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赵胜意外亡故。

  赵王丹愣怔,上下嘴唇一起颤抖。

  平阳君赵豹痛苦地闭上双眼,伸手合上兄长的双眼。

  群臣骚乱,面白惊乱,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平原君”,“相邦大人”,“快救人啊”这些毫无意义的词。

  就好像谁喊的声大,谁就忠诚一样。

  赵王丹转首看向嬴成蟜,简单一个动作,却极其缓慢连连卡顿,僵硬得如同一具尸体。

  赵国群臣也随着他们的王,一起看向嬴成蟜。

  铺天盖地的杀气席卷而来,让嬴成蟜汗毛耸立,殿中的每个人都想要他的命。

  “主君!”毛遂痛声悲呼。

  刀光剑影中,他以极为高明的剑术短暂格挡开周围郎官。

  面对平原君赵胜尸体,倒持长剑,站在原地。

  “当啷”一声,长剑摔在地上哀鸣。

  毛遂“噗通”一声跪下,叩首不止,声泪俱下。

  十来个郎官见毛遂不再强闯,步步紧逼,持械围之,谨慎万分地盯着他,等待赵王丹的命令。

  “平原君亡了?”嬴成蟜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他一步步走近赵胜,颤颤巍巍,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在赵国群臣和赵王丹仇恨的目光注视下,他来到赵胜身边,好像是腿软,一下子就倒了下去。

  他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一副既想碰触赵胜,却又不敢碰赵胜的模样,完全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竖子偿命!”毛遂须发皆张。

  手掌抓住犹在颤鸣的长剑,弯着腰,弓着身,如一头出笼猛虎般扑向嬴成蟜,血灌瞳仁。

  十来个郎官一直紧盯着毛遂,却还是慢了半步,让毛遂冲出五尺才拦了下来。

  “叮叮当当”的兵器交击声,还有毛遂一遍又一遍的怒吼声响彻大殿,打破赵国君臣的沉默。

  赵王丹一双眸子满是仇恨,一把捉住惊慌少年的手提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齿地大吼:

  “竖子!你安敢害死寡人叔父!”

  嬴成蟜被这一拉,仿佛才自梦魇中醒来。

  “我没有!”

  他的声音既大又尖,盖过了赵王丹的声音,好似他才是那个死了叔父的受害者。

  赵王丹气焰为之一窒,尖锐童音冲击他的耳膜,让他看清了嬴成蟜那张稚嫩的脸。

  他自这张稚嫩的脸上看到了隐藏极好的恐惧、看到了强自压抑的害怕,看到了一个少年面对突如其来死亡的该有模样。

  他面前的不是老谋深算的秦国大臣,只是一个七岁的秦国孩童。

  孩童虽然在倔强强忍着,但喊出来的声音中还是能听到哭音。

  “我有狂疾啊!我害平原君做甚!我我我!我没想到平原君会死!”

  “诡辩!诡辩!竖子找死!”束冠被打落,披头散发如同一个疯子的毛遂泣血长鸣:“你气死平原君!纳命来啊啊!”

  更加激烈的刀剑撞击,毛遂受创更多,更快,血染短衣尽赤色。

  赵王丹视若未见,听若未闻。

  叔父临死遗言要他不杀毛遂,他没下令杀毛遂。

  毛遂自己找死,怪不得他。

  虽然叔父是毛遂主君,虽然毛遂是想为叔父报仇。

  可他这个赵国的王在这里,他赵王给毛遂下达的命令是让毛遂停手,那毛遂就应该停手!

  赵王丹沉浸在叔父去世悲痛之余,心中还有一丝不满忌惮之情。

  毛遂是赵臣,却不听他这个赵王之令。

  若是不惩之,让群臣观之皆学之,他这个赵王还如何当?这绝不能纵容!

  手中小娃似乎是受到刺激,惊怒交加。

  “放屁!言语也能杀人嘛!毛遂你不要污蔑我!我从来没听说过气死这个死法!”

