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上,气氛陷入了胶着。

  侯君集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李世民看着他便秘的表情,继续加码:

  “此外,朕还将升你的女婿贺兰楚石为东宫殿书坊主簿。”

  侯君集低下了头,但还是一声不吭。

  李世民眉头微皱,最后语重心长地说:

  “君集,你一家都要好生辅佐皇太子,勿负朕望。”

  侯君集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回答呢?”

  帝王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这是一国主君的威严。

  长孙无忌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显然是承受不住如此的高压。

  侯君集的脑袋越垂越低,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仿佛肩膀上压着整座大唐帝国。

  然而,他硬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若能轻易服软,侯君集就不是侯君集了。

  呼……李世民无声吐出一口浊气,眉间略有松弛,高压的氛围倏然消散。

  他直截了当地问:

  “你不愿意辅佐太子,是因为李明?”

  这是一种审讯技巧。

  经过这一张一弛,一般人很容易就破防,交代心里话了。

  侯君集没有正面回答,嗓音干涩地说:

  “臣愿为东宫左卫率。”

  傻子都能听出来,这明显是找个理由推脱。

  大唐最不缺的就是武将,侯君集自己也深知这一点。

  “朕就算封你为左卫率,天下人能服你?你自己能坐得安稳?”

  李世民愠怒地起身,回到龙榻上,不打算和他绕弯子:

  “愚蠢至极!你怎么就不懂呢?

  “你若辅佐鲁王,既是害了他,也是害了你自己!”

  出身最低下、行为最有争议的庶子,配上性格最桀骜、品性贪婪的武将。

  两者会碰撞出什么火花,会引起李承乾怎样的不安与忌惮,李世民都不敢想。

  他妈的,这两个最让他头疼的家伙。

  一个号称怕死,一个号称贪婪。

  可在他看来,他俩一点都不怕死不贪婪嘛!

  明明还嫌继承人之争不够热闹嘛!

  “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侯君集十分干脆地装傻。

  李世民额头暴起青筋,嗓音沉闷地说:

  “你知道汉朝景帝对大将军周亚夫动杀心时,说了句什么吗?

  “这闷闷不乐的周亚夫,不是能服侍少主的臣下啊。”

  李二最爱用古代皇帝杀功臣的案例来吓唬手下的功臣了。

  侯君集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要说什么。

  李世民不打算听,挥挥手:

  “回去好好想想,去吧。”

  侯君集拜别,跟着宫中守卫回到了九成宫角落的小屋里。

  毕竟他名义上还是罪人,不能太逾矩了。

  长孙无忌对妹夫的操作感到不解:

  “陛下为何不直接下诏,强令侯君集辅佐太子呢?”

  李世民呷了一口茶:

  “对待不同性格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

  “侯君集吃软不吃硬,像你这样霸王硬上弓,硬是把他关到现在,是要出事的。

  “所以吾把他带到离宫,恩威并济,才是对付他的正确方法。”

  长孙无忌不禁惭愧:

  “是臣鲁莽了。”

  李世民看着这位大舅哥,只是叹了口气,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在碰上李明之前,侯君集已经跟了他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了,何曾展现过这软硬不吃的一面?

  论操弄和收买人心,谁能比得上吾儿李明啊……

  “今天路途劳累,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遵命。”

  …………

  夜色渐浓,九成宫的灯火依次熄灭。

  黑云压城,宫灯在刮起尘土的狂风中疯狂摇曳。

  孤独的火光之外,伸手不见五指。

  一声闷雷炸响。

  “谁?!”

  李治从梦中惊醒,一看四下无人,不由得自嘲地挠头。

  “我也和那家伙一样胆怯怕雷了么。”

  宫中的更夫敲响四鼓,正是凌晨四更时间。

  “该出门了。”

  李治看起来是个乖宝宝,实则是个颇有城府的心机boy。

  但这也给小小年纪的他带来了一个副作用——失眠。

  所以,每天四更他都要坐车出宫,兜个风溜达一圈。

  在车上,他或许还能再补上一觉。

  即使出了京城,他也保留着这个习惯。

  宫中守卫早已习以为常,出行仪仗也已经准备就绪。

  今天的状态很好,李治坐在摇晃的马车上,还没出宫,困意就很快来袭。

  在朦朦胧胧中,他听见宫门开启的吱呀磨擦声。

  此时正值四更,也是宫中守卫换班的时间段。

  透过车窗的帘子,李治能隐约看见,一队整齐的黑影接替下原先的宫门守军,防守在九成宫正门的左右。

  帘子的缝隙处,一束橙光一闪而过。

  是某个守军的面甲,在火把的照射下反射出的光芒。

  站岗又不是实战,为什么要覆面甲……李治心中闪过疑问,下意识地撩开车帘,向后方的宫门张望。

  新轮岗的禁军井然有序,正列队离开营房,进入九成宫大门。

  “一切正常。呵呵,我也和那家伙一样受迫害妄想了么……”李治又自嘲地摇摇头,安心地靠在车椅背上。

  一转念,他整个人坐了起来。

  不对啊!

