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皮影戏还能下衣裳?

  江连横毫不意外,当即拍了拍手,感慨道:“虎啊,还得是你,要不咋说那是你兄弟呢!”

  “这也没啥,我这人除了采风创作,平常就好交个朋友。”闯虎乐呵呵地挠了挠头。

  “你和这个林七,交情还挺深?”

  “我俩以前总在一起混,不过——”

  闯虎翻了两下眼珠,回忆道:“现在说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主要是鼠疫那年闹的,我就往南边跑了,不跑不行,官差抓人,直接给你扔车厢里关起来,整家整家的死,搁谁谁不害怕?”

  “合着你连这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江连横有点不满。

  “东家,世事无常,这谁能叫得准呐?”闯虎憨笑着说,“但只要林七还活着,那就肯定是在傅家甸,他爱在那边待着,老说滨江县是块宝地。”

  说完,眼见江连横闷不吭声,没有半点反应,他便又把手头上的书递了过去。

  “东家,你带着我的作品去找他,他一见这个,就知道咱俩是熟脉子,肯定不能坑你。”

  “免了吧!”

  江连横索性站起身,按下闯虎的肩膀,命令道:“晚上收拾收拾行李,等我消息。”

  “不是,哥,我这正忙着呢!”

  “你不给我面子。”

  “没有!”

  “那就别废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背过两只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风月印书馆”。

  闯虎见状,怔怔出神之余,不由得哀叹一声,暗自感慨起来:

  “唉,偌大的国土,竟容不下我闯某人一张安静的书桌,痛哉,痛哉!”

  说着,他便扭头朝院子里那三个伙计嚷嚷:“还愣着干啥,赶紧重新排版呐!”

  …………

  离开“风月印书馆”,江连横又去往小西关,巡视了一圈儿家中的各处场子。

  天冷,且临近年关,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场内都很清闲,只有保险公司的生意照旧红火。

  这一年以来,保险业务早已取代赌档流水,成了江家最主要的营收来源。

  从辽南码头到奉天省府,两点成线带一片,凡是道上的人物,十之八九,都得跟江家“靠帮”,余下一二,却是想靠而没靠上,只能紧跟在江家屁股后头巴结。

  当然,江家并不为难他们,更不乱抖威风。

  既在江湖,大家便都是朋友。

  如此,江家的生意财源广进,除了老张那几個把兄弟以外,在奉天当属拔尖儿的巨商豪绅之列。

  随后,江连横便把赵国砚、刘雁声和温廷阁三人叫来,在保险公司二楼议事。

  眼下奉天太平无事,当家的行程计划,自然无需向弟兄们隐瞒。

  听说东家要动身前往哈城,三人没有异议,只是询问用不用带些人手过去。

  江连横坐在办公桌前,翘着二郎腿,摆了摆手,说:“这趟是去谈生意,人我已经点好了,南风不在,西风和闯虎跟我走。”

  “东家,伱这相当于就带了一个人呐!”赵国砚有点不放心。

  “还有薛应清呢,她怎么也得带俩人,够了。又不是去砸人家场子,整那么大阵仗干啥!”

  江连横点了支烟,目光扫视三人,忽然抬了抬手,说:“我不在的时候,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国砚拍板儿。”

  赵国砚听了,连忙摆手:“别,我听大嫂的。”

  江连横点点头,简单嘱咐了几句后,随即乘坐马车返回家宅。

  两天后,薛应清跟北边的并肩子搭上了线。

  江连横接到消息,决定买最近的火车票,趁着年前,即刻动身赶赴哈城。

  临行前一晚,大伙儿在家里吃了顿饺子。

  末了各回住处,收拾行囊包裹,打点金银细软。

  待到万事俱备,胡小妍总算安下心来,人靠在床头上,眼瞅着要睡了,却还是不忘再三叮咛。

  “哈城跟奉天不一样,等你到了那边,多走走、多看看,别傻呵呵地只盯着一门生意。”

  “知道了,磨磨唧唧的,就你明白。”江连横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显得有些困倦。

  胡小妍瞥了他一眼,却说:“反正千万别惹事儿,你能耐再大,那也是别人的地界儿。老张都还没把吉省的地盘拿下来呢,你那密探的身份,在那不好使。”

  “知道,知道……”

  “啧,南风要是在家就好了,他适合出这趟差,西风太愣了,认死理儿……”

  江连横眉头紧锁,咂咂嘴,懒洋洋地含糊道:“真是个操心命,赶紧睡吧,别磨叨了。”

  胡小妍仿佛没听见,环抱着两条胳膊,仍旧自顾自地念叨了小半天儿,最后忽然推了推江连横,悄声提议道:“诶?要不你等两天再走,我给南风去个电话,让他先回来?”

