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面色越来越白,带给万物生机的阳光却不能给他带来生机。

  他感觉身体渐渐无力,每一次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喉咙处也开始上泛腥甜的气息。

  “那就不劳贵人担忧了。”嬴成蟜想要拔出插在白马心脏插着的秦剑,给白马一个痛快。

  “别拔!”白马用力抓剑,急叫,身体里本就不多的力气用走大半。

  五根染血的手指重新搭在剑锋上,指腹被利刃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剑刃在骨缝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嬴成蟜盯着白马的白脸,浓眉下压成锋利的弧度,微微松手:

  “你活不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白马大口呼吸,喉间血沫随着喘息在嘴角溢出。

  他闭眼感受阳光的温暖,很是虚弱地道:

  “那也别拔,我想多活一会,我还没明白呢。”

  他喘息好一阵,落灰的睫毛颤抖着掀起,微微扬首:

  “竖子,问你话呢,你想好如何善后了没有?

  “章台街外发生如此规模的械斗,死了我,死了我母,你要如何活下来呢?

  “王上为了王位,为了给我们这些大人一个交代,一定会杀了你的。”

  半立的古琴忽然掉落,铮鸣奏响。

  这一刻的白马就如同初见嬴成蟜时一样自信、从容,甚至……还有几分凌驾。

  他不怕嬴成蟜了。

  “你……是在担心我吗?”少年看着白马的脸,琥珀色瞳孔在阳光下收缩如针尖。

  “竖子啊,快别说这些没用的屁话了行吗?”白马握剑锋的五指张开,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里露着白茬。

  他以血手悬在嬴成蟜眼前:

  “我都要死了啊!你让我死个明白不行吗?”

  “……我没想到你临死之前是如此模样,如此的……从容不迫。”

  “我可是白家继承人!白家下一代家主白马啊!你让我像那群贱民一样哭着喊着跪地求饶吗?要是有活路,我倒也跪的下去,丢点的面子以后挣回来就是了。必死的场面,我哪能丢了白家的脸呢?赶紧回答我的问题吧!我的君侯大人。”

  “好,我满足你,我会……”

  一刻后,白马哈哈大笑,胸腔震动引得心口剑刃又深入半寸。

  他口咳鲜血,榨干残躯体力鼓掌,鲜血“piapia”飞溅。

  “彩!”他一脸兴奋,兴奋到癫狂:“竖子当真奇思妙想!敢想敢做!神童之名不虚也。”

  他带着嬴成蟜的秦剑,一点一点蹭上窗台,边蹭边道:

  “你之所以能杀我,不是你背负着仁义之名,不是你做得对我做的不对,是你比我强。

  “这个天下,强者为尊。

  “你强,你说的话就有理,你想作甚就作甚,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就变成什么模样。

  “我没做错过什么,我只是没你强。”

  他回首,本就凌乱的发丝为风吹乱,冲着神色复杂的嬴成蟜道:

  “开始?

  “我喊吧!我喊比你喊真实!

  “你在地上打几个滚,衣服弄乱一点,最好能拿香炉砸一下头,做出和我激烈搏斗的模样,我武功不弱的。

  “做戏做真实一点没坏处。”

  “为什么帮我?为什么赴死?”嬴成蟜不明白:“我杀了你母,还要杀你全家,你为甚帮我!你明明有一战之力,我杀你没那么好杀,你为什么不反抗!”

  “想知道啊?”白马笑问,染血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森白的光。

  嬴成蟜颔首。

  “那我偏不告诉你。”白马笑声如夜枭:“我明白着死,你糊涂着活。来自天外的贱民啊,我与我母在黄泉等着你,你可要晚些来啊!哈哈哈!”

  破碎的窗纸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

  白马仰天大笑三声,头探在窗外,脖颈绷出濒死的青筋,其脸在阳光地照耀下一片惨白,前所未有的白:

  “嬴成蟜!”

  透支生命的怒吼声传十里,震得屋檐铜铃“玲玲”作响,震得香风道外的街边酒肆旌旗剧烈晃动。

  封锁楼台的一百三十三名郎官能听出满腔愤懑。

  闻讯赶来的内史孟暗、太尉西山、和三百余名披甲卫卒,能听出灼天怒火。

  章台街出来的大人们、香风道各大楼台窗边的贱商们、远远躲着不敢觑这边一眼的贱民们,能听出恨不得食肉寝皮喝血的深仇大恨!

