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骜一拳捶在王陵胸口:

  “抢功还不认!

  “此功可以与你共分,我蒙骜不是小气之人,只是你这老鸟得记着。

  “日后若是我儿孙有难,你得扶一把。”

  王陵面上强硬,心上也自知不占理,嘴上仍是颇硬:

  “我看这将军坊里就你蒙家可能从外来人变成老秦贵族,晋为世家。

  “你这老鸟活着,你家能出甚事?我和王龁两个王家都倒了你家也倒不了。”

  蒙骜勒紧手臂,青筋暴起的手掌死死扣住王陵肩甲,老脸不悦:

  “屁话甚多!你只说应不应便是!”

  “应你便是!”王陵做出一副被强迫的模样。

  蒙骜哈哈大笑,笑声震天响,骑马向东。

  王陵听着马蹄乱响,眯眼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

  默默颔首,花白胡须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这事啊,还是他占了便宜,占了大便宜。

  有蒙骜在,蒙家哪里会有事,哪里会需要他王陵帮衬啊。

  轻叹一声,老将整备,领一众人向西行去。

  一路疾行中,老将想到若是学蒙骜一样叫一个遣一个,那他王陵不就做了蒙骜副将了吗?

  事毕王上调查,定会把他归一个跟着蒙骜行事的次功。

  不行,不能这么干。

  王陵计上心头,仗着资历老、威望高,每拍开一个将门队伍便壮大一分——老人要带着半个将军坊的将军去勤王!

  没有虎符能指挥卫卒可能会招惹王上猜忌,那我指挥将总不会受猜忌了吧?将门可没有倾覆王权的能力。

  街上那些散兵让蒙骜叫出来的小子们去收就好,他王陵要将不要兵!

  另一边,蒙骜不知王陵整活,还在按原计划行事。

  当下最大不确定因素就是卫卒,他要救王上就必须处理卫卒。

  他一个人不用虎符调动卫卒可能会让王上猜疑,那就让人多起来!

  权力分摊,危险均落。

  王他要救,家也要保。

  以同样言语叫出杨端和,老将去往下一个将门——腾家。

  腾是名,不是氏,贱民有名无氏。

  秦国这些武将,真正从草根爬起凭借军功走上来的,就只有腾一个人。

  武将看的就是战功。

  父母皆为农民的腾,老秦贵族看不上眼,因为其出身卑贱。

  而同样是因为出身卑贱,秦国武将对腾都是高看一分,蒙骜、王龁、王陵也是如此。

  因为同为武将的他们知道,从底层想要走到这一步要多少军功,有多难,运气要多好。

  没有人能否认腾的运气,比运气更不能否认的是腾的实力。

  笑话腾,只能笑话他打不过一个文官。

  两年前在章台宫前殿,腾与吕不韦对打落败,至今仍惹诸将嘲笑。

  “腾!”老将蒙骜高喊,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你小子也要去勤王乎?”

  话说出口,总说这么一句话的老将失笑一声,竟然破天荒的有些羞耻。

  武将弄权术。

  白起诸将看不上,蒙骜自己也赧颜。

  “蒙公!”腾略显恭敬地行礼,快步走近,边走边问:“外面情形如何了?”

  蒙骜见腾主动走来,也跳下马,落地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响。

  以他的资历、战功,坐在马上和腾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下马是出于对腾的尊重。

  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蒙骜解释道:

  “响箭起处你听得出来,王上已然带郎官、门卒皆去……”

  门卒便是宫门卫屯兵,因守门而有此号。

  老将快语连珠,语速快得像是战场发令,只捡干的说。

  腾腰间别着秦剑,身上穿着比铁甲更便于行动的皮甲。

  剑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走路带起一阵风,比老将的话语还要快。

  他一脸沉毅,微微侧耳做认真倾听之状,几个大步就走到老将面前。

  老将没有怀疑。

  探查战场乃应有之理,将者都如此。

  “……便是如此了,你且去勤王。”说完事情的蒙骜双手按着马鞍,将上马,老迈的身躯略显笨拙。

  此时尚没有马镫,上马难度较高,需要凭借力气飞上马背。

  “蒙公慢些。”腾靠近,手臂伸出,似是要扶蒙骜上马。

  蒙骜“嗯”了一声,没有拒绝腾的好意,有人扶着比他自己上要轻巧得多,他是真的老了。

  秦剑出鞘,当头而落!

