药、抚恤……等等开支,这些才是占大头的。

  这还光是太行山战线的耗费,还得算上中原土木老哥以及南方水师的消耗。

  这还不算将近五十万壮年劳动力脱离了工农业生产,所造成的机会成本。

  林林总总的耗费加起来,不啻为天文数字。

  前线还在热火朝天地打着仗,如果后方有所拖欠,那可就……

  不敢细想,不敢细想。

  但是对此现状,财政部长房遗则还是那句话:

  “只要再发行一笔公债勉强勉强,总归是有办法的。”

  房玄龄提高了音量:

  “还能怎么勉强?!”

  房遗则正要开口反驳,他父亲紧接着补充道:

  “我说的不是财政,而是……你!”

  房玄龄的声音逐渐深沉了下去,眼睛里满是心疼。

  是的,房玄龄之所以这么破防,核心原因还是房遗则。

  换作别人,就算干到过劳死又与他和干?

  可现在不一样,他真的有一头牛,他家儿子真的要过劳死了!

  能让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老房如此失态,这世界上可能也就只有房遗则一个人了。

  “你自己照过镜子没有?自从替陛下那厮经理国库以来,你的身形就日渐憔悴下去。

  “而在开战以后,你更是操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是,陛下的大业、天下的统一确实很重要。

  “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你也要知道!

  “你如此压榨自己,值得吗?”

  说到最后,房玄龄的语气简直是在恳求了,浑黄的双眼一闪一闪的。

  房遗直无能又懦弱,房遗爱无能又贪婪,只有这个老三才接得起房家的这杆大旗。

  而老房本人又一大把年纪了,也到了面临李世民老哥的同款难题的时候了——如何挑选家族继承人。

  要是这个全家唯一的希望、老房最偏爱的小儿子,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那么房玄龄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这么拼命上进,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父亲,不是这样的……”

  房遗则还想再辩解几句,一旁的观众长孙无忌看不下去了,插嘴道:

  “遗则,你父亲是担心你的身体。

  “工作自然不能懈怠,但是如果身体垮了,不但对你自己、你的父亲和房家是不可接受的伤害,对李明陛下和大明,也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有些事情还是得外人来教。

  对于长孙叔叔的教诲,房遗则还是很谦虚地点头表示接受:

  “卑职牢记在心。”

  卑职……我只是想以长辈的身份指点你几句来着……长孙嘴角一抽,偷眼瞟了瞟老房越来越黑沉的脸色。

  房遗则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位老父亲。

  呼……房玄龄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神态慢慢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目光冷冷地往隔壁工位瞥了过去。

  “咳咳。”长孙无忌不自在地躲开视线,假装自己在埋头苦干。

  房玄龄什么也没有多说,呷了一口茶,便拿起了手边的材料,低头翻阅起来。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翻动书页和落笔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老房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谢谢。”

  长孙无忌一愣:

  “什么?哦,呵呵,没什么没什么。”

  沉默。

  这起小插曲,就算这么过去了。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还远远没到可以谈心的地步,能拉下脸说句“谢谢”已经算很给工友面子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长孙无忌心中不禁感叹。

  一开始,他还因为房玄龄担任首辅、房遗则担任计相,房家父子两人垄断了国家财政,而对李明陛下的用人感到不满。

  现在,他只想感谢陛下的不杀之恩。

  他的好大孙长孙延虽然每天也是忙忙碌碌的,但是相比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账本堆里修仙的房遗则来说,那可要好太多太多了。

  大明财政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李明陛下身上。

  他的要求实在太变态了。

  保证前线军费充足,这对一路打仗打过来的前·大唐诸臣来说,还是可以满足的。

  保证国内民生和经济发展,咬咬牙大家也不是不能做到。

  可是李明变态就变态在,他全都要——

  既要军费充足,又要不妨碍国内建设。

  这就让人很掉头发了。

  是的,战争打到现在,大规模会战都打了几轮了。

  可是现在的大明甚至还在以和平时代的步调,继续保持着高速发展建设!

  前方在打仗,后方还在照常开垦田地、建设城市、改造住房、开矿挖煤。

  这方面花的钱,可一点也不比战争的花费少啊!