  一个身影自窗边掉落,喊声自上而下,从天落地:

  “你杀了我!也洗不清你谋反之罪!就算王上会放过你!我家也不会放过你!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嗵”的一声巨响。

  其坠落的身体砸血溅血,飞溅起来分不清是谁的血的血珠在空中折射出细小虹光。

  烟尘大作。

  声息人灭。

  太尉西山怔怔地看着砸落的白马。

  机械地扭头,去看白马不远处那具穿着深色绯衣、满身鲜血的无头尸体。

  他叫西山,她叫西桃。

  他是她兄,她是他妹。

  “妹……”西山呢喃,头脑晕眩,身子左摇右晃。

  全身无力,手上一松,栽楞坠马,烟尘又起。

  “西太尉!西太尉!上人啊!”内史孟暗翻身下马,官服下摆沾上的不知是血还是血水,抱着西山身体焦急大喊。

  两名卫卒手忙脚乱抬起太尉时,鎏金头盔磕在青石上发出刺耳声响。

  [疯了!这竖子当真疯了!西山这个鸟人还装死!]孟暗在心中大骂特骂。

  命卫卒带太尉去太医署,掌管咸阳的内史大人重新上马。

  他紧攥缰绳的指节泛白,望着巴蜀商会高悬的匾额深吸一口气。看着那百来名郎官,愣是不敢下令让麾下三百余名卫卒发起进攻。

  这位孟家家主严重怀疑疯了的公子成蟜会下令战斗。

  空气中漂浮着尚未散去的浓重血腥味。

  真要是咸阳城卫卒、成蟜宫郎官在章台街外发生械斗,那这事就更大发了,没准会把局外的孟家卷进去。

  本来还有一个掌管咸阳城安危的太尉帮带着分担压力,太尉倒了。

  “长安君!”内史孟暗眸子倒映着结阵郎官,眼皮子乱跳,楼台飞檐的阴影斜斜切过他的半张脸。

  他仰着脖子,冲巴蜀楼台高喝:

  “汝当真要谋反乎?”

  成蟜宫安全最高负责人、郎官之首、军职为百将、官职为中郎将的白无瑕也仰起头,新换的饕餮铁面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光泽,张开的大口满是猩红。

  站在窗口的嬴成蟜和饕餮铁面后的关切目光对视,唇角勾起少年特有的狡黠弧度。

  笑笑,点头。

  面向天空的饕餮,转向内史孟暗。

  饱饮贵族血的猩红兽口后,传出强劲有力的沙哑瓮声:

  “弃械!”

  长柄宽刀率先落地。

  “唯!”郎官们齐应。

  刀、剑、斧、钺、枪……尽数落地。

  烟尘再起再起再再起……

  孟暗面色缓和不少,他抬手摸了一下冰凉额头,这是他预想过的最好情况了。

  他心情佳了那么一点,甚至还有闲心去想嬴成蟜宫中的郎官就是另类,兵器都不统一。

  “长安君请下来吧!”孟暗在烟尘中高喊,官袍袖口被劲风吹得翻卷如浪。

  他不想动粗。

  四十九官事件以前,他倒是愿意为了卖白家一个小人情,命人上去捉拿必死的公子成蟜。

  现在。

  呸!

  死的是白家家主白凡的儿子白马,又不是他孟暗的儿子,活该!

  阳光照亮他眼底的算计精光。

  只要不牵扯到孟家,孟暗很乐意看到白家倒霉。

  “内史大人明事理,本君也不能无理取闹,这便下楼。”天空中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尾音带着几分刻意拖长的未消余怒。

  孟暗连连点头,眉毛、胡须都随着点头动作轻颤,思忖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差?

  白马死了,西桃死了,跟孟没什么关系啊?

  他这个管制咸阳琐事的内史,最多有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这对孟家来说完全不叫事啊!