  老将听闻出鞘之音便瞪大双眼,在战场上厮杀一辈子的神经瞬间给大脑传递危险信号!

  大脑分发命令给身体时,秦剑落下来了,剑刃割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

  当头落。

  头当落。

  一腔颈血冲天而上,洒在马背上冒着白气,烫的战马不安地原地踢踏两步。

  生死一线,多数时候靠脑子是反应不过来的,要靠身体本能反应。

  蒙骜太老了。

  老到身体失去了一辈子练出来的本能。

  腾抓着老将头发,拎着老将脑袋,跨上老将战马。

  在一众卫卒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骑着马高举蒙骜头颅,厉喝道:

  “贼子蒙骜已伏诛!尔等要陪这老贼同去乎!”

  卫卒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间尽是惶惑。

  今晚遇到的人太多,事情也太多。

  吕相的令,王上的令,蒙公的令。

  街上是贼,吕相是贼,蒙公是贼。

  现在,一直掌管他们的蒙公死了,死在了腾君手里,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是听从相令王令,继续在街道上巡视。

  还是要为蒙公报仇。

  亦或是……众卫卒将探寻的眼神投向六个百将,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表情都阴晴不定。

  卫卒不设二百五长,最多只到百将。

  因为卫卒不是战场效死,而是治安咸阳。

  治安队伍不需要五百人这么多。

  在咸阳城指挥五百披甲士兵,只能是谋反、平叛。

  六个百将就是这支千人队伍中军职最高者,这个时候显然要他们拿主意。

  两个百将要为蒙公拼命,秦剑已然出鞘!他们曾经跟随蒙骜上过战场,是蒙骜手底下的兵。

  剩下四个没在蒙骜麾下任职过的百将说好听点是犹豫不决,真实情况就是懵逼麻爪不知作甚。

  这事情太大了,他们没决定过这么大的事。

  腾替六人做下决定。

  这位农民之子一只手高举着秦国宿将蒙骜的头颅——蒙骜失去神采的两只眼睛大睁瞪视着卫卒,齐根而断的脖子哗哗淌血。

  另一只手自腰间鼓处一摸,掏出来半块虎符——咸阳虎符。

  咸阳虎符符合,可号令咸阳卫卒。

  腾只有半块,却好像有着一整块。

  他扣住咸阳虎符拼接处,轻踢马肚,战马缓行。

  腾将完整的半面虎符和整个蒙骜头颅展示给卫卒们看:

  “虎符在此!卫卒听令!”

  虎符都是从头至尾的分开,只看一面确实是完整的。

  腾扣的紧,天色又暗,粗略一看只能看出个老虎模样。

  “你说是便是乎!”

  “拿来我看!”

  曾为蒙骜下属的两名百将撞开人群,甲胄碰撞发出巨响。他们冲到最前,眼中燃烧的火焰比火把还要旺盛,仗剑讨要虎符。

  腾神色一冷,嘴角扯出残忍的弧度。

  只听得“嗖嗖嗖”破空音,七八支冷箭射来,将这两名百将射死当场。

  “虎符在此,不听令者,是为叛贼!”腾厉声大喝,声音震得附近屋瓦颤动。

  须臾,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街道,一具无头尸体和两句有头尸体同是横街将军坊,死人没有贵贱。

  蒙骜骑来的战马载着腾,蒙骜召集的卫卒跟着腾。

  乌云蔽月。

  黑云压顶。

  浩浩荡荡人马来到樊家门前,火把将黑黢大门照得如同鬼门。

  樊家大门自开。

  腾轻甩蒙骜头颅到开门的樊於期面前。

  头颅在地上滚出触目惊心的血痕,砸碎鲜血一地,血珠飞溅到樊於期战靴上。

  “果不出吕相所料,这老贼真找上来了,先找的我。”腾冷笑着说。

  “倒叫你先下一功。”樊於期一脚踢飞头颅,狰狞一笑:“走,我们去勤王!”

  又是一阵夜风吹过,马蹄远去。

  原地,只剩滚在樊家墙根的蒙骜头颅。

  ————

  白家战场。

  嬴成蟜自天而降,那一根根闪烁着寒光的长枪尖刺入他的眼眸,却不能刺破他的胆。

  他没有生死之念,只想斩掉樊於期那颗狗头!

  少年快,樊家众反应快,同为战将的杨端和却也不慢!