  赵国群臣皱眉头的皱眉头,愣神的愣神,都对嬴成蟜这句话有所反应。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啊。

  朝会开始前,谁要是和他们说秦国来的七岁小娃是奔着气死平原君来的,还真的会把平原君气死,他们肯定觉得荒谬绝伦。

  刺杀方式有很多种。

  鱼腹藏刀、杯中下药、暗箭射杀等等。

  气死……没听说过。

  这个刺杀方式也太偏锋了吧?

  压下对叔父的悲痛之情,强迫自己理智思考的赵王丹也是如此想的。

  他和叔父赵豹对视一眼,从老人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童音还在响起。

  “要是言语真能杀人的话,伱毛遂号称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师吗?你代表赵国使秦面见我父王,你去气死他啊!你去啊!”

  充盈在满殿的杀气缓缓消散,嬴成蟜身上的汗毛慢慢落下。

  这话确实没错。

  毛遂就是以喉舌闻名天下。

  虽然嬴成蟜今日在前殿夸夸其谈,除了赵胜无人敢还嘴。

  但赵国群臣并不认为这七岁小娃雄辩无双,是他们明哲保身,不想回应罢了。

  谁也不会以为嬴成蟜的嘴巴比毛遂的还厉害。

  言语能杀人,还打个屁仗。

  派毛遂周游一圈列国,诸侯尽亡,赵国兵不血刃一统天下多好。

  剑术高超,曾做过游侠的毛遂,比嬴成蟜对杀气的感知敏锐不知多少倍。

  他的泪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形成血泪。

  “尔等是草木乎?竟被这无耻小娃如此简单诓骗!他方才一直侮辱平原君!尔等听不到乎?若非蓄意”

  “是你们先攻击我!侮辱我的!”嬴成蟜的哭音更明显了:“我一进来你们就侮辱我!说我秦国无人!说怎么派我来了!平原君站起来就骂我竖子!凭甚只能你们说我!我不能说你们!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吧!”

  言语声中的委屈,能叫石雕落泪。

  扶着兄长尸身的平阳君赵豹满心伤痛,此时心中却也不自觉闪过一丝羞愧。

  [确是我赵国先说的这竖子……]

  赵王丹将这七岁小娃自上殿,到现在的情形回想了一遍。

  脸色依旧冷硬,杀机近乎没了。

  赵王发现气死叔父的竖子确实一直是被动反击。

  赵禹站出来说竖子,竖子才说赵禹。

  叔父站出来说竖子,竖子才说叔父。

  群臣蓦然有些尴尬。

  虽说赵国有不得不针对这小娃的理由。

  可站在这小娃立场上,那就是一进殿,无缘无故被欺负,可不委屈嘛。

  谁能要求一个七岁孩子去理解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呢?

  他们难道能和一个七岁小娃实话实说。

  说你秦国派你来就是不尊重我们,所以我们也只能不尊重回去。

  这小娃听得懂吗?

  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竖子害死平原君乃是事实!尔等还听他诡辩!”毛遂一剑斜挑,挑开侧面郎官长剑,悲痛欲绝。

  嬴成蟜一脸倔强,眼有雾水,一副努力不哭出来的样子,小手指一点毛遂。

  “是你害死的平原君!

  “若不是你偷袭我!要掐死我,平原君早被抬下去医治了!

  “你要杀我,杀了我秦、赵就会开战!平原君为了阻止你失去最佳诊治时间才死的!”

  赵国君臣听到嬴成蟜说毛遂害死平原君时,只当嬴成蟜危机时刻胡言乱语。

  及至听完嬴成蟜说的话,一个个思索了一会。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用审视的眼神看向毛遂。

  这小娃说的没错,是毛遂要先杀这小娃,平原君为了阻止才强撑着不走的。

  真要是让毛遂得手,秦国必然会攻过来。

  而现在赵国主力都为廉颇引领,去东边迎战燕国了。

  一旦秦国来攻,东、西两线作战,这是要赵国亡啊!