  正常个毛线啊!

  换防的监门卫,是负责在宫门外站岗的。

  他们进宫干什么?!

  李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用力拍打车窗:

  “回宫……”

  话音未落,车驾忽然剧烈地一颠,让他脑袋都顶到了车顶。

  马车陷进了隐蔽的陷坑。

  整支仪仗队乱了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试图将车子搬出来,同时心中又不免纳闷。

  白天来的时候,这条路明明还好好的……

  就在李治晕头转向、车外的守卫和仪仗乱做一团的时候。

  传来密密麻麻的弓弦声。

  接着是奔跑、哭喊、金属相撞、枪头埋入肉体的刺耳噪音。

  一切都发生得非常紧凑。

  不过小半炷香时间,车外便重归死寂。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李治无法理智了,缩在车座一角瑟瑟发抖。

  窗帘被整个掀了起来。

  一张覆着面甲的脸毫无顾忌的探入车内。

  面甲纹着眼口鼻图案,在微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

  阿史那结社率领军,大摇大摆地走入了九成宫宫禁之内。

  并不是所有突厥人都站在他这边,但也不是所有其他族裔的胡人完全忠于皇帝。

  禁军之中,汉人士卒都是经过严格“政审”的世家子弟。

  然而胡人不是。

  这些胡人成员,大多是归顺大唐的部落成员,混进了不少忠诚度比较可疑的二五仔。

  平衡狂魔李世民本想在禁军之中也玩平衡,让两股力量相互掣肘。

  没想到玩脱了。

  被阿史那结社率一鼓动,还真有一批有为青年愿意跟着他造反。

  这些叛军之中,除了一门心思造反的反骨之人,更多的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莽夫——

  他们在草原放牧放习惯了,不爱动脑子,稀里糊涂地被军官裹挟了进来。

  “除去各门岗的辅助人员,进宫的主攻部队一共有二百甲士……”

  阿史那结社率在心中盘算着,觉得自己稳了。

  在帝国的核心地区,二百甲士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前提是别被李世民提前发现,让他逃了。

  “左!”

  在他的命令下,两百人有序地避进庭院内的一条小道。

  不一会,在他们刚才的道路上,一支夜巡队经过。

  这支队伍与叛军擦身而过,漆黑的夜色和吵闹的风声,让没能看见或听见端倪。

  因为他的手下有来自南衙不同卫府的禁军士兵,对巡逻线路和时间了如指掌。

  躲过第一关,阿史那率领手下的亡命之徒继续向皇帝憩息的寝殿进发。

  一行人在蜿蜒的宫道上闪转腾挪,一路躲避巡逻、绕过警戒哨,来到了一堵高大的城墙前。

  这是隔绝九成宫内外宫的内城墙。

  坚固的城门之后,就是贵人们休憩的寝殿区。

  城头燃起了火把。

  监门校尉听见整齐划一的踏步声,以为是哪支巡逻部队睡糊涂走错了方向,打着手势大声喝道:

  “向东!向东!北面不是你们的防区!”

  这支叛乱的禁军没有硬闯大门,但也没有按照指示向东巡逻。

  而是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群人在干嘛,为什么要覆面甲……校尉疑惑地嘀咕着,脑袋向城楼下凑过去,想要仔细看个真切。

  殊不知,他身后的两名突厥士兵突然抱住了他的左右腿,往城楼下一掀。

  噗通一声闷响。

  校尉头着地,死了。

  没有掀起一点浪花。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结社率嘴角一勾。

  他这个“看门将军”没白当。

  虽然整天在门口站岗放哨很蠢,但也给了他几乎让眼线遍布各处宫门。

  九成宫中,没有一扇门能拦得住他。

  若是在太极宫,除了有形的城墙宫门外,禁军还会在宫中各要道上设置卡口,盘查来往人员。

  这是最令叛军头疼的防守方式。

  但在九成宫,这关键性的设置被大幅缩水。

  对外人来说,这里依然不失为铜墙铁壁。

  但阿史那结社率陪李世民来此避暑数十次,在他眼里,九成宫布满了致命的漏洞。

  两百甲士鱼贯而入,气氛肃杀。

  除了甲片的碰撞声和呼呼风声,全程极为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天边一阵一阵地发白,远方的岐州县城电闪雷鸣。

  在黑夜的背景下,闪电短暂地映照出了一轮壮观的轮廓。

  那是一座巍峨的宫殿,唐帝国的核心,也是公元七世纪当之无愧的世界核心。

  那是帝皇的寝殿。

  大唐皇帝李世民,此刻就在那里休憩。

  阿史那结社率心中肃然,缓缓抽出佩剑。

  大汗的宝座,突厥的荣光,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唾手可得!

  他举重若轻地发布着指令:

  “啜剌舍尔,哥舒射匮,你们各带十人去各处放火。

  “其他人,随我冲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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