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太妖艳了。

  艳得他甚至做不到视若无睹,心无旁骛。

  但她跟他相反。

  ——她偏爱桃花。

  他还记得那一年天家带皇室子弟去护国寺祈福。

  护国寺后山处,便是漫山遍野的桃花。

  她听不下那些佶屈聱牙的佛偈经文,便偷溜去了后山,回禅房时,为他带来满怀的花枝。

  “裴度,往后每年春日,我都摘桃花树上最漂亮的一株花枝,放在你书案上吧!”

  “这样一来,你每次用功读书的时候,就都能想起本宫了!”

  她总是喜欢心血来潮地对他许下各种各样的承诺。

  但她又很是惰怠,那些承诺往往坚持上三两天,便也销声匿迹了。

  一时兴起许下的诺言,本就做不得数的。

  就像后来许多个没有她的春日,裴度看着那漫山遍野的桃花发现——

  花枝就是花枝,哪有什么“最漂亮的”。

  看着书案上盛放的桃花,男人稍稍低眉,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读了半个时辰的那一页书,也不过只有一行字而已。

  她做事总是随心所欲,被娇养长大的公主,也总能毫不忌惮地说出决绝的话来。

  ——一如今晚这般。

  “裴大人请放心,本宫如今,对你没兴趣了。”

  “自此之后,大人完全可以当做与我不认识,我也断不会再找大人的不痛快。”

  “你我二人,只当不熟。”

  “……”

  男人微微阖眸,揉了揉自己的眼眶。

  明知这些话,只不过是她的气话,他的眼皮还是跳了跳。

  她的忘性很大。

  昨日说过的狠话,今日便也不记得了。

  还会像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扰他思绪。

  当然,她也是有与他冷战的时候的。

  那一次,北槐再次袭扰边陲,战事吃紧,她却偏偏要回白玉京避暑。

  他劝了她几次,她都不肯妥协,第二日便让人备了马车去往白玉京。

  并未带他一同。

  整整三个月。

  后来睿阳王大败北槐军队,秋色渐浓,她才姗姗回京。

  那一日,他们吵了很凶的一架。

  “裴度!你若当真这般不待见本宫,本宫以后不来见你便是!用不着你声色俱厉,好像个高高在上的书院先生一样!”

  “殿下做错了事,若是无人敢置喙,迟早会犯下大错。”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既与我无关,殿下也不必一日几趟地往我这里来,也省得清静。”

  ——她便真的六日没来找他。

  即便是在庭院中遇到了,也会远远地躲开,甚至连面都不与他见。

  他在自己的寝室待了整整六日。

  她一次都没来过。

  第六日的那天夜里,他听到寝室外传来她的抱怨声。

  她喝醉了酒,走错了寝殿,正抱怨着为何打不开房门。

  他打开门,月色如水,流泻她满头皎洁。

  她眸光晃动地抬眸看他:“咦?裴度,你怎么在我的寝殿里啊?”

  他只是垂眸看她。

  夤夜无灯,竹荫遍地。

  许久。

  “江烬霜。”

  “嗯?怎么了?”

  “向我道歉。”

  --

  江烬霜今日睡到了日上三竿。

  春桃来服侍她起床更衣的时候,哭笑不得:“殿下您现在才醒,府内都已经开始准备了。”

  江烬霜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中娇媚的女子:“准备什么?”

  “殿下您忘了,明日府上便要举行宜春宴了。”

  江烬霜这才来了几分精神:“我记得,让他们好好准备酒食吧。”

  毕竟明日,她可是准备了一场大戏呢。

  只是春桃有些担心,一边替江烬霜梳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觉得,明日那些大人会来吗?”

  江烬霜笑笑,不等再解释什么,寝殿门便被打开。

  隔着纱帘,江烬霜看到了玄关处的人。

  黑衣男子身姿笔挺,双手抱剑,一言不发。

  江烬霜会意,转身对春桃道:“你先下去督促宴席吧。”

  “是。”

  春桃没再多说,走到玄关处,朝着那黑衣男子恭敬地福身,便走了出去。

  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春桃一走,偌大的寝殿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轻纱的帷幔柔软朦胧。

  “刚得到消息,夏家明日要在府中举办赏花宴,请帖中邀请了所有宜春宴官员。”

  江烬霜闻言,眼睛微微眯起,冷笑一声。

  如果是从前,即便那些被邀请的官员多么不待见她这个昭明公主,她权势滔天,官员们面子上还是要维持的。

  只是如今,她没了权势,那些官员本就犹豫要不要来参加她的宴会,夏玉蓉这么一出,那些官员就像是找到了台阶。

  肯定是要拂了她的面子,去夏家做客的。

  她扬了扬下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语气略冷:“看来这夏玉蓉,真的不知好歹。”

  她明明都已经让裴度给过她机会了,既然她自己找不痛快,那就怨不得她了。

  “去告诉春桃,宴席不用特别准备了。”

  帷幔外,黑衣男子语气平静:“不办了吗?”

  江烬霜挑眉勾唇:“当然要办,抢人这种事情,多有趣啊。”

  她倒要看看,夏玉蓉明日敢不敢从她手底下抢人。

  “好。”

  男子应了一声,准备退下。

  “砚诀,等等。”

  男子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她。

  江烬霜对他笑笑:“明日宴会上鱼目混杂,可能会有人想要趁机杀我哦。”

  砚诀闻言,平静地点点头:“好。”

  静默片刻,他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有些简略,便又补充道:“我在你身边,谁都不能杀你。”

  江烬霜弯了弯眉眼:“我相信你。”

  --

  夜晚,江烬霜又做梦了。

  梦里是熟悉的湿热与滚烫,男人将她压在身下,声音低哑轻颤。

  “殿下做出这等荒唐事,可曾想过后果?”

  “若今日我不来呢?殿下那杯酒想给谁?”

  “不许哭,受着……”

  梦里那黏腻又灼热的触感,有如实质。

  床榻上的玉坠响了整夜。

  江烬霜感觉自己如同不堪重负的云,脚趾都蜷缩在了一起。

  裴度厌恶她,所以一遍一遍地惩罚她,不肯放过。

  她都忘了自己说了多少软话,最终他才像是大发慈悲似的,掐着她的细腰,纵她沉沦。

  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脸面面对清醒的裴度,所以天还不亮,她穿好衣裳,坐着马车离了京城。

  临走前,她寻了笔墨,愤愤不平地在他床头留下了两个字。

  “差劲”!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如果江烬霜知道,她还会回京,裴度会官至首辅。

  她发誓,自己一定会收敛起那点报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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