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上前两步,拦下廷尉太史胜:

  “廷尉大人请暂时歇息一下,是小子没有说明白。

  “我们要找的良知不是一个人,而是深埋在每个人心中的天理。

  “小子请廷尉大人带出一个最十恶不赦的人。”

  天理是什么……太史胜懵懵懂懂,扭头冲左右发号施令:

  “没听到嬴子所言吗?还不快去!”

  左右应“唯”去做事,太史胜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八岁而成子的公子成蟜,越看越顺眼。

  稷下学宫的诸子大多有一股傲气,目高于顶。

  对他这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廷尉,向来没什么好脸。

  而眼前这个少年却没有,一口一个大人,对他保持了该有的尊重。

  好,很好啊。

  太史胜眉开眼笑,竟是连警戒之心都没有了。

  不再想着控制稷下学宫全体,反而主动说道:

  “嬴子可还有需要胜帮忙的事?”

  嬴成蟜拱手行礼,诚恳道:

  “不敢瞒廷尉大人,小子确有一件不情之请。”

  “哈哈哈!”太史胜笑的欢畅。

  大人这二字他天天听,但那些下属说一百遍也没有嬴子说一遍来的好听,身份不一样。

  “嬴子有事!尽管言来!”太史胜大手一挥,仰着脖子豪气干云地道。

  话刚出口,太史胜就看到了乌泱泱、黑压压的人群,立时有些后悔。

  一个统领如此多稷下学子的人,想要办的事那得有多大啊?他有那个能力帮忙吗?

  但话都说出口了,太史胜也不好意思反口。

  他笑容勉强,打肿脸充胖子,强撑着身躯等嬴成蟜开口。

  “廷尉狱最十恶不赦的人,当要受死刑吧?”嬴成蟜一脸小心地问。

  “是。”太史胜点点头,想着嬴子要是要求是这个问题就好了。

  “那……稍候那死囚来此,可否让小子决定其死活?”

  “嗯?这……就是嬴子的不情之请吗?”

  “是,若是太麻烦的话……”

  “不麻烦!小事也!”太史胜又支棱起来了。

  他挺着胸膛,意气风发。

  觉得身前这些原本鄙夷他的稷下学子们看他的眼神全都换成了崇拜!

  他这个廷尉管的就是司法刑狱之事,处置一个囚犯还能叫事?

  那就不叫事!

  人群中,慎子学派之首,稷下先生慎至摇摇头:

  “廷尉应当只有行驶法令的权力,而没有更改法令的权力。

  “更改法令的权力只应该掌握在君王手中。

  “且君王更改法令,也应当按照维护社会稳定,保障人心平稳和谐而更改。

  “太史胜只因为成蟜一句话就变更法令,不重法令,徇私废公,这样的人怎么能继续做廷尉呢?

  “下次入宫,我要面见王上进谏,太史胜不适合为齐国廷尉。”

  齐墨巨子,同为稷下先生的相夫习在旁说道:

  “太史胜能成齐国廷尉,是因为太后乃是其亲姊。

  “选官不依据贤能,而根据亲疏,这是国家将要动乱的先兆。

  “这便是儒学亲疏有别造成的乱象,确实应该杜绝。”

  有齐国之冠称号的稷下先生淳于越反唇相斥:

  “治理国家,本就应该选用有贤能的人。

  “我听说殷商时期因为不用贤人而灭亡,而尧舜禹等圣王因为任用贤人而成就了伟大的功业。

  “可见任人唯贤,是能否治理好国家的重要因素。

  “但请不要将爱人和选官混为一谈。

  “太后偏爱其弟没有错,选用其弟为廷尉才是错。

  “这错不是因为太史胜是太后亲弟,而是因为太史胜没有德行。

  “若太史胜有德行、有能力,那为什么就不可以为廷尉呢?”

  稷下学宫祭酒邹衍轻叹一声,仰头望着天空:

  “天有晴天、阴天、雨天。

  “国家也有兴盛、平缓、衰落。

  “齐国刚刚兴盛没有几多年,竟然又一次进入了衰落时期。

  “齐缗王倒行逆施,而遭天谴的事情刚过去多久啊?

  “掌握权力的齐国贵族们不吸取教训,荒淫奢侈,不能崇尚德政。

  “如此,下一次天谴亦不远矣……”

  邹衍话音有余韵,没有说完,低首看嬴成蟜。

  [天遣此子罚贵族。]

  [成蟜,毒虫。]

  [蟜非蛟,不喜水。]

  [治水,是为偃水,水弱则火汹!]

  [此毒虫身负天意,将带着熊熊天火,烧尽一切……]

  稷下先生环娟皱起眉头,面露不悦之色。

  不因邹衍是祭酒而有所畏惧,直言道:

  “这便是邹子回到齐国,担任稷下学宫祭酒以后,却从来不去宫中论政的原因吗?

  “天是道的呈现,是自然规律,天是无心的。

  “一人一国在天的眼中,和一草一木并无区别。

  “天没有善恶之分,又哪里来的天谴呢?

