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话尽,众别。

  在千来稷下学子起身离席欲走时。

  在公孙龙的弟子眼含热泪时。

  在诸子为公孙龙将离世而有悲意时。

  嬴成蟜对公孙龙执弟子礼,再度开腔,唱起大戏。

  稷下学子议论纷纷。

  “白马非马论?不是已经论过了吗?”

  “这是要替孔穿子报仇吗?长安君不会以为自己在白马非马论上能论过公孙龙子吧?”

  “不要小瞧公子成蟜的学问。两个月前,我听相夫先生讲过一堂课,那堂课叫道义石头论。相夫先生说,此论是公子成蟜与邓陵学子论战时所说。”

  “道义石头论?道义和石头为什么能论在一起?”

  诸子神态各异。

  孔穿面上浮现期待之色,喃喃自语:

  “公子的道义石头论,虚言还要多过白马非马论……其也是一位辩者啊。

  “辩者之言无法反驳的原因就在于虚实相间,让人难以分清。

  “希望这场辩者互论,能让我知道公孙龙子的学问。”

  邹衍仰头望了望天空,日头下落。

  稷下先生慎至坐在邹衍旁边右侧草席上,察觉邹衍动静,轻声询问:

  “子秉还能撑多久?”

  邹衍沉默片刻,摇摇头:

  “不知。”

  慎至微微皱眉:

  “子秉受了君之阴阳术,君不知道?”

  邹衍指着天空:

  “阴阳术已经到时间了。”

  慎至动容:

  “子秉现在还能活着,是靠一口气!”

  邹衍颔首:

  “五行失调,阴阳离散。

  “子秉如今还未倒下,全凭心中那一口气。

  “他以这口气强聚阴阳五行,行逆天之举。”

  稷下先生鲁仲连坐在邹衍左侧草席,闻言沉声说道:

  “这就是子秉之心性,他从不服输。

  “他效忠了大半生的主君轻视他,他立即辞行。

  “平原君没有挽留,他便真的走了。

  “他没有向人低过头,也不会向天低头。”

  邹衍斜后方的稷下先生彭古呼一口气:

  “请诸君止语,再说下去,古便听不清公子成蟜和子秉的论述了。”

  高台之上。

  本来油尽灯枯的公孙龙好像重活了一世。

  皱纹密布、死气弥漫的老脸露出睥睨天下之姿态,双目中的精光驱散了疲态。

  “竖子刚闻听孔穿与老夫之论战,竟敢请教白马非马论?”老人嘲笑说道:“老夫真不知该说你是莽撞,还是无知。”

  “论!”老人舌绽春雷:“尔等以为白马是马,只得在心中也!到老夫面前,无人可驳白马非马!”

  嬴成蟜沉声道:

  “白者,色也。

  “马者,形也。

  “白马者,色、形之合也。

  “故,白马非白,亦非马。”

  公孙龙:“……”

  老人拢了拢耳朵,不确信将死之身的耳朵好不好使,天是不是把他的听觉先于生命夺走了。

  台下稷下学子眨眨眼,不明所以。

  他们听着……公子成蟜说的,好像和公孙龙子之前说的差不多?

  诸子来了兴趣,满是猎奇之心。

  和公孙龙子辩白马非马的不少,但都是站在白马是马的立场上。

  站在白马非马的立场上和公孙龙论战,嬴成蟜还是第一个。

  孔穿心情略微起伏,知道自己今日或将解开困惑。

  为什么公孙龙子能在白马非马这个不对的论述上面保持不败?

  既然没有人能说公孙龙子是错的。

  那是否有可能,白马非马论是正确的呢?

  “你方才是否说了,白马,非马。”公孙龙试探问道。

  “然也。”嬴成蟜依旧沿用先前回答。

  之前的“然也”,公孙龙听的很顺畅。

  这一声“然也”,公孙龙听的很别扭。

  “竖子。”公孙龙皱起眉头:“你是见我之将死,想要利用我博取声名吗?假意赞同我的学说,行以德报怨之举,继续树立你伪君子之形象乎?”

  嬴成蟜肃容以待:

  “先前言论,是公孙龙子与我有仇怨。

  “此次言论,希望公孙龙子放弃私心,秉持公心。

  “人有恩仇,学说没有。”

  公孙龙冷笑,表情写满了不相信。

  他还是认为眼前竖子是在博声名。

  近一年时间,眼前竖子都是做的这类事,蔺相如临死之前就被利用了。

  “老夫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他人讲白马非马。”公孙龙眸子中透出看穿一切的色彩:“你赞同白马非马论,老夫也赞同白马非马。既然如此,那你就不需要再和老夫讲了,你该和他们讲!”

