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椅上,信陵君左手把着椅子扶手,右手拿起酒壶。

  于空中,提酒壶缓缓倾倒,酒水成一线,“哗啦啦”流入其口。

  其下桌案,左二右三。

  五个门客或倒在椅子上,或倒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极为香甜。

  “哗啦”声响停。

  魏无忌用力倒了两下酒壶,几滴散发着微微酸气的酒水甩在他脸上,混着桌案上烤稚鸡的腥气。

  要是闭着眼睛,或会以为是血。

  魏无忌闭上双眼,“咕咚咕咚”咽下最后一口酒,轻轻高抛酒壶。

  酒壶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砸向地面,壶嘴先落地先断裂。

  只听一声略显刺耳的“啪嚓”脆响。

  这把表面光滑,由匠人精心磨制,价值农民一月劳作钱的陶瓷酒壶,就这么碎了。

  五个门客呼吸依旧平稳,毫无醒来的模样,睡得太香太甜。

  魏无忌睁开双眸,精光四射。

  “张耳!”

  一个身穿火红锦袍,眉宇淡然的年轻人步入。

  在室中央站定,双手合拢,两个大袖自然垂落,微微低首。

  “主君。”

  魏无忌“嗯”了一声。

  “请毛公、薛公来此。”

  “唯。”

  半刻不到,张耳便领着两个浑身酒气的老人来到,躬身告退。

  “慢着。”魏无忌一脸颓废,指着熟睡五人,道:“他们要另投更贤能的人,你安顿他们睡下。明日给他们每人留下五十金,一匹快马。”

  “唯。”

  张耳指挥侍卫架起五个人,向外走的时候正巧经过毛公、薛公身边。

  薛公满面红光,睡眼朦胧,嘴里喊着“酒酒酒”,低着头在桌子上找酒喝,没注意身边经过的人。

  毛公身有酒气人不醉,目色清澈。

  见主君神色,听主君言语,大吃一惊。

  “天下间还有比主君更贤能的人吗?”

  老人忙着走两步,一眼就认出被架起来的朱亥,更为吃惊。

  朱亥可是从赵国跟着信陵君过来的,为信陵君杀死了魏国宿将晋鄙,背叛了母国魏国。

  又在锦衣玉食的奢华条件下,果断放弃这一切,毅然决然去刺杀秦国公子,做必死的任务。

  这是信陵君最信任的人之一,怎么会去投靠别人呢?

  就是他和老友离开,朱亥也不会离开啊。

  毛公横臂在张耳面前。

  “休走,容我叫醒朱亥,与主君分说一二。”

  张耳顿下脚步,魏无忌的话适时响起。

  “毛公不必多言。

  “无忌门下,来去自由。

  “天下之大,贤人何其多也,无忌怎敢妄自尊大呢?随他们去吧。”

  张耳微微欠身,先说了一句“毛公勿怪”表达歉意,再自毛公身边走过,带着五人出了门。

  “好酒,好酒。”薛公仰躺在桌案上,舔着脸上流淌的酒水痴笑。

  他刚刚拿着酒壶想往嘴里倒。

  没对准,倒在了脑门上,脸上每一道如同田沟的褶子都浇了一遍地。

  毛公拉起好友,“piapia”就是两个大嘴巴。

  薛公惨叫两声,先是懵逼,再是醒转。

  怒火中烧,跳起来就要按倒毛公。

  早有准备的毛公躲开老友第一波攻势,向老友投以凌厉眼神。

  待老友站在原地喘粗气,反投一个“你等着”的恶狠眼神,毛公这才走近信陵君,大声喊道:

  “主君,这是为何啊!朱亥不是去刺杀秦公子成蟜了吗?怎么会背叛君呢?”

  “背叛……呵。”魏无忌苦笑一声:“谈不上,你们是无忌的朋友,不是无忌的奴隶。大家合则聚,不合则散。”

  被打了两巴掌的薛公感叹。

  “天下间的贵族,唯有主君才愿意视我们这样卑贱的人为友。”

  魏无忌拱手感谢,说了句“薛公谬赞”,将朱亥与自己说的话大略复述了一遍,讲给两位老人听。

  薛公、毛公都是鄗县人士。

  明大理,讲大义的声名在赵、魏两国间流传,称得上一句名人。

  闻言相互对视一眼。

  毛公捻着胡须沉吟。

  薛公拿起酒樽,看似在手中把玩,实则是借着这个举动集中注意力,这是他多年习惯。

  室中声音,唯有落寞信陵君借酒消愁的“吨吨吨”。

  不知多久,“当”的一声响,薛公放下了酒樽。

  “主君不能放走朱亥,他一走,主君的声名就毁了。”