  “我同意邹子最开始说齐国贵族骄奢淫逸的言辞,但齐国百姓生活难道不好吗?

  “不与民争利,百姓生活富足。

  “当权者虽有不足,但这样的国家难道就无可救药了吗?邹子为何不能进面刺宫而直言呢?

  “所谓无为,不是无作为,而是无不为!”

  “非也非也,环娟子所言误也。”相夫习道:“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喜有怒。鬼神作为天的使者,传达天的意志。天会通过鬼神来赏善罚恶,以使天下向着天所愿意的方向发展。”

  “呵!”淳于越一抖袖子:“敬鬼神可以!当远之也!”

  “……”

  诸子由廷尉太史胜表现开始议论纷纷,从人延伸到国家,从法令之变更延伸到国家之政策。

  直到死囚被带到嬴成蟜面前的时候,他们才终止了话语。

  他们静静望着年龄最小,而和他们同为诸子的嬴子嬴成蟜。

  心学,良知,成圣。

  此等言语闳大不经。

  若不是做怪迂之变,或可以如杨朱之学一般,成为下一个显学。

  能让诸子都感兴趣的新学说,不多见。

  在纷乱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王宫内部有人来。

  一群人从廷尉府后门而入,在廷尉府内近距离观看这场闹剧……

  被抓来的死囚蓬头垢面。

  如野草般蓬乱的头发缝中射出两道凶恶的眼神,看待他人就像看待待宰的羔羊。

  其手上带着手枷,脚上拴着铁链,嘴中塞着一块黑黄相间的破布。

  穿着一身污秽不堪的囚服,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怪异气味。

  站在最前列的稷下学子们大多露出厌恶之色,捂住了口鼻。

  不少人还向后退了半步,让整个稷下学宫队伍都为之一动。

  嬴成蟜没有动作,问同样面露不愉之色的太史胜:

  “廷尉大人,此人犯了何罪?”

  太史胜对临淄楼馆美人绝活如数家珍,对临淄赌场经营项目一清二楚。

  但自家廷尉府中,最十恶不赦地死囚身犯何罪……太史生不知道。

  [这等小事,我怎得知?]

  太史胜腹诽,立刻给身边的廷尉正打了一个严厉的眼色。

  廷尉正墨笙是廷尉府二把手,也是廷尉的副手,立刻会意,主动介绍道:

  “此子乃是贼人之首,曾领三百贼人打家劫舍。

  “其本人烧毁良家房屋有五,杀十二人,奸淫女子十七,豢养女子为奴者四……”

  太史胜抠抠耳朵,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嬴成蟜认真听完,观众学子之精神面貌,个个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

  嬴成蟜刚想说话。

  忽然意识到此时人比学堂时多太多了,当下所处环境也不是封闭的讲经堂。

  他的声音传不到所有人的耳朵里,不由有些苦恼。

  一直侍奉在其身边的呼看出了主君所忧,不敢确定自己所想是否正确,于是主动问询:

  “主君可是为不能让在场之人尽听所忧?”

  嬴成蟜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呼,没想到呼竟然如此有眼色,点了点头:

  “正是。”

  “主君勿扰,呼为主君代言,呼可让主君之言尽入所有人之耳也。”

  “……你竟有如此本事?”

  “小人原本不叫呼,是拜在师长门下,师长改之,就是因为小人善于呼喊的缘故。”

  望着呼的笑脸,嬴成蟜脑海中猛然闪过曾经在书上一闪而过看到的内容。

  他不记得全文,只记得大意:

  有一个人远道而来,想拜在公孙龙的门下。

  公孙龙问其有何才能。

  此人自称声音洪亮、善于呼喊。

  公孙龙的弟子们哄堂大笑,公孙龙却一本正经地问弟子们有没有人善于呼喊。

  弟子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于是公孙龙便将此人收为弟子。

  不久,公孙龙带着弟子们北上燕国,来到黄河岸边,渡船恰好停在对岸。

  众弟子呼喊,投掷石子,使劲浑身解数也没将渡船招来。

  新入门的弟子自告奋勇,说让他来试试。

  公孙龙允之。

  这弟子只喊了一声,对岸的船家便向这边划了过来。

  “原来是你啊……”嬴成蟜看着呼,心情很是复杂。

  少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是少年第一次见到在书上记载的小人物,连姓名都留不下的小人物。

  那篇文章之所以记述,是为了表现公孙龙的性情。

  【人而无能者,龙不能与游。】

  这是公孙龙说的话。

  意思是说一个人若是没有任何能力,那公孙龙不能与其一同游行。

  呼被主君看的有些讪讪,眼神飘移到死囚身上,不敢与主君对视。

  嬴成蟜心情更复杂了。

  华夏两千年历史,史书上记载的人很多。

  但和真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相比,少到可怜。

  呼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

  他幸运在能够被载以文字流传后世,不幸在后世没有人知道文字所载的人是他。

  这是第一个嬴成蟜知道,却当面不能识的历史人物。

  少年目光从一个个稷下学子的脸上扫过。

  [他们其中,又有几人能留下姓名呢?]