  老人猛然甩臂,指着高台之下的众人:

  “你讲给他们听,白马为何不是马!让他们和你一样赞同白马非马论!”

  老人有意刁难,这是他都没有做到的事。

  辩者。

  胜人之口易。

  服人之心难。

  少年不见怯色,朗声道:

  “固所愿,不敢请耳!

  “马为何为马,而非牛、羊、彘。

  “在于其形状。

  “我们依据马之形状而判定,这是一匹马。

  “天下间,所有具有马之形状的,都称为马。

  “用木头雕一个马的形状,我们称其为木马。

  “用草扎一个马的形状,我们称其为草马。

  “我们将具有马之形状的命名为马,这就是马之名的由来。

  “先有形,后有名也。”

  台下众人好些不由自主点点头。

  他们完全听得懂,也完全赞同公子成蟜之言论。

  现在他们好奇的是,公子成蟜接下来要怎么说。

  以目前这个论述方式,感觉往下应该是论述白马是马才对,白马也具有马形啊。

  台上,公子成蟜稍等片刻,留给众人消化时间,话锋一转:

  “马的形状是实际的,看得见,摸得着,是真实存在的。

  “马的名却是虚幻的,看不见,也摸不到,是由人赋予的。

  “若是当初第一个见到马形的人,称马形为驴,此时凡有马形者,皆该称驴也。

  “由此可知,形为实,名为虚。”

  公孙龙的神色有些微妙变化。

  [就算是博声名,这竖子之言论却是无错,他好像真的懂……]

  少年音还在响:

  “白为何为白,而非黑、红、蓝。

  “因为其色也。

  “我们根据白的颜色,为其赋名为白。

  “凡出现白的颜色之地,不管是天上的云、雪,还是地上的马、羊,其身上的颜色都是白色。

  “先有白之色,后有白之名。

  “因色而赋名,这就是白之名的由来。

  “色为实,名为虚也。”

  台上公孙龙,台下众人,近乎同时认真起来,呼吸皆稍微慢了半拍。

  众人都清楚,重头戏,白马非马论最重要的论述要来了。

  说完了马。

  说完了白。

  接下来就该是白马!

  嬴成蟜没有卖关子,只是稍稍喘了口气,就继续道:

  “白马,集合了白之色、马之形。

  “有白之色,马之形的,我们赋名为白马。

  “白马色形为实,白马之名为虚。

  “若单说形而不说色,可知马形当为马名。

  “若单说色而不说形,可知白色当为白名。

  “故,白马是白亦是马。

  “但若形、色,二者一起观。

  “有马形,有白色。

  “马名白名,皆为其一半也。

  “故,白马就是白马,非白亦非马。”

  场中霎时寂静。

  公孙龙神色复杂。

  眼前竖子是真竖子,但也是真的懂白马非马论,这已经讲的很明白了。

  但是……

  老人嘴角一咧,嘲笑道:

  “说完了?”

  少年点点头:

  “小子说完了。”

  “不错,很详尽,你讲白马非马论不输给老夫。”老人称赞道。

  少年双手上举,正要行礼道谢。

  老人又道:

  “但我明白有甚用?我公孙龙本来就明白,白马非马论我论了大半辈子。”

  指着台下。

  “你该问的是他们,他们明不明白。”

  老人扭头,望着身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高声喊道:

  “稷下学子!

  “稷下先生!

  “尔等可明白了白马非马论?!”

  老人声音在坐满了人的广场上回荡,起初没有人应。

  但很快,就有几声轻笑响起。

  广场内圈,围绕高台而坐的稷下先生们各抒己见。

  “有趣的论述。”

  “看来,公子成蟜之前若不是落入子秉陷阱,不会败得如此轻易。”

  “年方八岁,嘶,恐怖如斯。”

  “继子秉往后百年之辩者,非公子成蟜莫属。”

  “诡辩之术,可比子秉也。”

  稷下先生们先开腔,稷下学子们后说话。

  稷下先生人数不多,他们的言论嬴成蟜大多还能听在耳中。

  等到稷下学子们开口,只听“嗡嗡嗡”,如同蝗虫过境的声音响成一片。

  嬴成蟜只能依稀听到“诡辩”、“辩者”等词语。

  公孙龙自嘲一笑:

  “庄周说我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我死后,这句话就会顶在你的头上。

  “你说的再多,胜的再多,他们也只会说一句诡辩。”

  台下声音太嘈杂,又太大。

  公孙龙坐在高台上,声音竟然都被淹没了,没有传遍广场。

  嬴成蟜能很清楚地听到公孙龙的话。

  但他不知道台下有没有人能听到公孙龙说话,能听到的话有几人。

  无所谓了。

  他此刻眼中,只有快要死去的公孙龙子。

  他翻遍了《公孙龙子》这本书,却找不到如何胜过公孙龙。

  除了因为公孙龙言辞之辩,举世无双。

  还在于那些看似荒诞、离奇的论述,其实在某些概念上都是对的。

  对的,何以驳?

  嬴成蟜沉声道:

  “辩者善辩,不是因为诡辩,而是因为辩者说的原本就是正确的。

  “辩者之学,是形名之学。

  “辩者之辩,是虚实之辨。

  “白马在实际上是马,因为其形为马。

  “但若说到虚处,其就不是马,因为其名为白马。

  “马是马形之名,白马是马中的白色,白马中的每一匹马又组成了白马。

  “每个白马都是独立的个体,世上找不到两匹一模一样的白马。

  “同样形、色的白马之中都有差异,更何况白马和马的差异呢?

  “百学之中,大多研究治国远甚于治学。

  “唯辩者研究治学,远甚于治国。

  “辩者探究天地本源,事物本质,大观于天下,穷就真理也。

  “当今乱世,列国纷争。

  “读书人,品行稍高者欲治国兴邦,品行略低者想加官进爵。

  “学得一身学问,皆为卖与王侯。

  “辩者之学问与治国关联甚少。

  “王侯不欢喜,不买入,没有市场。

  “读书人就也不喜欢,不学习,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形名之学。

  是逻辑学、哲学之基础。

  此学问不在于治国理政。

  而在于认清世界,认清自己。

  公孙龙眼眸高抬,嘴角终于没有了那嘲讽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刻薄:

  “这几句话还有些意思,倒是没有白生在秦国王室。

  “我听说你师长是吕不韦。

  “果然,商贾之弟子,言谈之间总是会掺杂卖与买。

  “稷下学宫多为高贵者,不喜商贾贱术。”

  少年猜测公孙龙是在提醒自己。

  要在稷下学宫立足就要丢掉被师长影响,时不时说出口的商贾话语。

  他凝神,看着公孙龙的眼睛,认真说道:

  “我师长之术不是贱术,是我来时的路。

  “小子来到稷下学宫,不是为了让稷下学宫欢喜,而是为了让稷下学宫追随。”

  公孙龙愕然,然后趴在桌案上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锤着桌案,手上凿没了血色:

  “装不下去了吧?哈哈哈!

  “你一口一个小子,满口谦辞,骨子里却是和秦昭襄王一般的狂妄!

  “你可知道,稷下学宫除了三为祭酒的荀子,余下的人大多恶秦?

  “你一个秦公子,欲拉拢稷下学宫。

  “我第一次听到邹衍说的时候,都怀疑他是在骗我。

  “直到他说这是天意,以天起誓,我才相信。

  “你想要做到的,比形名之学成为天下显学还要难!

  “稷下学宫是齐国之学宫,半公半私。

  “秦想要之,就算是一位真君子都难以做到,更何况你这个伪君子。”

  嬴成蟜神色不为所动。

  待公孙龙笑够了,他才张口说道:

  “公可知,为何名满天下,辩论无双,却不为人所认同吗?

  “为政,诸侯列国不在意。

  “为学,天下士子不相随。”

  公孙龙趴在桌案,冷哼一声:

  “竖子是想要骂回来否?要骂快骂!

  “我听说老秦人从不饶舌,怎偏偏你却不同。

  “老夫时日无多。

  “此时不骂,日后若是失悔,跑到老夫坟前骂的再大声也是无用。

  “坟土之中只有老夫这身皮囊,没有老夫之精神!

  “形名之学,虚实之辨。

  “神、鬼无形有名,皆为虚也!

  “人死万事乃空,我公孙龙可不信天!”

  …………

  【注:形名之学,史书上写的是刑名之学,刑在古代通形,我为了便于阅读就直接用了“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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