  平原君死是一个人的事,可眼前这少年要是被毛遂杀了,秦国打过来可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事了。

  赵王丹缓缓起身,眸子中闪烁着猜忌的光。

  “毛遂。”他没有叫郎官停止攻击,沉声道:“你要杀这竖子,到底是何居心。”

  毛遂一脸失望,仰天长笑。

  他愿为赵国献身,赵国却思他欲害赵!真是荒唐!

  他一把宝剑忽然耍的水泄不通,一个人力战十数郎官而胜,硬生生为自己清出一片空地。

  他踉跄后退,连退两步。

  平举长剑,剑尖第一个点的就是赵王丹。

  赵王丹脸色刹那阴翳。

  “昏君!”毛遂大喝,声贯大殿。

  “毛遂,你疯了!”赵禹头一个站出来表忠心。

  紧接着,赵臣纷纷呵斥毛遂。

  “还不赶快放下剑!”

  “狂妄竖子!还不束手就擒!”

  “对王不敬!当死!”

  毛遂手臂移动,眼随剑动,那双血瞳仁扫过殿内每一个臣子。

  “你们这些人,就继续站在这大殿中等着秦国打过来吧!个个身居高位,德、能皆不配!皆是只能依靠他人成事的碌碌无为之人!”

  赵王丹心中怒火狂飙,将一腔怒火尽皆发在了毛遂身上。

  “来人!拿下这狂生!”

  “吾看谁敢!”毛遂厉喝。

  一郎官立功心切,听了王令立刻迎上前去。

  毛遂一剑刺中其胸口,立杀一人。

  他拔出长剑,持着满是鲜血的长剑扫视围拢郎官,眼中和血一个颜色。

  众郎官一时间无人动作。

  嬴成蟜体表瑟瑟发抖,盯着毛遂,与看过来的毛遂四目对视。

  他避开毛遂视线,瑟缩后退一步,好像被毛遂杀人吓着了。

  “呜呼!”毛遂大哭道:“我之名声不过虚名耳!不能让你的真容暴露,是我毛遂的过错啊!若子秉没有离开,今日断不能让你这竖子逞口舌!”

  他横剑于颈,郎官鲜血挂在他脖子上,往下流,就像是他划开了自己的脖颈。

  他缓慢的扭转脖子,再一次怒视着赵国君臣。

  “呸!”

  他吐了口唾沫,砸在地上,竟有“啷当”之声回响。

  “我听说商汤以七十里的地方取得了天下,周文王以百里的地方臣服了诸侯。

  “这难道是商汤、周文王的兵多吗?只不过是二者能发挥优势,振奋威力罢了。

  “我赵国士卒虽少,可全国上下皆是奋战之心!男女老幼皆能上战场杀敌!他秦国敢攻过来,最差不过是再守一次邯郸罢了!三年五载也攻不破!

  “遂能和平原君找来一次援兵,就能找来第二次!

  “灭秦之心,列国尽有!

  “此时秦国攻过来,不是我赵国面临灭国之灾,是他秦国亡国之日!尔等怕秦攻来,秦国更怕列国合纵攻之啊!

  “这个道理!尔等如何就不明白呢!”

  赵国君臣无动于衷。

  少有几个觉得毛遂所言有理,在这个大环境下也不敢站出来支持毛遂。

  他们不想死。

  毛遂表情越发绝望,最后努力也付诸东流水。

  他双膝砸在地上,面向主君赵胜。

  “遂身为平原君门客,不能报主君之仇!

  “身为赵国大臣,不能为赵国趋利避害!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遂与之看似不足二十步,这段距离实际上却比遂从鸡泽走到邯郸的路途还要远。

  “王上不信遂,主君厚待遂。

  “遂唯有以死谏之,唯望能唤醒我赵国胆气!尊严!