  再从稷下先生们的脸上扫过。

  [在我面前的诸子有十来个,名字留到后世的却仅有一二也……]

  最后,他重新看着呼。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王侯将相,诸子百家。]

  [但更多的,是呼这样的人……人人当能成圣人!]

  这一刻,少年目光无比坚定,心为之一澄澈!

  邹衍心中猛的一震,双目大睁,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失声道:

  “天心?!”

  诸子诧异,不知邹衍在说甚,正要问询。

  呼的声音如从天边传来,宏亮而遥远,响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

  “吾为嬴子代言!

  “嬴子曰:‘我身前罪犯乃是贼人之首……豢养女子为奴者四……诸君以为,此人心中可有良知乎?’”

  各式各样的声音传来:

  “没有!”

  “此等人哪有良知!”

  “此非人哉!”

  诸子没有作声,但大多明白了嬴成蟜的意思。

  一个寻常人心中有良知不足为奇,没有说服力。

  可若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心中也有良知,那便很有说服力了,足以证明人人心中有良知。

  诸子静静观看,他们也想知道。

  这等犯大罪不止的极恶之人,哪里来的良知呢?

  少年在三千来双眼睛中上前一步,让盖聂扯下死囚口中的破布,沉声说道:

  “我可以赦你无罪,放你一条生路。”

  死囚嗤之以鼻。

  他麾下贼人都被处死了,他这个被判枭首之刑的贼首哪里能够活命呢?

  死囚喉咙微动,“tui”了一声,往嬴成蟜脸上吐了一口痰。

  盖聂眼疾手快,面无表情地以手中破布兜住,糊在了死囚头上。

  死囚怒目而视,破口大骂:

  “鸟人!只知道给这竖子当卵蛋的废物!

  “乃公骑你母!骑你妻!”

  廷尉太史胜厌恶地道:

  “嬴子说赦免你,就赦免你。”

  死囚扭头:

  “你又是哪个鸟”

  话没说完,廷尉正墨笙一巴掌扇了过去,嫌弃地拿出锦帕擦打死囚脸的手掌:

  “再敢聒噪!今日便枭你首!你的命,嬴子说了算!”

  话音落,丢掉沾染了污秽的锦帕。

  这锦帕事后为一乞儿捡到,换了二百一十钱,吃了一个月。

  死囚被打,精神却为之大震,紧盯着嬴成蟜:

  “嬴子大人真能放我走?”

  “每个人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说放你就放你。”嬴成蟜点点头。

  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呼代为言语,让稷下学宫所有人都知道场中发生了何事。

  稷下学宫的学子们许多都露出不满之色,这样的恶人凭什么放走?

  有站在靠前的学子高声呼喊:

  “这是先生的良知!不是此贼的良知!”

  嬴成蟜恍若未闻,要齐兵去除了死囚的手枷,脚镣。

  死囚得脱自由,迫不及待就要一走了之。

  嬴成蟜却要齐兵重新按住死囚。

  “大人说话不算话吗?”被拿住两条手臂的死囚仰着脑袋质问。

  “算话。”嬴成蟜道:“我会放你,但不能让你毫发无伤地离去。”

  “哈!乃公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死囚一脸哂笑:“削鼻子剜眼睛还是挖膑骨?来就是了!”

  嬴成蟜摇摇头:

  “既要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我又怎么会伤害你的身体呢?

  “我只是要你留下衣物,希望你能将罪恶脱去罢了。”

  死囚不信:

  “只是衣物?”

  “只是衣物。”嬴成蟜点点头:“扯下他衣,一件一件扯。”

  齐兵得令,动手行事。

  最外面那层污秽的囚衣被扯掉了,死囚没有挣扎。

  中间保暖的衣衫比较厚实,难以扯开。

  两个齐兵高举死囚的双手,脱掉了这件保暖衣,死囚老实配合。

  保暖衣砸在地上,齐兵要死囚抬腿脱裤。

  死囚看着周遭黑压压的人群,数不清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他开始有些犹豫,出声说道:

  “大人,这下衣可否留下?”

  “不能。”嬴成蟜拒绝:“脱的干净,走的轻松,才好重新来过。”

  嬴成蟜说的温和,齐兵行事可不温和。

  粗暴地脱掉了磨磨唧唧的死囚下衣。

  死囚身上,只剩下最后一件衣衫了。

  脱去这一件,他就将赤裸在众人眼前。

  齐兵上手。

  死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蜷成一团,死死护住自己最后一件衣衫。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歇斯底里地大喊:

  “请大人给我留下一件蔽体之衣吧!否则还不如杀了我啊!求求大人了……”

  嬴成蟜哈哈大笑,开口说话。

  少年声音被死囚哀求声音所掩盖,传不出去。

  但就在少年身边的呼听的清楚,呼喊道:

  “嬴子曰:‘诸君!良知当下呈现了!’”

  呼的声音一直很宏亮。

  宏亮久了,显得宏大。

  听了呼宏大声音的稷下学子们眼神炙热,心潮澎湃。

  望少年,如望圣人。

  如望,未来的自己。

  人人皆可成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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