  黑暗中,回应她的,只有一阵阵杀猪似的鼾声……

  ……

  ……

  寒冬起早,那是遭了死罪。

  天色混沌未开,江连横便叫上李正西和闯虎,着急忙慌地赶往火车站,同薛应清等人汇合。

  直到头顶响起刺耳的铃声,火车“呜呜”叫着驶进月台,整个人才打了个激灵,仿佛大梦初醒。

  薛应清带着头刀子和康徵随行,三人全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露在外头,看那架势,恨不能把压箱底儿的皮货全翻出来套在身上。

  江连横虽是一身狼皮大氅,却还敞着怀,见此情形,不由得撇起嘴来。

  “至于么,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

  “别装,等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薛应清笑着说,“你看,闯虎不也跟咱都一样么?”

  江连横应声回头,却见闯虎身上套了两件棉袄,围脖皮帽更是一应俱全,连眼睛都看不见,只剩下了一条缝儿,站在那冲他摆手。

  “你们体格太次,不抗冻。”江连横满不在乎地立起领口,“我火力壮,没事儿。”

  李正西也点点头,附和道:“我小时候还没这一身皮货呢,找个破庙墙角也都扛过来了。”

  薛应清懒得跟两人争论,见车门打开,便自顾自地先行一步,钻进头等车厢。

  其他人紧随其后,各自落座。

  少倾,火车缓缓启动,平稳运行了片刻,逐渐开始加速,朝着北方重镇疾驰而去。

  头等车厢,座椅宽敞舒适,火车在铁轨上一震一震,轻缓而有节奏地微微晃荡。

  众人相对而坐,本就起了个大早,再这么一晃,彼此没闲话几句,便都渐渐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车窗外的日头愈发明亮刺眼,江连横忽悠一下醒了过来。

  旅途烦闷,见其他人尚在熟睡,他便突然用手肘怼了怼身边的闯虎,轻声叫唤:“别睡了!”

  “啊?”闯虎猛然惊醒,左右看了看问,“到了?”

  “这才几点就到了?”

  “那是什么情况?”

  “有茶叶蛋没?”江连横问,“拿出来打打牙!”

  闯虎一脸苦相,龇牙咧嘴道:“哎呀,东家,今儿茶叶蛋也没出摊儿,你让我上哪给你整去?”

  “那就陪我唠唠嗑!”江连横侧过身子说,“你说那个林七在傅家甸,那地方离哈城远不远?”

  “不远不远。”闯虎抹擦一把脸,精神精神说,“滨江县的傅家甸,其实跟哈城都在一个地方,就好比……奉天城和南铁附属地,就这种关系,虽然不完全一样,但也没差太多。”

  江连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回想起来,关外的“铁路附属地”,原本就是毛子最先提出来的说法。

  所谓哈城,若以“城市”而言,不过是最近十几年刚刚兴起的一座北方重镇,是由十几处村屯,伴随着铁路完工,渐渐聚合而成,更像是一大片商埠地,而且从未有过城墙。

  十几年前,那只是个笼统的称呼。

  具体说来,还得提香坊、傅家甸、秦家岗等等……或者是有些老人儿口中的“阿勒锦”。

  跨江铁路建成,松花南岸,铁路以西便是哈埠,南边是秦家岗,铁路以西便是傅家甸。

  渐渐地,为图方便,铁西口头上就成了“道里”;铁东口头上就成了“道外”;秦家岗也慢慢叫成了南岗。

  名义上,这一大片地方,全都归属于滨江县管辖,但谁都知道,道里的埠头区和秦家岗,凡是得听洋人说上句,县衙也就只能管管傅家甸这片地界了。

  “这么说的话,道外的人应该挺杂?”江连横问。

  “那肯定啊,道外是正儿八经的杂巴地。”闯虎解释道,“东家,别看道里干净立正,但你要真想打听点事儿,还是道外的消息灵通,就是你得辨辨真假。”

  江连横默然点头,算是对哈城有了个粗略的印象。

  临近中午,几人纷纷醒过来,在火车上随便垫巴了一口。

  不多时,火车驶入宽城子车站。

  众人下车换乘,由此往北,便已不再是南满铁路,而是进入了毛子管辖的中东路段了。

  江连横和薛应清相对而坐,窗外的雪景倏忽而逝。

  “待会儿,等到了地方,有人接站没?”江连横问。

  薛应清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地回道:“那当然,要是连这点儿交情都没有,那我何必还大老远地跑这一趟?”