  邯郸,赵王宫,如意宫。

  如意宫是赵王丹的寝宫。

  长九尺九寸,宽七尺三寸的床榻上。

  赵王丹骑坐在郭开身上,纵情驰骋。

  他的儿子赵国公子偃,站在塌下,口干舌燥地念着前线将领乐乘来书。

  赵王丹闻听过后,暴虐地揪起郭开长发。

  “好个信陵君!寡人将鄗县给他做封地,收留他在赵国。

  “他不思恩情便罢,竟还以仇报,真是欺人太甚!”

  郭开脑袋剧痛,只觉头皮被带着掀起,惨痛高呼。

  这加重了赵王丹暴虐情绪,扯的更为用力,如拉马嘴缰绳。

  宫外。

  年老,听不得靡靡之音的平阳君赵豹终于等到宦官叫自己进去。

  刚一进去,宫内的低气压就让他眉头一皱。

  [伪装燕人刺杀,乐乘这点事都办不好吗?]

  老人自赵偃手中拿起竹简,展开,仔细读过。

  脸色沉凝,眉头更深,怒道:

  “魏国不出兵,魏无忌还要阻拦我们与秦国求援,真真不为人子!”

  盛怒中的赵王丹只穿着一件宽松长袍,坐在椅子上,猛灌了一口酒。

  怒目横扫,落在恭立的儿子赵偃身上。

  在那场封秦国竖子为相邦的宴会上,这个儿子就进入了他的眼中。

  能判断出燕国间人赵郁该死,这是智。

  坚信自己判断,敢于亲自斩之,这是勇。

  太子质秦,赵王丹虽说没有易储之意,但却想留一个后手。

  他要再培养一个儿子。

  万一太子死在秦国,赵国依旧要有继承者。

  赵王丹嗓音低沉。

  “偃儿。”

  赵偃恭声道:

  “儿臣在。”

  赵王丹光着脚,走到儿子身前,俯视着儿子。

  “你有话说吗?”

  公子偃心如擂鼓,又是忐忑,又是兴奋。

  他知道父王在考教他。

  错了,大可能是重新变为一个普通王公子,再没有于如意宫给父王念奏章的机会。

  对了,他就距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

  刚才在念奏章的时候,赵偃就特意放慢了速度。

  一边念的同时,一边思考若是父王问询,他该如何作答。

  秦国那小娃吐其一身酒,向他致歉,设宴请他时曾说过: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他觉得此句大妙。

  哪里有那么多赵郁,能让他一直临场发挥,斩到太子之位,继而为王呢?

  但是,理论知道,实践却难。

  赵偃是给了自己大头思考的时间,可小头不同意。

  他现在脑子大部分都是父王宠姬。

  总是忍不住想看躺在床上,什么都没穿什么都没盖的郭开。

  念奏章的时候他就心跳不已,真嫩真美啊。

  他想要说话,一鸣惊人,让父王知道自己丝毫不比长兄差。

  赵谊能当太子,能封侯,他赵偃也可以。

  但他说不出来,他不能同时运用两个头。

  [该死!为甚父王要在我面前敦伦!为甚敦伦的是郭开!]

  赵王丹的表情没有变化。

  赵偃却觉得父王脸上越发不耐烦了。

  情急之下,他抱起拳头,沉声道:

  “父王临行前让那竖子做了将军,今日却收到了乐乘的奏章。可见父王独自给乐乘去了命令,让那竖子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将军,父王高也。”

  这些话,是他想到了秦国小娃在酒宴上与他的对话。

  “我得和你父亲要个将军再走。”

  “公子说笑了,你已是相邦了,哪里能为将军呢?”

  “苏秦佩六国相印,领六国兵马打仗。他能行,我怎么不行呢?”

  “……这,苏秦比公子年龄长的多啊,相邦和将军只能及冠才能同任。”

  “哦,这样啊……可是我还想要个将军。既为相又为将军,多威风啊。你去跟你父亲说说,我不要领兵,要个将军的名头就行。”

  “……好,偃定会为公子分说,只是公子莫要抱太大希望啊。”

  “赵偃你对我真好,比嬴政好多了。他就会仗着年长欺负我,还抢我太子位,你才是我亲兄弟啊!”