  早在蒙恬被拉扯回来时,杨端和便下令仗剑者先行,举枪者挺近。

  少年后发先至不假,却也仅仅是快上那么一线。

  还没等少年落下,杨家众已和樊家众短兵相接!

  樊家众挺枪刺杨家,针对嬴成蟜的枪阵便不告自破,只剩下寥寥三两杆。

  救人救下来,但没救全乎的剑圣憋了一肚子火。既愤怒于樊於期的小人行径,又自责没有尽到保护责任。

  失去束缚的血衣擦过枪尖枪杆,没有顾忌的剑圣点刺三下如蜻蜓点水。

  仍旧持枪向天的三人身体本能反应戳枪反击。

  以枪对剑,以三对一,个个都是手中一麻险些没有握住长枪。

  再无危险的少年借下坠之势一剑劈下,血肉四溅,竟是将一人自腰间斩成两截。

  “竖子!滚回来!这是打仗!”杨端和大骂,情急之下甚也顾不上。

  匹夫之勇他见得多了,有个屁用!

  少年充耳不闻,步子前冲。

  提前得了杨端和命令的四五个门客拦住少年,硬是把少年拖回到主君身边。

  “滚!”少年挣扎,红着眼睛就要冲。

  杨端和猛一巴掌抽在少年脸上,战场厮杀声都不能掩盖这声巴掌脆响。

  一声巴掌还不算完,杨端和反手又是一巴掌,响声依旧清脆。

  少年嘴角渗出血痕。

  这两巴掌不是只有响、没有力的假把式,杨端和用了大力。

  “滚后面去!”杨端和一脚踹在少年腹部,踹飞二尺。

  少年跌坐在地,前后左右皆是兵,喧闹嘈杂声响在他脑海里煮成一锅乱粥。

  这锅粥在他的脑海中“咕嘟咕嘟”地冒泡,白气弥漫在他脑海,让他满脑子都是恍惚。

  他看到杨端和扯着嗓子喊“列阵”,看到盖聂那身血衣破碎,看到一个又一个士卒顶上去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战争……

  这是战争!

  杨端和、樊於期、腾,这三个秦国当代最能打的战将拼杀在一起,展现出与章节、鹏飞截然不同的场面。

  穿插、架盾、刀枪掩护……盖聂想要仗着剑术冲进敌阵搅风搅雨,就像方才一般。

  长枪在他腿上扎出一个窟窿,秦剑劈在他胸前险些把他一劈两半。

  若非杨端和稍稍关注一眼,适时命令麾下强攻接应,剑圣今日就要陨落在此。

  那身原本都是他人血染就的血衣,现在至少一小半都是盖聂自己的血了……

  “公子。”被带到后面的盖聂吃力地扶起主君,声线颤抖:“将聂教的剑招,都忘了吧……”

  在生死间走过一遭的剑圣心灰意冷。

  什么精妙的剑术,什么华丽的剑招,在这战场上通通没有用!

  一劈、一刺、一斩。

  每个人只有最简单的招式,中了你就死,不中你就活!

  挑剑花惑人心,借剑反光迷人眼,这种花招使出来杀不杀人不知道,用出来的人肯定要死。

  三五把秦剑当头劈当胸刺当腰斩,管你要刺哪,我就这么杀来!

  嬴成蟜没有反应。

  他顾不上盖聂情绪,只是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变数。

  他确实改变了历史。

  他杀白家满门这一幕在历史上绝对没有发生过,可他一直以为绝对猜不到的师长,真的没猜到吗?

  他是变数。

  变了,吗?

  他相信师长绝对不会反,结果呢?

  贼人这等反应绝对不是临时起意,事先非要有谋划才可。

  蒙毅死了,蒙恬断臂。

  这场由他引起的战争,最终会导向何处,少年看不清了。

  他好累,有点想死。

  “蟜儿。”一双玉手心疼地抚在嬴成蟜肿起来的脸颊上。

  “阿母……”嬴成蟜仰头,低声唤。

  姬夭夭抱着儿子,拿着手帕擦着儿子脸上血污:

  “阿母在。没事了,没事了……”

  “阿母,师长真的反了,他真的反了……”少年低声喃喃,如同梦呓:“蒙恬断臂,蒙毅死了,蒙公或许也死了,我又闯祸了……”

  “不赖我儿。”姬夭夭抱着儿子,容颜沾血,狠厉三分:“是有人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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