  话到此处,江连横不免好奇地问:“你那个朋友,到底是吃哪一门儿的?光说吃的杂,能倒腾色唐点子的人,总不至于是个街溜子吧?”

  薛应清原本不想多说,无奈旅途烦闷,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起来。

  说起来,她口中的这位并肩子,那也是个白手起家的能人。

  此人名叫盛宝库,绰号“老钱儿”,祖籍胶东。

  二十来年前,他也是老哥自己闯关东,光腚打天下,最后在哈城地界儿站稳了脚跟,从道外混进了道里,成了一方人物。

  胶东人来关外,有三个地方的爷们儿不得不提。

  这三个地方在胶东,是连成一片的古县,别看挨得近,彼此间却是各不相同。

  老话说得好啊!

  “黄县的嘴子”、“蓬莱的腿子”、“掖县的鬼子”。

  黄县嘴皮子利索,为人诙谐风趣,妙语连珠。他们闯关东,走得不远,大多走到奉天、铁岭等地,就不再往北走了,落地猫冬,坐炕上就开始唠。

  蓬莱腿脚勤快,走南闯北,关东算什么,吃饱了拍拍肚皮,一高兴没准就回去了。

  掖县机灵鬼道,正所谓“京片子、卫嘴子,转不过掖县的鬼子”。他们闯关东,走得最远,哈城地界儿有不少商会会长,就是这地方来的人。

  这位“老钱儿”盛宝库,老家就在掖县。

  刚到傅家甸的时候,他也是个逃荒的流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翻遍了也凑不出仨大子儿,叫花子看见他,都得把碗捂起来,怕这人跟自己抢食儿。

  最开始,盛宝库十几岁的时候,当过“摘帽党”,说白了就是当街抢人帽子的行当。

  哈城天冷,只要有点家底的人,戴的都是旱獭之类的皮货帽子。

  盛宝库把帽子抢过来,转手卖出去,也能混口饭吃,但平常不敢多花钱,总得攒着。

  怎么呢?

  怕下次挨打的时候,没钱看大夫。

  人要是饿急眼了,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只要能挣钱吃饭,哪管什么坑蒙拐骗偷,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跟各路江湖中人,渐渐混了个脸熟。

  哈城的胶东老乡多,互帮互助,也不知盛宝库在哪碰见个贵人,拉了他一把,从给人当学徒做起,入门干上了“钱桌子”的生意。

  生意越做越好,盛宝库也就成了“老钱儿”。

  从道外走进道里,看似横穿一条铁路而已,实则却是跨过了一个阶层。

  听到此处,车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江连横不禁好奇地问:“‘钱桌子’是啥生意?钱庄?”

  “差不多吧!”薛应清扣好貂皮大衣,重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跟钱庄不一样,就一张桌子,没有存储,只有交换,倒腾羌帖的,坑空子。”

  “假钱?”

  “有真有假,哈城人杂,不止有毛子,还有其他地方的洋人,卢布、英镑、法郎、马克、过去的老钱儿,‘钱桌子’的人都能换。”

  光凭一张桌子,能干起这么大的买卖?

  江连横不信,随即问道:“他是把这行全给吃了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

  薛应清欠身看了看窗外,隔着玻璃呼出一团哈气,喃喃自语地说:“你等下碰见老钱儿,千万别提过去,尤其是他‘摘帽子’的事儿。”

  “懂,今非昔比了么!”江连横靠在椅背上,笑着小声嘟囔,“我也从来没要过饭呐!”

  “快到了。”

  “是么?”

  江连横俯身看向窗外,却见朦胧的夜色下,不远处亮起一片橙黄色的街灯,一栋栋形制瑰丽、美轮美奂的欧式建筑随之映入眼帘,同玻璃上车厢内的倒影互相交叠。

  不多时,周围的旅客也纷纷探头张望,惊艳之余,不禁啧啧称奇。

  有零星几个毛子富商,则是流露出一脸自豪的神情。

  二等车厢的赞叹更甚,一阵阵嘈杂骚动,惊醒了熟睡中的孩童,哭泣声许久未歇。

  火车缓缓驶入月台。

  这地方,该叫她什么?

  滨江县?阿勒锦?亦或是——

  夜幕下的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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