  赵偃答应的很痛快,但他当然没说过,他才不会恶了父王。

  那秦国小娃临行,他去为其送行的时候。

  特意说了自己为了让父王给其将军之位,费了多少唇舌,付出了多少努力。

  让那秦国小娃感动的一塌糊涂。

  要不是有那个冷冰冰的美人拦着,当场就要和他拜把子。

  赵偃极力控制自己想瞟向床榻的眼睛,偷偷咽了口口水。

  [父王……会满意吗?]

  赵王丹很失望。

  要是他的太子站在面前,绝对不会说出这话。

  他的太子早在他同意给那竖子将军的时候,就能想到这一点了,不需要看到乐乘奏章。

  他正要开口让赵偃滚出去,就听到了叔父的鼓掌声。

  “能看出这一点,也算是不错了。”赵豹拍着手,看了赵王丹一眼:“若是早与太子一同学习,相信能懂得更多。”

  赵王丹吞下了要说的话。

  [确是没有管过偃儿……]

  公子偃欣喜,感激得向从祖祖父看了一眼。

  见到从祖祖父笑着和自己微微点头,更为欢喜,觉得秦国小娃真是一个福人。

  他微微弯腰。

  在他扭头去看从祖祖父时,眸子顺带着扫过了床榻,硬了。

  赵王丹视线一直在儿子身上,见到了其子异状。

  微微眯起双眼,没有说破。

  赤脚走回床榻,就坐在郭开身边。

  “偃儿,你过来,坐在为父身边。”

  赵偃大头忧惧,小头狂喜。

  应了一声“唯”。

  硬着两个头蹭到父亲身边,夹枪坐下。

  这回连赵豹这个老人都看出了不对劲,皱起眉头。

  思考片刻,旋即松开,看向侄子。

  “王上打算如何做?”

  赵王丹面沉似水。

  “一个秦公子能管寡人要到相邦、将军,寡人的脸早就丢尽了。

  “让名满天下的信陵君再踩一脚又能如何呢?没什么区别。

  “对魏无忌动手,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寡人不会给魏国趁火打劫的借口。

  “起草诏书,要乐乘把魏无忌刺杀秦公子这件事彻底忘掉!不得再提!”

  赵豹肃然起敬,起身拱手道:

  “前有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今有我王为赵隐忍,来日必能超过越王的功绩,成就一统天下的霸业!”

  赵王丹冷笑一声,眉眼阴翳。

  “霸业不霸业容后再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寡人先给信陵君还礼。”

  赵豹愕然,刚不是分析的挺明白吗?

  赵王丹见叔父神情,宽慰解释道:

  “叔父不必担心。

  “朱亥这个人,义名享誉赵国。

  “寡人只是想要编几个民谣,要我赵国百姓知道。

  “这位义士舍弃了天下闻名的信陵君,投奔了我赵国新相邦。我赵国新相邦虽是个稚童,却是一个比信陵君还贤德的君子!

  “有了朱亥的投奔,民谣传颂,那竖子就算是装出来的伪君子,在我赵国也是真君子!”

  赵豹一点就通,喜上眉梢。

  “此计大妙!

  “朱亥跟了魏无忌十余年,是魏无忌心腹这件事天下皆知。

  “朱亥舍弃魏无忌,投奔我赵国相邦,就是认为我赵国相邦比魏无忌还要贤德。

  “以魏国信陵君,养秦国长安君,壮我赵国威望,甚好!甚好!”

  赵王丹得到叔父肯定,更加确定了想法,寒声道:

  “朝堂敢有人言、上书魏无忌刺秦公子者,杀之。

  “魏无忌只要不是患了狂疾,就不会主动言说,他不会让我们因为他和魏国决裂。

  “他刺杀那竖子,就是怕我们和秦国站在一起。

  “朝堂做出了态度,民间寡人就管不了了,谁让我赵国民风彪悍呢。”

  赵王丹、赵豹言谈间,余光都在看着公子偃。

  二人将事情说的这么透彻,就是在给公子偃喂饭。

  但好像……效果不大……

  公子偃自以为动作轻微,看郭开转头的幅度极小,眼神瞟的次数极少。

  实际上,若赵王丹、赵豹是课堂上的老师,那公子偃就是下面搞小动作的学生。

  自讲台上往下看,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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