  “可让遂在黄泉路上,一回头就看见这竖子!

  “将这竖子再杀一次,献给平原君!”

  长剑抹脖,毅然决然。

  鲜血横流,这次是毛遂自己的血,他真的划开了自己的脖颈。

  他的身躯侧倒在地上。

  满是血污的脸旁边,是几颗表面沾满鲜血,被他咬碎的牙齿。

  刚才那“当啷”声响,就源于此。

  赵王丹挥挥手。

  “收拾下去!”

  宦官矮着身,低着头跑过去清扫。

  赵王丹看都不看毛遂尸体,看着身边孩童,再看看叔父仍旧温热的尸身,陷入沉默中。

  殿中群臣大气不敢喘。

  良久。

  “寡人叔父救你一命,你为何还要恶语相向,这又是谁欺负谁?”赵王丹隐怒,呵斥嬴成蟜。

  嬴成蟜眼角有擦过的眼泪痕迹,昂着小脖子。

  五根清晰手指印出现在赵王丹眼前,足见毛遂下手之重。

  少年大声喊道:

  “毛遂是平原君的门客,他的门客要杀我,他制止他的门客不是应该的嘛?

  “平原君要是不站出来欺负我,我能差点被毛遂掐死吗?我差点丢掉性命不就是平原君害的吗?

  “赵王难道要我对差点使我丢掉性命的平原君感激涕零吗?赵王倒是说说,这是谁欺负谁!”

  赵王丹哑然。

  好像,是这么回事?

  赵国群臣无言。

  这小娃肯定不能杀,那就不要多事。

  免得出声说了话,赵王急火攻心,一剑杀了这小娃。

  赵王丹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

  秦使长安君面见赵王丹。

  相邦,平原君赵胜身死。

  博闻师毛遂身死。(注1)

  同日,秦王子楚于西宫鹿鸣苑射杀一头麋鹿,与太子嬴政分食之。

  嬴政吃着鹿肉,觉得没有原车府令韩明烤的美味,也没有在大父身边吃烧烤时的自在。

  “王上为何让吾弟使赵,他才七岁。”

  秦王子楚望着东南,那是赵国方向。

  “因为你弟想独自狩猎。”

  [不堕秦国威严,破坏列国合纵。]

  [弱列国,让为父休养生息,趁机强秦,张仪复生也做不到吧。]

  [蟜儿,你真的能做到吗……]

  一间奢华府邸,主屋内满是药味。

  久病缠身的蔺相如靠着枕头,倚墙而坐,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少年。

  “你竟然真的气死了赵胜,还能全身而退?”

  嬴成蟜赧然,拱手道:

  “都是外曾王父教得好,若非外曾王父告诉我赵胜症结在于心火旺盛,急攻之可致死,小子”

  蔺相如不等听完,赶忙说道:

  “不要乱说!还有!不要乱攀亲族!”

  [老夫要是知道你真能气死赵胜,绝不说与你听!]

  嬴成蟜一脸疑惑道:

  “小子的嫡母是蔺公的孙女,那蔺公就是小子的外曾王父啊。”

  蔺相如无语,这确实是实话。

  嫡母就是母,非亲生也是母。

  嬴成蟜一脸自信。

  “外曾王父,你不要怕,小子不但能全身而退,还会让赵王和赵臣都喜欢上小子,皆说小子的好。

  “蔺家只会得到好处,绝不会受到连累。”

  蔺相如一口气险些没背过去,差点跟赵胜一起走。

  “你气死赵胜,赵王的亲叔父,赵国的大功臣。

  “赵国能容下你都是奇闻,你还想让赵国上下都喜欢上你?你比你父还夸浮!

  “你啊,还是早早回转咸阳,别死在老夫前头。”

  【注1:博闻师:赵国专有官职,学术顾问,有上朝议政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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