  余光瞥见太尉坠马时掉落的鎏金头盔,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一念至此,孟暗竟是有些乐于观看事后表演了。

  嬴成蟜自巴蜀商会的大门走出,灰尘仆仆,破碎的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如蝶,好似经历了一番激烈搏斗。

  白无瑕迎上去,铁面下传出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她挡在公子成蟜面前,染血衣裳飘又扬,失刀刀鞘颤又响。

  “公子可未说食的是这两人。”少女声音故作沙哑,语气小半是责问,大半是担忧。

  “食尽人上人,天下尽圣人。”嬴成蟜扮个鬼脸,趁着还是个孩子抓紧卖萌:“安啦,没事哒。”

  “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我什么时候骗过白师。”嬴成蟜视线越过白无瑕,望向白马血肉模糊的尸体,神色复杂:“事情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上一些。”

  风卷起白马散落的发丝,缠绕在插着秦剑的尸身上。

  少年到现在也不知道,白马为什么要帮自己,他原本计划在窗口喊话:

  “竖子竟胆敢栽赃陷害本君谋反!本君杀了你!”

  然后丢下白马尸体。

  白马代其喊话,事情更真实了许多。

  白无瑕顺着徒弟目光看去,铁面眼孔后闪过水光。她看到了披头散发的白马,仍不知徒弟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很多年以后,她收拾书房的时候找到了一本封面上写着“随笔”二字的笔记。

  她好奇翻开,通篇阅读,很快就在笔记中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我看着白马的尸体,满脑子都在想一件事——他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和好多人说起过这件事,有学究天人的诸子,有官爵至顶的显贵。】

  【淳于子说白马是良心发现,是人之将死其为也善。】

  【邓陵学子说白马是为我高尚的道德情操所折服,如他一般。】

  【鲁仲连子说白马是人生尽头幡然醒悟,认识到天下万民远比一家一姓一氏一国重要的多,要为结束这个最黑暗的时代做出一份贡献。】

  【蒙恬说白马是不想让我死的太轻松,他想让我五牛分尸,死无全尸。】

  【武安君白公说白马因为父亲、大父不来救自己而仇恨家族,因为母亲死在眼前而心性大变,由爱生恨,想要我活埋了其家送他们团聚。】

  【……】

  【张良这小子最有意思,他竟然说或许白马是爱上了我。真是好笑!只有这男生女相比美女还美女的小子才会被男的爱好吧?】

  【我听到了太多的回答,可迄今为止,我依旧不知道那匹该死的白马为什么要帮我……他有病吧!】

  【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中都在回想这匹马最后赴死的模样。】

  【不是,他这种该千刀万剐的畜生,凭什么那么淡定啊!】

  【妈的!他凭什么比我这个死过一次的圣人还淡定啊!凭什么啊!!!】

  【谁要来杀我,我知道必死我也上去拼命!我都要死了我要个屁风范啊?】

  【我不得不承认,我那个时候有点被镇住了。我在心里说哎你小子还真他妈像个贵族!我都有点后悔杀你了。】

  【真是活见鬼了!我之前想杀这匹死马想的吃饭都不香,我都忍多久了?!】

  【果然,人都是复杂矛盾有两面性的,就算是这匹该死的马,有时候也会冒出那么一内内人格魅力。】

  【不对,马又不是人,有个屁人格魅力!他是畜生!畜格魅力!】

  【这么多年,死在我手里的贵族有好多都重复这匹马的话,他们不承认他们错了,他们临死之前都认为自己草菅人命没有做错。】

  【我记得诺基亚被智能手机干翻的时候也说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呵,看不清形势就死呗,有什么好说的,不给你们吊路灯展览就不错了。】

  【任何阻拦大势的,都将被碾得粉碎。】

  【这个天下,老子就是大势。】

  【不行,我还是好奇……死白马,你真该死啊!】

  【你到底为甚帮老子啊!老子有强迫症啊!】

  【你托个梦吧行不行?大不了让你梦里捅我一剑好了!】

  相邦府。

  黄铜门环轻叩朱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小心碰到门环的相邦吕不韦身披大氅(chang三声)站在相邦府大门前,内里玄色锦袍上的蟠螭纹若隐若现。

  他看着内史孟暗率领一众卫卒,押着为一百三十三名郎官簇拥的公子成蟜走过章台街。

  一吸外面的冷空气,病症未去的吕相喉咙发痒,止不住地咳嗽。

  他以手掩口,咳嗽时嘴角都在微微上翘。

  事情进展的,比想象的还要顺利。

  当然,也不可能不顺利。

  这是阳谋,算尽人心的阳谋,不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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