  两头都在烧钱,这就导致虽然大明的国库进账也很可观,但赤字总是填不平。

  进水管只有一根,出水管可是有两根。

  这么放水放下去,水池里的水迟早要扣成负数。

  其实只要国内民生紧缩一些,少投资一点项目,该省省该花花。

  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钱,就足以让这场仗打得更宽裕了。

  为了国家的长远利益,暂时节衣缩食一阵,相信冰雪聪明的大明百姓一定会理解的。

  但是李明就不。

  大明百姓能为国分忧,李明陛下却一点也不肯降低国内的经济发展,而且态度坚定,丝毫不留商量的空间。

  开流节源了属于是。

  这就让负责财政的房遗则——以及房遗则的老爹房玄龄——一根筋变成两头堵了。

  当然,李明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

  大明帝国能和大唐掰手腕,优越的经济是基础支柱。

  在开战初期就自毁支柱,殊为不智。

  和大唐死磕,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

  李明不是不会梭哈,大明的全民经济不是不能全面转为战时状态。

  但不是现在。

  “穷兵黩武”这道备用隐藏能源,是要留到关键时刻用的。

  “唉……难办。”

  房玄龄忍不住自言自语,困倦地揉揉太阳穴。

  为了大明的福祉,为了李明陛下那厮任性的“大计”,只能苦一苦房家了,骂名李明来背。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陛下要急于现在挑起对大唐的战争?”

  长孙无忌忽然又开口了。

  房玄龄没有搭理他。

  “……”长孙无忌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只要再过几年,难保大唐的太上皇……皇族成员不会生变。

  “到那时候再动手,岂不是更简单?陛下正是……当打之年,完全等得起啊。”

  房玄龄继续奋笔疾书,以沙沙写字声作为回应。

  “有没有一种可能……”长孙无忌咽了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是李明陛下想让你亲自见证天下的统一,让你作为大明王朝真正的开国元勋,永垂史册?”

  啪嗒,房玄龄放下了笔,冷冷地盯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这回学乖了,直接低下头,也装起了日理万机的样子。

  房玄龄没有笑意地冷哼一声:

  “呵,国舅的意思是,陛下那厮怕我活不过太上皇,死不瞑目,所以提前发动了战争,想让我亲眼目睹天下一统,将来下九泉也能含笑了?”

  话难听是难听,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长孙无忌眼睛不离开公文,么得表情地耸耸肩:

  “我可没这么说。”

  话说完,过了很久,他也没听见房玄龄的回答。

  他实在忍不住,偷眼往老房的方向一窥。

  果不其然,那死货已经全身心回到了工作之中,仿佛刚才的那番问答并不存在似的。

  跟这家伙交流真累……长孙无忌心中轻叹一声,也回到了工作状态。

  他刚提起笔,便听得房玄龄说道:

  “陛下才不是那种为了博一个老头一笑,而草率决定国家大政方针的肤浅之人。

  “他要当周幽王,老夫还不是褒姒呢。”

  长孙无忌嘴硬到底: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你如果坚持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沉默,继续办公。

  又过了一会儿,房玄龄才开口,声音很小,语气有点不情愿:

  “不过多谢你的开导,让我感到陛下还是有情有义的,并不是单纯地将我等视为牛马。”

  老房把话说得这么郑重,让长孙无忌都害臊了,闷声道:

  “咳咳……没什么不客气。”

  和这老对头打交道,可真是别扭啊……

  …………

  太行山,轵关陉。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飘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山间密林之中,唐军的阵列之间。

  一个雪人突然动了起来。

  “我去,差点睡过去了!”

  程知节骂骂咧咧地拍去身上的积雪,继续紧盯着敌人可能来袭的东方。

  副将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地劝道:

  “将军,天气转凉,您也注意些身体,要不先回去暖暖身子……”

  “不可!”程知节严词拒绝:

  “李明那厮狡猾得很,对他的戒备,一时一刻也不能放松啊!”

  就在他和空气斗智斗勇的时候,传令骑着马,慌慌张张地上前来。

  程知节威严满满地呵斥道:

  “有什么事能把你吓成这样?事情再急,不可乱了方寸!”

  “将军,大事不妙——”传令兵根本没来得及听清楚程知节的教训,扯起嗓子就喊:

  “并州大总管府,失守了!”

  “并州……?!”程知节顿时哑口无言。

  对李明那厮的戒备,果然什么时候也不能松懈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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